第98章 千歲之蓮11
時處這夜做了一個夢,雖然他往常也做夢,但唯有這次,可謂是格外的清醒。
夢中的他很小,只有十歲左右的樣子,他看到一個華貴的年輕女子牽着他的手,語氣溫柔:“阿處,母妃今日有事,可以先帶你去黎娘娘處嗎?黎娘娘今日出宮進香,母妃讓黎娘娘帶着你一起,晚間的時候母妃再接你回來。”
夢中的他順從道:“好。”
黎娘娘是一個明豔到世間萬物都在她面前失色的美人,她懷有身孕,今日出宮是為腹中的皇子祈福。
“二殿下,我牽着你好不好?”
“二殿下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二殿下吃不吃桂花糕啊?”
“二殿下是不太喜歡說話嗎?”
“二殿下……”
這位黎娘娘的話很多,多到他聽得都有些厭煩。
可當那場劫殺到來時,也是這位黎娘娘毫不猶豫的把他護在懷裏,免他受到傷害。
這個時候他明明能清楚的意識到這只不過是一場夢境,可他就是無法醒來。
被人劫走醒來時,他聽到屋外有人談話:“二殿下呢?”
“在屋子裏躺着呢?”
“可有受傷?”
“輕微擦傷。”
“那就好,黎貴妃遇刺,皇子被劫,皇上昨日大怒,這幾日外頭風聲緊,你們先看顧着二殿下,等過了這幾日,娘娘将所有的線索指到黎貴妃的頭上,自會尋個萬全的法子……”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聽清。
頭腦又是一陣脹痛,模模糊糊間他好像聽明白了一切,這場劫殺本就是他的母妃一手設計,目的是借他除掉黎貴妃這一勁敵。
也是,除了刺殺天子之外,沒有什麽是比謀害皇嗣更重的罪名。
他每日被下着迷藥,半夢半醒間不知道在這個地方呆了幾日
直到最後一日。
“殿下呢?我現在得帶他走,娘娘安排好的人到了,待會禁軍搜過來,他們好順其自然交出二殿下……”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感覺到有人走到他的床側,然後就聽到一人猛然低喝:“你幹什麽?你瘋了?”
“這是娘娘的意思。”
那人不可置信道:“這可是娘娘的親子,可是瓊國的二殿下。”
那人冷笑:“正因為這是二殿下才更應該要這麽做,娘娘苦心孤詣安排這麽一出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殿下,若是等那黎妃生下皇子,二殿下才是堪憂!”
“更者,二殿下被賊人抓去這麽久,身上怎麽可能一點傷都沒有?更何況,二殿下越慘,皇帝才會越加痛恨黎妃!”
“我看你們一個個的都是瘋了!”
“你這一刀下去,不說要了殿下半條命,就算是醫好了,此後也絕對會落下病根。”
“那又如何?更何況,這也是娘娘的意思。”
然後時處就感到有冰涼的刀刃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胸口,那種感覺真實到他全身幾乎都在發顫。
很疼,很冷,生命随着噴薄而出的鮮血好像在一點點流失。
他想,一切的發展都在他那位母妃的預料之中,那她有沒有想過,還會有真正藏在暗中的人劫持他?
再次被劫持的感覺,比上一次還要差上幾分,上次好歹是自己人,只是裝裝樣子罷了,平時物什一應俱全,絕不會苛待了他,可這次,他被甩在馬上,冷冽的寒風就順着他的腿肚刮過去,胸口的傷又裂開,濡濕了他一大片衣襟。
他聽着那些人跨坐在馬上聊天,這才知道這些人并不是瓊國人,那些人說起什麽鳶國,什麽冬獵……
他舔着幹裂的唇,發痛的喉嚨已連一點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再次醒來時,他是在一個死人堆。
估計那些人以為他死了,所以随手把他丢了吧。
他翻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具具的屍骸爬出去,旁邊斷裂的旌旗飛舞,他手指撐在雪地裏,顫抖着只把自己蜷縮的更緊一點,他想,自己若是再等不到人出現,他絕對活不過明天。
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他的全身都凍的僵硬,久到他全身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了時,他才聽到了很不清晰的人聲。
他用盡全力才不至于讓自己昏睡過去,等到有人走過他的身邊時,他絲毫不管那人是誰,只緊緊的,一把拽住了那個人的衣袍。
恍惚中,他感到有人俯下身來,探了探他的鼻息,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竟然還活着。”
他這才放心的暈過去。
醒來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素白的輕容紗。他閉了閉眼睛,伸手想要拂開那輕紗,卻聽到一道驚喜的聲音:“你醒了?”
說話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着青色的長袍,上面繡着青竹。年紀雖小,但已可見長大後時怎樣的溫雅俊秀。時處看着他愣了愣,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那少年繼續說:“你叫什麽名字?身上怎麽傷的這麽重?”
話說完倒是他先笑了一下:“我忘了,那是獵場。”
他知道這少年定然是誤會了什麽,也不想多做解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那少年明白,皺眉道:“你不能說話?”
他點點頭。
傷口能結痂時他才大概摸清楚現下是個什麽情形。
這是在鳶國,而救他的人,則是鳶國的六皇子,夏侯澈。
養傷期間夏侯澈一直當他是個啞巴,他喉嚨好時想到自己的身份,解釋起來又是一番麻煩,更何況現在無所定數,他得借助夏侯澈對自己那一點點憐惜保證自己在這兒性命無虞,便也就一直裝做個啞巴沒有告訴他真相。
時處是個必須得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裏的人,他現在依附夏侯澈而活,自然得探清楚這個人的底,比如說,他對自己的的容忍度有多高?底線在哪?哪些東西是千萬不能碰的。
就這樣明着暗着試探了幾次,時處卻是發現,這個人在自己面前根本就沒有什麽底線。
無論他做什麽,他永遠都是跟在自己身後收拾爛攤子,偶爾氣的狠了,也只是無奈的喊他阿處。
時處繼續不動聲色。
直到太子殿那場大火。
火起時,他本可以逃出去的,但他心念一轉,腳步硬生生的給頓了下來。
這段時日夏侯澈對他極好,有些人不敢當着夏侯澈的面說一些過分的話,但私下裏這樣的話卻沒叫時處少聽。
說什麽夏侯澈現在養着他就像是對一只小貓小狗,可以盡可能的寵着他,慣着他,但小貓小狗到底是小貓小狗……
這樣的話聽的多了,其實連他自己也好奇起來,自己現在在夏侯澈心中到底占據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位置,或者說,他有怎樣的份量?夏侯澈會不會真的來救他?
他望着沿着紗幔極速竄起來的火苗,還能慢悠悠的給自己倒杯茶,他其實,真有些好奇起來了。
最後的結果似乎在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夏侯澈為他擋了一下,後背被斷下來的房梁砸中,傷的很重,連着多日低燒昏迷,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時處就趴在他的榻邊看他,夏侯澈扯着幹裂的唇擠出一絲笑,只是摸了摸他的臉:“我不疼的。”
“我沒醒的時候有沒有人為難你?”
他的情緒鮮少有較大的起伏,也極少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那次卻不知怎的,聽到這句話眼尾漸紅,心底第一次生出悔意。
他似乎真是過分了些。
可夏侯澈顯得比他還難受,硬生生坐起來,想要碰一碰他的臉,手指頓在半空卻突然收了回去,手足無措道:“你怎麽了?”
他沒有半點反應,夏侯澈急的像是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他在一旁的幾案上提筆寫:“疼。”
是真的有些疼,心髒的位置,像是有人拿着銀針突然紮了一下。
他的身體還是出問題了。
那日晨起有人說下雪了,他來了幾分興致便想去看雪,腳剛踏上湖心亭便沒有任何征兆的一頭栽進了湖中。
之前受的那一刀還是留下了隐患。
他迷迷糊糊聽到有什麽人在說話:“氣血虧損……今又沉入湖中……恐會少年夭折……唯有……”
連着半月都沒有見到夏侯澈,問旁人旁人也只是說殿下出宮去了,出宮幹什麽,卻沒一個人說的清。
那夜他本來已經睡下,半夜卻聽到有人敲門,和衣起身開門時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道有些幹澀的人聲:“阿處,先別開門。”
他就站在門這邊聽他絮絮的講話。
夏侯澈又說:“我……就想給你說說話。你在門後面嗎?”
“外面下雪了,風很大,我身上寒氣重,怕過給你,你再病了可怎麽辦?”
“我這幾天出去給你找藥了,運氣還算好,找到了,明天你先吃着試一段時間看有沒有效,沒有效果……那我們就再想想辦法。”
“世間的名醫這麽多,總能找到的……”
冗長的靜默過後,少年再開口時的尾音像是帶了水霧:“阿處,你說。”
這句話在這兒戛然而止,沒有人知道她本來想要說什麽。
良久之後他才說:“我走了,你早些睡吧,明天我再來看你。”
時處不知怎的,那一瞬間竟突然打開了大門。
然後他就看到站在外面的少年。
鬥篷上已積了滿滿一層雪,鬥篷下的衣服上沾着深一塊淺一塊的泥印,不知道在哪裏滾上的,腳下穿的長靴已經污的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像是已經結成了冰塊。
而他就怔住了般看着推開門的時處,臉上的表情卻是小心翼翼的溫柔。
時處拉他的手,那一瞬間時處只以為自己摸到了一塊冰。
夏侯澈再也忍不住,只一把飛撲到時處面前擁住了他,時處看着他發上結出的冰棱,伸出一只手,把他抱的更緊了一點。
最後一次他被人丢進密道,夏侯澈将他從密道中背出來時,他聽着他那些賭咒般的誓言,都自暴自棄的想,算了,以後再不算計這個人了,對他好一點吧。
可平順的日子沒有過多久,瓊國發兵,他的身份徹底暴露。
他被鳶皇帶走軟禁,夏侯澈求去了紫宸宮。
他被鳶皇放出來見到他時,他的頭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其上可見透出的一點隐約血痕。而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則是無限悲情。
後來的夢境則是極速轉換,從他被守軍的将領吊上城牆開始,一切都在朝着無法挽回的方向發展。
人其實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清楚,回到瓊國之後,他知道自己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甚至他連對林貴妃那些事情都不想再追究了。
有一日他昏昏沉沉,一會聽到侍從說宮裏抓了個什麽人,一會又聽到有人說什麽鬼醫總算到了。
再醒時便看到林貴妃握着他的手哭的好像下一秒就會昏死過去:“阿處,鬼醫已經想出救治你的法子了,等蠱蟲養出來,母妃一定會救你,母妃絕不會讓你死。”
他聽的心煩,便直接閉上了眼睛。
養蠱這東西不是那麽好養的,尤其他隐約知道這次要養的是共命蠱,這蠱需要養在與他共命之人的心血上,更簡單點說,這人就是養蠱的容器。
世上的人雖多,可尋一個容器出來卻不是那麽簡單的。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就聽說,找不到合适的容器,強把蠱苗種進去的幾個人,連三天都沒撐過就死了。
他近來情況越發不好,甚至隐隐有回光返照之象。
那夜他難得清醒了一會,林貴妃走到他跟前,很是高興的說:“阿處,容器總算是找到了。”
再後來,他則陷入了長久的昏迷,勉強用參湯吊着命。
等到真把蠱蟲養出來,他不知道已經是多久之後。
種蠱之時,鬼醫很是遺憾的說:“這蠱蟲一旦種下去,你此前的記憶可是會慢慢消去。”
他阖上眼簾,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夏侯澈,他此時應該是鳶國的太子殿下了。
算了,無論這次能不能過這一劫,反正以後也不會再有什麽交集了,更何況,他的情緒不應該為任何人所牽動。
鳶國那段日子實在是太溫柔了。
他淡漠的垂眸:“反正都是無關緊要的記憶,有和沒有也無甚區別。”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他一簾之隔的地方就躺着夏侯澈。
知道所有的真相,已是一月後。
有人進來的時候,時處一眼就看到了。
那人穿着侍從的統一服飾,時處本來注意不到他的,可無奈那人神色實在太過緊張,他想不注意到都難。
時處看了一會,發覺那人總是尋着空隙往自己身邊湊。
他便直接将人招了過來。
那人跪在他腳邊顫抖的無以複加,他輕笑一聲:“你想向我說什麽?”
那人看着他,不知道想說點什麽,最後卻是呈上來一個匣子:“殿下自己看吧。”
匣子很精美,可裏面的東西實在是煞風景,那是一顆眼珠子。
或者說,是一顆剛從活人身上挖下來的新鮮的眼珠子。
他皺眉:“你這是何意?”
那人勉強笑了笑:“二殿下,這是有人托我帶給你的。”
“誰?”
“夏侯澈。”
時處趕到林貴妃的寝殿,第一句話就是問:“夏侯澈呢?”
林貴妃面色一變,但不過頃刻就又恢複如常,話卻不是對着時處說:“去給我查查,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在二殿下跟前說這些葷話。”
“我再問一句,夏侯澈呢?”
林貴妃悠然道:“坐下,真是半點體統也沒有。”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麽好瞞的,對,和你共命之人,确實是這位鳶國的六皇子。”
時處只覺得氣血翻湧,聲音偏偏卻低弱了下去:“你們都對他做了什麽?”
林貴妃染着丹蔻的手指輕掃着香爐:“他為了你,竟能一路追來瓊國,倒也是難得,後來他以自身為容器養蠱為你共命,也是他自願的。”
“不過,後面他确實要求見你,但你那時候再受不得一點點刺激,我便找了個聲量和你相仿的口戲之人讓他模仿了你的聲音。”
時處撐在身後的屏風上,聲音幾乎泣血:“你們都對他說了什麽?”
“也沒說什麽。”
“沒說什麽?呵,好一句沒說什麽,沒說什麽他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挖了送到我面前。”
說完這些話,時處的身形幾乎就要立不住了,有人趕緊上前扶住他。
人的記憶真是奇怪,明明當時覺得無關緊要的事情此刻竟能分毫不差的記起來,還在鳶國的時候,夏侯澈背他出密道。
他記得的,他記得他說:“如果你對我不好,那就讓我毀了眼睛,死于非命,這樣,你就舍不得對我不好了。”
時處慘笑一聲,跌在地上,想起他親手挖了的眼珠子,再也忍不住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混亂中有人近乎顫抖的說:“殿下,您……”
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傷口又裂開了,他今日穿的衣袍顏色淺,這血滲在上面,乍一看竟真有點瘆人。
他倒在地上,手指握拳緊緊的抵在唇上,想要說點什麽,可胸膛微微起伏間,鮮紅的血跡順着他的指縫不可抑制的滾下。
後來他則被直接軟禁,只等到記憶一點點消退,完全忘了這個人。
夢境到此全部結束,時處睜開眼睛,眼中的淚水順着肌膚滑進鬓角,他看着頭頂的一片漆黑,聲音輕輕的,像是午夜夢回時的輕柔呓語:“夏侯澈,我似乎,真有點想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顧白鸾,輕言小可愛投的地雷。
昨天沒更,但今天的一章可有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