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千歲之蓮6
時處被夏侯澈幽禁已一月有餘。
說是幽禁,其實除了不讓他随意走動外,沒有任何過分的舉動。
夏侯澈每日過來,陪着他博弈消磨時間,時處沒有興致的時候他就沉默的坐在一旁用積雪給他煮茶喝。
從始至終,他從未碰過時處一根手指頭,無論說話還是別的,他總是隔的時處很遠,始終保持在一個安全的距離範圍。
時處厭煩的厲害了總是軟刀子磨人,而這個時候,夏侯澈就靜靜的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這給時處一種他用盡全力打出去的一圈卻輕飄飄的落在了棉花上,很是無力。
時處見過太多的人,無論愛或是恨,無論瘋狂還是癡迷,他們的欲望基本上是完完全全的藏在了眼睛裏。
可夏侯澈沒有,他似乎無欲無求,除此之外,他對他的态度也開始讓人捉摸不透,說朋友又不像朋友,說仇人更不像仇人,甚至他對他算得上極好。
時處的身子骨差,有一次夜晚不知怎的發起了高燒,服侍他的宮人吓得不輕,當晚就把消息送到了夏侯澈那兒。
他迷迷糊糊間想,雪落的這麽厚,而夏侯澈的身子比他好不到哪去……
可沒有想到,夏侯澈最後還是過來了。
他醒來時外面的積雪都消融的差不多了,隔着一層溶溶的輕紗,他看到夏侯澈規正的坐在他的榻邊,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夏侯澈就說:“我過來看看你,你醒了,我就回去了。”
他的嗓子低啞無力,像是感染了風寒之狀。
時處不發一言。
夏侯澈繼續說:“我帶過來一件狐裘,天冷了,你不在屋裏的時候記得披上。”
時處當時将這事沒放在心上,後來記起這件狐裘時,身子已是大好,侍從将狐裘捧到他面前,他輕笑着說:“這幾日怎麽不見你們公子過來?”
其實他還有一句沒講,你們公子真大方。
狐裘是取白狐腋下最輕暖的皮毛縫制,可謂價值連城。
但是一想想,他曾經得到過的比其珍貴萬分的東西也有的是,相較之下,這狐裘也就不算什麽了。
那侍從觑他神色回答:“那夜回去之後公子就病了,公子怕再過了病氣給您,這幾日便沒有過來。”
時處也就是随口一問,夏侯澈的死活關他何事。
倒是沒有想到,再次見到夏侯澈,他整個人竟脆弱到了那種地步,像是已經頹敗的枯葉,随時都搖搖欲墜。
他坐在自己面前,笑的溫潤如玉:“我的身體已是敗了,沒有幾日好活了,現在勉強續命而已。”
時處涼涼的擡了擡眼皮。
夏侯澈繼續說:“你有許多問題想問我吧?”
說到此,倒是他先兀地一笑::“你想問同你一起的那位景氏公子去哪了?你想問你那位侍從在何處?你還想問現在外面是個什麽樣子?”
時處譏笑:“重要嗎?你将我拘在這兒,相信這一切你自會處理的很好。”
說到此,他輕笑着從袖中拿出一個栩栩如生的人偶放在掌心把玩:“還記得那日我見你,我問你身上是什麽香,你說這香是從這個東西上面傳出來的。哦,讓我想想你當日的說辭,曾經有個方丈贈了你一段木頭,你将此木雕成了人偶,對嗎?”
“可我這些日子被你禁在這兒,越想越不對,便回憶了一番自己閑來無事翻過的幾本醫術。”
“蘇降木,生于苦寒之地,色調紫黑,木質古雅,有奇香,可謂是樣樣都好,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此木遇熱之後會變成催命的劇毒,你說我說的對嗎?”
時處笑的潋滟:“那日我來時,我記得那殿內生了個巨大的火爐,哦,我還記得,這人偶是景臣讓我帶着的。”
夏侯澈一直淡笑着聽他說話,面上神色看不出分毫。
時處臉上一直挂着薄笑:“景臣,或者說,整個景氏都是你的人,這讓我實在好奇,你是怎麽做到的。話說回來,既然蘇降木遇熱之後發出的奇香會變成催命的劇毒,那我肯定必死無疑才是合适,至于我為什麽沒死,呵……”
他眼皮輕掀,涼涼的掃過夏侯澈的手腕:“我那次見你,你的手腕裹着紗布,受了傷,不如你現在把紗布掀開給我看看,那個位置是不是同我一樣,生有此花。”
說着他掀開自己的手腕,裸露出那朵已全然變成血色的花。
“你我同命共生,你還活着,我就死不了,對嗎?”
“不過我實在好奇,你費盡心力将我困在這兒是要做什麽,我身上又有什麽東西是你想要得到的,或者說,你只是單純的恨,可那不是把我殺了才解恨嗎?”
說着他傾身在夏侯澈面前:“那為何還要對我這麽好?”
夏侯澈沒有退開,也沒有更進一步,兩人就這樣沉默的對視,直到夏侯澈略感無奈的喊了聲:“阿處。”
那一瞬間,時處心底産生了巨大的荒謬感,仿佛,一切都錯了……
他一直以來都覺得,無論他現在受制于人還是怎樣,可立于不敗之地的永遠是他,可現在,他竟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早已是滿盤皆輸。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的不喜歡。
他想,他該想想下一步怎麽走了。
契機出現在夏侯漓的身上,這個鳶國最強權的帝王。
勾引到他的過程太過于容易,雖然這位帝王看上去一心醉心政權,似乎對□□沒有什麽興趣。
多簡單的一個道理,人之所以為人,其跟野獸最明顯的區分就是,人有欲望。有人愛美酒,有人愛美人,有人谪仙人,有人鬼見愁,就像這人世間的權利傾紮,欲望相争,則注定了有些人能成九五之尊掌天下權柄,談笑間定人死生,而有些人卻只能生作階下之囚,死為孤魂野鬼。
成王敗寇,成者之所以為王,不僅在于他欲望的強大,更在于他能夠極好的掌控自己的欲望。可掌控不代表沒有。
權欲權欲,這二字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呵,不然怎麽說,紅羅軟帳溫柔鄉,溫柔鄉即是英雄冢呢?
夏侯澈進來殿內的時候,臉上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明明整個殿內都燒着炭火,可他整個人還是如同置身冰天雪地般,冷的直打哆嗦。
阿絡緊張的喊:“公子。”
夏侯澈捂住心口的位置,勉力笑了笑:“你去殿外等我。”
整個殿內都飄浮着一股不知名的香味,聞着只讓人昏昏欲睡,裹着絨裘躺在榻上的人安靜的仿佛死去。
唯有旁邊桌上的半截紅燭燃到盡頭,剩下的半截燈芯則落在燭淚裏垂死掙紮。
真不如,死了幹淨,一了百了。
夏侯澈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過去,又是怎樣顫抖着手解開時處眼上蒙着的厚厚黑布。
時處其實一直清醒,早在夏侯澈還未進來的時候他就醒了,他掐着時間吃的迷藥,自然得把今天這場戲演足了。
其實夏侯漓并沒有碰他,時處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勾引歸勾引,演戲歸演戲,可實在犯不着把自己搭進去,更何況,他嫌髒。
至于眼前這番景象,外人怎麽想,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可當夏侯澈将他扶起來的那一刻,他不知怎的竟不合時宜的想到,這人的手真冷。
良久之後夏侯澈才開口:“阿處,何必呢?”
說着,時處就感到有淚珠一滴滴砸到了他的眼睫,這下可真是不醒都不成了。
他睜開眼睛,做出一副剛醒的模樣,在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番怎樣的境地時,臉上挂起冰冷的笑,他牙齒發顫,想要将自己更緊的蜷進被褥裏,卻還是無力,良久,他偏過頭去沉沉的閉上眼睛,第一句話就是:“滾出去。”
一般人都會将他這副樣子當成被別人窺見狼狽的難堪,可夏侯澈沒有。
他甚至極為清楚的說:“我知道,什麽都沒有發生,我知道,一切都是你演給我看的。”
時處忽略他聲音裏那股絕望的悲哀,第一次倒是産生了點驚奇,因為,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将他看的這麽透徹。
夏侯澈仔仔細細的撫摸着他的眉眼,聲音透着股低沉的悲哀:“你只是,想要離開了,對嗎?”
離開不離開的時處不知道,他只是想要做點什麽來打破這種局面。
他不喜歡掌控之外的事情。
夏侯澈将他抱起,低低的咳嗽了幾聲,時處偏着頭,所以沒有看清他指縫間滲出的血跡。
夏侯澈眼中浮上一層蒙蒙的霧氣,像是空山新雨,岚煙出岫,整個人都是溫柔的,溫柔又平和:“你其實想要什麽,給我說一聲就是了,完全沒有必要做這些事情。”
他像是已經完完全全忘記了那些苦痛與仇恨,整個人都透出股虛妄的柔和:“我第一次見你,你才十歲,就躺在獵場外的死人堆裏,渾身的血污差一點就要死了。你不會說話,我一直當你是個啞巴,心疼的不行,将你放在身邊日日看着。”
“那時候我大哥已經死去多年,太子之位一直空懸,那時候父王的身體日漸不好,便準備将我立為太子。那段時間我身邊的人多了許多,同時陽謀陰謀的也層出不窮。”
“太子殿被燒那次最是嚴重,我把你救出來的時候後背燒了一大片,你醒過來的時候就趴着榻邊看着我,你不會說話我就問你怎麽了,問你你只是搖頭,緊緊捂着心口的地方,最後你在紙上給我寫,心疼。那時候你多關心我啊。”
他說着說着眉微微攏起,唯有眼神不知道落在何方,好像看到了過去那些好,又好像看到的只是一團虛無的空氣:“後來有人趁我不在欺負你,把你一個人丢在密道裏,你知道我有多生氣嗎?從那之後,別說是有人動你一指頭了,就是有人敢對你不陰不陽說一句難聽的話我都是要生氣的。”
“那次我抱你出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對你好,你也對我好……”
說到這兒,他又低低的咳了起來,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一起咳出來:“可後來我才知道,都是你騙我的,你是瓊國的二皇子。”
“我跪在紫宸宮裏為你求情,我父王都心軟了的……可你們瓊國還是兵臨城下,後來,你則被釘在了籠中,吊上了城牆。”
他一直記得那日,風雪很大。
終年游弋在高原的風,被瓊國的鐵騎帶到了鳶國,沒有人問一問,鳶國經不經得起那樣的寒冷。
他那日出了宮,來時因策馬而載了滿身風雪,他将身後揚起的鬥篷脫下遞給侍從,呵出一口熱氣捂在手心:“阿處呢?”
那侍從嗫嚅着不說話,他察覺不對,心裏一跳皺眉問:“出了什麽事?”
那侍從說道:“時公子被陛下的人帶走了。”
他當時一邊轉過廊橋,一邊問:“父王帶他去哪了?這個時辰怎麽還不回來,我去接他。”
那侍從哆嗦了一下,卻是立馬跪了下來:“殿下!”
後來他則是知道,瓊國已經連破三關,兵臨雍城。
知道時處被帶走是要做什麽時,他身形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當時眼眶有點痛,他來不及思索那是什麽,突然就生出一股執拗:“備馬。”
侍從一驚:“殿下——”
他慣來溫潤,鮮少動怒,那日卻幾乎是發了天大的脾氣:“本殿下要做什麽,還需要你來教我?備馬,本殿要出城。”
抵達雍城之時,他看着城牆上吊着的人,從馬上跌下跪在雪地裏,只覺得自己死了。
他說到此聲音帶了不易察覺的哽咽,偏偏卻強撐出一點笑來:“後來雍城被破,你被瓊國帶走,你那個時候已是垂危,我很擔心,便跟着你們一同去了瓊國。”
“誰知道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頭了。我沒有後悔過救你,更沒有後悔過随你來到瓊國,只不過後來的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想,于你來說,我到底算是什麽呢?”
“只是你拿來養蠱的容器嗎?我用心尖那一點點血養出救你命的蠱蟲後,我就沒用了是嗎?”
“所以你可以說,把我随便放到什麽地方都成,只要不死,只要不礙你的眼都成是嗎?”
“所以在那鬼醫遺憾的說,只要蠱蟲一種到體內,你所有的記憶都會慢慢消去時,你能夠絕情的說,反正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有和沒有沒有任何分別是嗎?”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或者說,你一直是這個樣子,之前只是僞裝的太好。”
“大概是我命大,這樣都沒死。後來我找機會頂替成了你們的大皇子,在瓊國,一留就是十年。”
說到此,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玩的事情,竟低低笑了出來。
時處一直聽着他說這些話,說實話,他心裏沒什麽波瀾,因為這些事情他一件都不記得。
裝成啞巴騙得他的憫憐這像是自己能屈能伸的風格,但後面那些事情确實過分了一點,真是自己做出來的嗎?
多日不見的系統此時卻是出聲了,他聲音似乎帶了淡淡譏諷【別這樣,你似乎對自己的狠心絕情沒有一個清晰的認知。】
時處【……】
時處想了想問了句:“你恨我嗎?”
夏侯澈眼中空茫茫一片虛無,可他還在絮絮說着,極盡溫柔:“恨你嗎?呵,十年時間,你我同命共生,就像是你來鳶國第一次見我,我咳兩聲你心底都會隐痛,對我來說何嘗不也一樣呢,就算是之前再恨,可十年時間,你我的生命早已經長在了一起,你早已成了我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雖然我設計将你留在這兒,可我從沒想着對你做什麽,我只是想要讓你陪着我。”
說到此,他稍稍停頓,偏頭露出一個近乎天真的笑,可唯一好的一只眼睛裏卻緩緩滾下一滴淚水,滴上時處的臉頰:“算了吧,阿處,今天你能為了脫困設計這麽一出,明天定然也能為了別的再另行算計。”
“你想要什麽,說一聲就是了,你要離開,我放你離開。”
“雖然我很想讓你陪着我。可比起那些可能發生的意外,好像你不陪着我也沒有什麽了。”
說到此,他輕輕附身,吻了吻時處的唇角。
一個不帶任何□□的吻,溫柔到讓人心尖發顫。
“我一直都在,從未曾離開。”
時處只覺得心髒猛然絞痛,這是他此前從沒有過的感受,他看着夏侯澈轉身離開的背影,一手卻是按壓上了心髒的位置,然後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沒有什麽不好,最起碼目的達到了。
至于攻略物品千歲之蓮,他或許可以換個方法拿到。
夏侯澈步履從容,可他在步出殿外的一刻卻是狠狠跌跪在地。
他手心一片冰涼,緊緊扣着地面,身體的疼痛仿佛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可這依然比不上心底的疼痛,疼到他只想把整顆心挖出來,疼到他只想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漸漸的,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模糊,他這才發覺自己眼中不知何時又泛起了潮濕的霧氣。
病痛發作又開始狠狠地咳起來,他用手狠狠地捂着唇,放下手時,掌心中赫然是一片血漬。
他擦了擦唇角,再次站起來,背挺的直直的,繼續向前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不配講話,所以沒什麽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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