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千歲之蓮3
門外的聲音漸低,時處想要坐起來喚他們進來,問問他們說的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可他到底全身脫力,剛擡起一半的身子又沉沉砸了下去。
積雪草徹底摧毀了時處的身體,他纏綿病榻日漸消瘦,剛開始來探望他的人幾乎擠滿了王府的院子,有日他迷迷蒙蒙間看到了時宣的臉,他心底生出徹底的厭惡,趁着清醒時分給寧遠下令直接閉門謝客了。
等他院中的梅花吐露出第一枝新芽時,他裹着厚厚的絨裘才能勉強下榻。
連月來蕭條的府邸仿佛因為他的初愈而顯露出一點生氣。
同一時間,皇帝的召令從巍巍深宮下達,翻過朱漆碧瓦的宮殿,越過四方深禁的城牆,最後沿着朝歌城那店肆林立的街道傳到了時處的手中。
鳶國來使。
皇帝要求他娶鳶國朝陽長公主,以修兩國秦晉之好。
鳶國王都,醉城。
晚風吹開窗栊,有絲絲寒氣侵入。玉勾雲紋的燈芯上突然爆出一個花火。
榻上的人低低咳了幾聲,門外已是有人推門進來,看模樣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年。
年紀雖小,面貌卻可見清稚。
那聲音帶了幾分焦急:“公子?”
榻上的人被少年扶着坐起來,掩着唇低低說了聲:“我無事。”
那少年就着幽暗燭火還是能看到他咳出的一絲血跡。
那男子許是知曉他心中想什麽,聲音含了幾分笑:“老毛病了,無妨。我不是說了嗎?你不必這樣夜夜守在外邊。”
那少年帶了濃濃鼻音:“公子……更露深重的,你這窗子怎麽還開着。若是着涼可怎麽辦?”
說罷,走到窗邊,将那軒窗關上。
榻上的男子笑了笑:“是更深露重。”
少年頓了下才說:“我……剛學這個詞,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不能着涼。”
那男子聲音低了幾分:“我只是覺得屋子裏悶得慌,窗子開着,風吹過來,還有幾分活氣。”他看着那少年說:“你幫我把我那琴抱過來,許久沒彈了,咳……咳咳……”
那少年反駁:“不能,公子快睡,明日再彈。”
那男子閉上眼睛輕聲說:“好吧,聽你的,明日再彈。”
許久之後,那男子複又睜開眼睛,無奈道:“你守在這兒做什麽?我沒事,快去睡吧,再過幾個時辰,天就大亮了。”
那少年有些執拗:“我就在這兒陪着公子。”
男子低緩一笑:“那你扶我去那桌子旁坐會,我今夜是睡不着了。這樣坐着又太累。”
那少年想了想,才重重點了點頭。然後又不放心般給他披了件外衣,才順從的在他對面坐下。
那男子有些疲憊似得問:“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這句話剛問出來,就聽到外面有人喊:“叔父。”
那男子聽得這道聲音,微微笑了笑,那少年走過去開門。
夏侯漓進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就是門口立着的面色如雪的少年,然後才是正挂室內的層層帷幔。
極清冷的白色,一層一層将正坐其中的人包裹。
“阿漓這麽晚過來,可是有要事。”
身披冷月清晖的帝王站在帷幔外,再不動作,直到帷幔下伸出一雙素白的手,輕輕挑開了帷幔。
帝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夏侯澈搭在桌上的半截手臂,腕間一塊青色的印記,看起來像是某種妖嬈的罪之花。
他垂下頭,眸子裏泛起了莫名的神色。
再次擡眸的時候他笑的深不見底:“瓊國二皇子時處将求娶我鳶國朝陽長公主,以永修兩國秦晉之好。”
夏侯澈淡笑,繼續聽他說。
夏侯漓輕輕笑開,慣來的冷漠矜傲盡數消失不見,狹長的眸子此刻盡是蘊出的清澈笑意,看起來竟有種多年所願即将達成之時近乎瘋狂的虛妄。
“為表誠意,他将前往我國親迎長公主。”
夏侯澈柔聲道:“哦,這樣啊。”
夏侯漓繼續問:“叔父,您覺得如何呢?可是滿意?”
還沒有聽到任何的答案,夏侯漓又說:“按照約定,我幫叔父您得到您想要的人,您是否也會給我我想要的……這整個天下?”
夏侯澈這時才真心實意的笑了笑:“自然。”
夏侯漓搖了搖頭:“叔父,我真有些看不透您了,不,應該說是我從未看透過。”
說到這兒,他微微眯眸:“我看過密宗。”
夏侯澈笑的柔和:“哦,說說?”
夏侯漓無甚情緒道:“讓我算算,鳶國本應最順理成章的皇太子,瓊國人人厭棄排擠的大皇子,到底哪個才是您?”
夏侯澈輕扣着桌面:“少算了一個。”
“嗯?”
夏侯澈笑的柔軟:“我還是鳶國的……朝陽長公主。”
夏侯漓一愣,既然沉聲道:“是……朝陽長公主……”
局已起。
等到夏侯漓離開,那少年才過來說:“我還未回答公子剛才問我的問題呢。”
“嗯?”
“公子剛才問我,您是個好人嗎?”
夏侯澈緩聲問:“那你覺得呢?”
“我覺得公子是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
夏侯澈搖了搖頭,半晌才笑說:“阿絡,恐怕就只有你這麽說了。”
被稱為阿絡的少年眼中劃過不解,卻還是開口辯駁:“難道不是嗎?公子把我撿回來,給我飯吃,給我衣穿,公子還對我這麽好,反正我覺得,世上沒有比公子再好的人了。”
夏侯澈默了一會,才開口:“是嗎?”
“那你覺得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麽?”
阿絡想都不想:“公子。”
夏侯澈無甚情緒的問:“你覺得我重要,是因為我生病了你着急,就連我不小心受點傷,你也會難過。”
阿絡重重點了點頭。
夏侯澈低緩一笑:“阿絡啊,你還太小了,很多事情你并不懂,一個人之所以對你而言重要,除了我剛才說的一種外,還有一種,那就是深沉的恨。”
“任業火化灰,也無法消散磨滅的恨。”
阿蜚聽着他說這些話,眸中卻是不解神色。
夏侯澈向後靠了幾分,眼睛微微閉着:“阿絡,我只是,想給你說說話。”
阿絡這才答一聲:“嗯。”
他聲音低啞,說的很是緩慢:“十年啊,真的已經太久了。”
“公子?”
等了半天,阿絡卻不見他醒過來,思索了半天,才繼續推了推他。
半靠着的人像是大夢初醒,他擡頭環顧室內,眸中出現了片刻的茫然,阿絡卻小心道:“公子,你哭了?”
夏侯澈的下颌赫然挂着一滴淚,他伸出手摸了摸臉頰,左半邊的眼眶裏繼續滾出一滴,可右邊的眼眶裏卻半滴眼淚都未掉。
一只眼睛哭一只眼睛卻不哭,這實在是奇怪,可仔細看去,這才看清,他右邊眼眶裏嵌着的,赫然是一只義眼。
朝歌城,景氏。
景臣坐在錦墊上,面前一張小幾,幾案上溫着半壺酒,旁邊焚着半爐香。
時處到的時候,幾案上溫着的酒剛剛好,他坐下來問:“今日點的什麽香?”
景臣笑了笑:“是杜衡加了蘇合香,聞着暖一些。”說着,聲音越發溫柔:“你過來,坐我旁邊。我這邊暖和。”
時處指使旁邊的侍從去拿薄毯:“我讓人給我去拿薄毯,披着就不冷了。”
景臣再不說話,只是徑自倒了杯酒,舉杯的時候卻是轉到時處面前,眸中蘊出柔色:“這是桑落酒,你嘗嘗?”
時處還未說話,旁邊的寧遠一臉警惕的上前:“二殿下不易飲酒。”
景臣失笑:“他倒是處處為你着想。”
時處漫不經心瞥向寧遠:“這是他的本分。”
“話說回來,阿處,你對鳶國朝陽長公主了解多少?”
時處笑了笑:“不到半分。”
景臣眸色漸深,半晌才說:“沒有半分了解,你也要娶她嗎?”
時處大義道:“皇命不可違,更何況,只要能修兩國秦晉之好,犧牲我區區一樁婚事又算得上什麽?”
【看,我永遠都是這麽的善解人意,乖巧懂事。】
【……你确定不是你想要利用這樁婚事完成任務?】
【……】
實話實說,時處壓根就不在乎那個長公主是誰,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順利去到鳶國,光明正大的見到夏侯漓,然後拿到攻略物品,離開這個世界。
來到這個世界這些年,因為他的身份特殊,這個世界交通不便種種原因,他閑來算了算,他竟連個朝歌城都沒出去過。
而現在,聯姻這樣的好事,還是讓他親自去鳶國迎娶朝陽長公主這樣的好事,試問誰不心動呢?
這一心動之下,就連大皇子之死都被他抛在了腦後,雖然他知道白貍之事諸多蹊跷,但那又如何呢?
畢竟比起這些,當然是拿到攻略物品更重要一些了。
他笑的薄情,然後看向了面前正坐的景臣。
顯然,這位就非常不看好這樁婚事,不僅不看好,他還極力想要勸阻皇帝打消這個昏聩的念頭。
這不,跪在清明臺三天無果之後,在他這兒下功夫來了。
景臣自斟自飲:“朝陽長公主是當今鳶皇夏侯漓的姑母,說是姑母,其實他們年齡相仿。”
“嗯,繼續。”
“十幾年前,鳶國前太子遇了不測,鳶皇死後,便是三皇子登上了高位,這事天下人都知道,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前太子遇了不測後,當時鳶皇立下的太子并不是三皇子,而是朝陽長公主雙生的兄弟,夏侯澈。”
時處頓了下,微微皺眉:“夏侯澈?這位怎麽從未聽說過?”
景臣繼續說:“你沒聽過也是正常,他夭折時不過十一二歲,那時你年紀尚小。”
“這位皇子夭折之後,和他雙生的朝陽長公主更是隐居深宮,鮮少露面了。”
時處對這些沒有什麽興趣,但此時聽完還是很給面子的說了句:“原來如此。”
景臣看向他,眼神一時辨不真切,唯有聲音霭霭柔柔:“阿處,這位公主經歷幾多宮變,卻一直安居深宮,又豈會是……”
說到這兒,他似乎是顧及着多年的所受教養沒有繼續說下去,頓了一下,聲音卻是放的更低了:“阿處,朝陽公主實非你良配。”
時處唔一聲,實在把這些話沒有往心上放半分,伸手想要拿幾案上的酒壺,誰料手肘卻不小心磕到了桌角。
真疼!
他當即眼中就蒙上了層霧氣。
景臣一把拉過他的手臂:“磕到哪了?”
時處還未來得及回答,就見景臣低下頭來,用指腹輕輕揉着他的肘部,聲音如晝景熏風,像是哄慰:“不疼了不疼了。”
時處看着他緊握自己的手,第一次開始反思,這位竹馬君是不是對他太好了點?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今天輕言小可愛投的一個地雷!
這章真的太難了,我寫了五個小時啊!誰敢相信?
好了好了,我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