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千歲之蓮4
時處離開朝歌之前,時宣來了他的府上。
那夜開始飄雪,時宣到他府上時,時處養的幾株白梅已被積雪壓的彎折。
他脫下鬥篷交給侍從時,時處隔着幽暗燭火還是能看到他口中呼出的白氣,他漫不經心的笑笑:“外面冷嗎?”
時宣顯得很是高興,似乎想要過來,可站在他三步之遙時就不動了,時處那時心情頗好,所以随口問了句:“怎了?”
時宣擡眸看他,眼中是不可錯認的茫茫大霧:“我身上帶了冷氣,怕過給皇兄。”
“我先去門口站站,等瀝幹了身上的水汽再過來。”
時處也不知道怎麽的,他突然間就心軟了,因為時宣剛才那個眼神讓他想起了某種弱小的動物,委屈又可憐,似乎想要向他博得一點點愛寵。
時處近來聽那些門客念叨,什麽
聖賢之道,什麽兼濟天下,雖然他一向尊崇的是獨善其身,但那些門客在他耳邊念叨的多了,他偶爾也會對弱小的事物生出點恻隐之心,比方說,他府上近來就多了三只街上撿來的野狗。
他府上門客簡直是大喜過望,紛紛感慨,二殿下仁德。
雖然時處覺得仁德二字和自己沒半點關系。
但此刻,他沉默了一下,然後算了算這些年時宣能在他有心有意的算計謀害下留得性命,簡直是上天保佑。
算了算了,他都已經要去鳶國了,畢竟是同胞的兄弟,古之聖賢說了,一筆寫不出來兩個時字,還有血濃于水,他現在對時宣好點也無妨。
所以,他面色稍霁,含笑溫言:“過來,我這邊有手爐。”
時宣驟然愣在了當場,然後面上浮出無法掩飾的狂喜神色:“皇兄。”
時處再次驚嘆于他這位弟弟的演技。
寧遠非常自覺的立在他旁邊,看起來就像是一道影子,直到時處喚他:“給三殿下拿個酒樽過來。”時宣才注意到時處身邊還有人。
他垂眸小心翼翼的壓下幾乎要破體而出到那些繁複雜亂的情緒。
“這是奶酒。”
時處為他倒酒,白膩的手指搭在冰涼的酒壺上,讓他驀地想起他母妃多年供奉的一尊神像,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只用最金貴的绫羅綢緞小心擦拭,他當時在香煙朦胧中見過一眼,那尊神像也是這般的玉色。
時處還在繼續說:“藩國今年的貢品,酒味很淡,你嘗嘗。”
他這才反應過來面前之人在說奶酒。
時處看着他面前這個弟弟有些呆,心不在焉的樣子。
時處手指扣在桌面上,室內似乎是有些熱,讓這位慣來身弱的二殿下面上浮上一絲淺淡的紅暈,時宣呆呆的看着他,這種神色讓時處皺了皺眉,他說不清道不明,只是覺得曾經也有人用這種神色看過他。
時宣微微起身,隔着半個幾案,突然伸出微涼的指尖觸碰到了時處的面頰,時處此時身上的溫度很高,然後他就看着他這位三弟像是突然被燙到了般縮回手,跌回座位。
“皇兄,我……”
正這時,窗外夜枭壓着枝頭撲朔而過。
時處垂眸,讓人一時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良久,他才笑着問:“寧遠,剛才窗外飛過去什麽?”
寧遠跟在他身邊多年,這時候還摸不準這位殿下的脾性他也不用留在這了,立馬走到窗邊開了窗子,然後關上窗子重新走回時處身邊,這一串動作實在是行雲流水,然後他答:“回殿下,是夜枭。”
時處慢條斯理的飲完樽中最後一口奶酒,臉色卻是驀地陰沉。他的聲音像是閻羅殿裏催命的符咒,一時讓聽到的人心驚膽顫:“通知府裏的弓箭手,給我射殺了這扁毛畜生,若是再留下一只讓它驚到我,你以後也就不用留了。”
寧遠得了令,一時出去吩咐,不多時,便能聽到窗外利箭摧開狂風,嵌入溫熱血肉的悶哼。
無數的鳥雀驚起,府內一時大亂。
可時處的臉上,卻漸漸恢複成了春和景明之色,仿佛剛才的盛怒從不曾出現。
他歪倒在桌上,姿儀傾世,然後笑着繼續問:“我記得上次藩國的貢品,三弟拿走了一只血玉的手镯。怎麽?三弟可是有了心儀的姑娘,想要送給她?”
時宣頓了下,聲音軟軟的說:“沒有,那不是玉镯。”
時處笑的溫軟:“那是什麽?”
時宣垂下頭,這番姿态實在是讓人無法将他與将軍二字聯系起來:“一副玉帶鈎。”
時處聽到玉帶鈎三字好像就沒什麽興趣了:“哦,是嗎?”
“不過那副玉帶鈎很特別。”
特別?時處顯然沒有興趣聽那副玉帶鈎有什麽特別。
後面他又喝了兩杯奶酒,就連什麽時候醉倒了都不知道。
第二天醒來,他深深地感嘆了一下這具殼子的嬌弱,雖然他對自己的酒量有個清醒的認識,但萬萬沒有想到,喝兩杯奶酒竟也會醉到那種不省人事的地步。
時處表示,差評!
緊接着,換衣的時候他就看到了自己腰側上幾點紅痕,很淺,不仔細看真看不出來,轉身對着銅鏡一看,很好,背上也有幾點。
這到底是什麽身子!睡個覺不小心壓一下也能成這個樣子,差評!
最後留在府內陶冶了兩天情操,時處才正式出發,前往鳶國迎娶朝陽長公主。
離開那日,能見的,該見的人都見到了,唯獨不見景臣與時宣。
時處自然将這些沒有放在心上,一行人慢慢悠悠行駛了一月,就在快要抵達鳶國的前三天出事了。
他從車窗裏看出去,最前面的是景臣吧?
嗯,廣袖白衣,發束高冠,姿态風姿從來都是一等一的好,就算是現在,因為來時策馬急馳,雪白的衣袍上沾上了點點泥印也不曾消退他的半分氣度。
可時處現在只有兩個字,很好。
他緩緩下了馬車,迎着面前之人溫柔的目光,勉強繃住心底升騰起的滔天怒意,可謂是平靜的說了一句:“景臣。”
景臣下馬,從來都是溫柔的神色,只是他看不清,這溫柔的表象之下到底有幾分執拗:“我來尋你。”
“鳶國那麽遠,阿處,我陪着你。”
鳶國,醉城。
朝陽跳出重重山巒,在天際掠出一道稀薄的弧光,蒙蒙霧氣中,天上卻無端端飛下來三支箭羽,那漆黑的箭羽狠狠插在獵場之內瘦弱的一個奴隸身上,另一個旁邊的奴隸似乎吓呆了,竟動也不動,只是直直睜大了眼睛,然後那飛矢而來的利箭直直插入他的眼珠子,然後從頭顱內穿過,将他狠狠釘在了地上。
飛濺出來的血漿污了旁邊一塊土地,只餘下那白色的箭翎不斷抖動。
可這血色似乎是激起了衆人,場上開始有人不停的高呼:“殿下!殿下!”
“殿下,好箭法!”
他收了手中弓箭,厭惡的皺了皺眉,然後無甚情緒的轉身離開,而身後那些不停恭維的聲音,遙遠的似乎是從天際傳來。
畫面陡轉,太子殿內烈火灼燒,房梁不斷坍塌,旁邊有人在不斷嘶吼:“殿下—殿下,您不能進去——”
天藍如鏡,唯有卷起的狂風送來灼熱的氣浪,他脫下身上長袍放在水裏浸濕,眉眼顯出難得的執拗:“讓開。”
火舌翻飛的殿內,他看着眼前少年一貫幽沉的眸子靜靜阖着,身上的衣袍已經沾了火苗,正在不斷攀上來,他摸了摸他的臉燙的厲害,仿佛下一刻他便可以在他眼前化為灰燼。
身前不斷有房梁砸下來,他忍痛為他擋了一擊,顧不得後背燒灼的痛意,只是将他護在身下,近乎絕望的喊:“阿處。”
他欲要伸手去背他,可躺在眼前的少年卻是化為一道道白煙,絲絲消散。
深埋的思緒被牽扯出來,彌漫出絲絲縷縷的痛楚。
“阿處—”
“阿處—阿處—”
漆黑陰暗的甬道,小小的少年匍匐在地上,因為疼痛,而微微蜷縮着身子。面上蒼白而陰郁,嘴唇幹裂,下意識的伸舌舔了舔。
他一步一步跑上去,手裏還舉着火把,卻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火把也掉在地下,整個甬道變得更加漆黑可怖,仿佛有什麽噬人的鬼怪就要猙獰着出來。
他将少年扶起,心底第一次突生出瘋狂的暴戾:“是誰欺負的你?”
那少年淺淺睜開眸子,在看到他的時候,微微皺眉。
他眼神可怖,只一把将人抱在懷裏:“是不是三皇子,不,是蘇家的公子,你告訴我,是哪一個?”
可身後的人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心底生出絕望的情緒,小心的用指尖碰了碰少年的臉頰:“阿處,如果你會說話該多好。”
他生來尊貴,從未在一個人面前如此的低聲下氣,盡量這個人對着他向來都是冷漠神色。
他閉了閉眼,再次開口卻還是說:“沒有關系,以後,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少年虛弱的臉上這時卻出現了溫軟神色,似乎是為他的話觸動。
他繼續說:“以後,與你為難的人,便是我的敵人。”
少年好像很冷,面色越發蒼白,微微抱臂在聽他說。
他笑的溫柔而執拗:“如果我做不到,就讓我毀了眼睛,死于非命。”
身後的少年似乎為他說的話怔住了,良久才勉強在他掌心寫了兩個字,不可。
接着,繼續寫,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他突然開心起來,想要将眼前之人緊緊攥在手心,連帶着出口的話語也稍稍放肆了幾分:“那如果你對我不好怎麽辦?”
“這樣吧,如果你對我不好,就讓我毀了眼睛,死于非命。”
“這樣,你就不舍得對我不好了。”
手心裏傳來微微的癢意,他辨認出來,那是一個嗯字。
緊接着,畫面再次轉換,紫宸宮內他伏跪在地,額頭一遍一遍磕在白玉的地磚上:“父王,父王,您放了阿處吧,他絕不可能是敵國皇子,這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他是我在獵場外撿回來的,他甚至連話都不會說,父王……”
他從小休習策論,十歲之時就将教習他的太傅說的啞口無言,可那次,他跪在帝王的面前,說的毫無章法。
最後則是瓊國兵臨城下,他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阿處真是瓊國的二皇子。
他最後見到他時,則是他四肢釘在籠中,吊在城牆。全身幾乎無一處完好,就那樣,呈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畫面又要轉換,可似乎潛意識裏覺得之後的畫面太過痛苦,他思緒拉扯間,雙眼突然睜開,所有的夢境都消失,他卻只是從胸腔裏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
軒窗大開,暗夜中此時只挂着半輪圓月。吹進來的風拉的燭影很長很長。
鬓發上微有濕意,錦被下的手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伸出手來拭一拭汗珠,就那樣讓它順着肌膚,淌入脖頸。
夜很靜,可耳畔一直回響着一道聲音:“阿處—”
“阿處—”
他眸中一片漆黑,只胸膛微微起伏。
突然,他猛的坐直了身子,手指緊緊陷入血肉裏,很久他才感覺到一點痛意。
良久,他才輕輕松開手指,眸子中漸漸漾開一絲笑意。
溫軟又柔和。
他一遍一遍回憶着剛才的夢境,像是自虐,又像是歡愉。
獵場上他三箭連發,所有人都為他高呼,可沒有人知道,他不喜歡這樣。
冬獵是鳶國千百年來的傳統,可冬獵獵的不是獸,而是人。
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無數的死囚奴隸被壓上獵場,供貴族射殺玩樂,這個時節的蒼茫雪原上,唯有不斷飛灑出的鮮血融了皚皚白雪。而高空中禿鹫盤旋,伸出的利爪上還帶着腐肉的氣息。
他自七歲開始第一次被帶上獵場,那年他十二歲。
在獵場外面,撿到了時處。
後來,他将他留在身邊,給了他一個合理的身份,他喜歡他,就算他不會說話他也喜歡他。
少年的喜歡總是濃烈,就算是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撲進大火,他也想救他。
所有人都看出他對時處的喜愛,可一個皇子的恩寵對那時候的時處來說絕對算不上什麽好事,終于,還是有人趁着他不在宮裏捉弄了他,侍從伴讀之間這樣争寵的事,實在是太常見,就算比那次過分百倍的他都見過,可那次他就是生了天大的怒氣。
再後來,一切的一切都在瓊國兵臨城下時戛然而止。或者可以說,是他另一段生命的開始。
想到這兒他笑了笑。
然後低頭看向了自己左腕間的一塊青色印記。
慣來的清和溫潤在這塊印記面前一點點崩裂,他用右掌捂上眼睛,可唯有左半邊臉頰上掉下來一滴眼淚。
一次又一次,胸腔裏的寂寥孤獨幾乎要把他淹沒,可每一次,都是更加濃烈的仇恨與痛苦讓他挺了過來,這一次,也會是這樣。
他放下右掌,卻是輕輕低頭親吻上了自己的左腕,那朵花的位置。
同命共生。
以自己之命,供他之命。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輕言小可愛再次投的一個地雷!
我今天有寫四千字,再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五千字了,你們看到了嗎?
再加一句,那個玉帶鈎就是用來扣攏腰帶的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