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彎曲的脊背
“沒有,是什麽?”米克問。
“就是新人寫文最容易産生的三種錯覺。第一,不紅是因為沒有掃文號推文;第二,數據不好是因為沒寫熱題材;第三,只要堅持寫下去就會越寫越好。”陶正扯了扯嘴角,“在我寫文的第一年,這三種錯覺全都經歷過。等時間長了,才發覺當初的自己有多可笑。”
米克思索了一下:“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網文營銷,似乎是最近才有的現象?”
“可能吧。以前大家都只會悶頭苦寫,每個人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或者說,大家都是海灘上散落的珍珠,只是有的更大更閃更圓潤。讀者像偶然經過海灘邊的游客,每顆珍珠被發現的幾率都差不多。而推文,就像在珍珠旁邊加了個牌子,告訴別人這顆珍珠有多美麗。其實珍珠還是那顆珍珠,但游客的視線自然更容易被牌子吸引。”
“你這麽一說倒是提醒我了,老實說,我有時候挺不能理解的。就算是一個作者推文,甚至買熱搜,只要他沒抄襲,好好寫文,為什麽人們這麽排斥呢?”
陶正很久沒說話。米克反坐在凳子上,頭抵着椅靠,耐心地等待着。陶正想了很久,慢慢地回答:“也許是因為不公平吧。”
“不公平?”
“嗯。有些人認為作者想要文章被推就是為了賺錢,但其實作者的想法也許很簡單,可能他只是……想要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辛苦寫出的文字而已。不過這樣一來,就破壞了寫文環境的公平性。像陳思,他簽約了寫文網站,他的文可以被推廣到首頁,這本來就是一種破壞公平性的行為。由于這種行為是網站做出的,所以被默認接受了。但自己花錢買推廣,就成了一種主動意義打破平衡的行為。”
“你的意思是,讀者反對的是這種不公平的行為?”
“不。我剛才說,推廣就相當于給珍珠加了廣告牌。更多的目光被吸引,也就意味着這顆珍珠将遭受到更多的評判。如果珍珠與廣告詞相符,那人們會感謝廣告牌為他們節省了時間。如果廣告牌誇大其詞,人們就會覺得被欺騙了,反而會遷怒到珍珠本身。游客在海灘上尋找珍珠,本來是漫無目的,因為廣告牌的存在,便會帶着目的性去審視那顆珍珠。說到底,讀者反對的是欺詐行為。”
陶正頓了頓:“我自己也有過很喜歡的小衆民謠歌手,自從他的歌被某個選秀節目唱紅以後就爛大街了。這種感覺怎麽說呢……當我跟別人交流歌曲的時候,推了一個別人沒聽過的歌,人家回去一聽,覺得好好聽!除了高興以外,還會有一種裝逼成功的心理作祟。但那些爛大街的歌,雖然也挺好聽,但你不會給別人推這種,總覺得拿不出手。對于歌曲本身而言,不管是小衆還是爛大街,又有什麽區別呢?可熱度不同了,人們的态度就會不一樣。有句話怎麽說的來着,Nothing change, we change.”
“曾經有個寫手問過我,他跟一個當紅寫手的碼字妖區別在哪裏?為什麽同樣努力,卻不能收獲同樣的成功,是不是碼字妖的品種不一樣?我告訴他,碼字妖的不同僅僅相當于你用不同牌子的電腦碼字,重要的是寫字的人,而不是工具。應該跟你說的是同一個意思吧。另外你說的第二個熱題材,又是什麽意思?”
雖然想順着他的話了解更多關于碼字妖的事情,但米克已經換了話題,陶正只好接着解釋:“哦,就是每過一陣子,可能就會有幾種題材比較火。王爾德說,在藝術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題材。但我覺得,在網文中一切都不重要,除了題材。現在作者分為三種,一種是一門心思寫熱題材,第二種是不知道熱題材的存在悶頭寫,最後一種是明明知道熱題材的存在但就是不願意寫。”
“為什麽會不願意寫?”
“就拿我自己來說吧,除了對熱題材不感興趣的主觀因素以外,熱題材能給予的熱度加成顯而易見。那麽現在問題來了,數據不好還可以拿不願意寫熱題材當借口,如果寫了熱題材,數據還不好,豈不是只能承認自己寫得太爛嗎?”
“噗,沒有退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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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然,我不排斥熱題材,有好梗的話,我願意寫,所謂的借口只是玩笑而已啦。但必須承認的是,同樣是熱題材,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寫得好。熱題材寫好了也是實力的一種,然而很多人都把它看作是運氣。”
米克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陶正停頓了很長時間,才開口說最後的話題:“至于最後一種,其實是我最害怕的。我已經寫了三年了,仍然是個小透明。無人問津就是沒有進步,這是否意味着我努力的方向錯了?要是路沒選對,那走得再遠,也到不了終點。我想寫得更好,又不知道該朝哪裏走,這讓我感覺迷茫又痛苦。”
米克定定得看着他,抱着椅子晃了晃:“這個,我确實幫不了你。沒有人可以幫你指路,你自己的人生,必須由你自己找準方向。對于寫文,我只知道一件事,寫下去未必會變好,但如果不寫,就一定不會。”
陶正沒接話。
米克等了很久,陶正還是一動不動。米克有些慌了:“那啥,我說錯了嗎?”
“沒……你說的挺對。”陶正慢慢轉動頭,視線凝固在他身上,“我剛才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
“什麽?”
“想得再多,不如寫下去。”陶正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試着握了握,手指恢複了力氣,“你說得對……不寫的話,就什麽都沒了。”
“沒錯,不要想太多啦。你——”米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猛然站起來,四下張望。
陶正也跟着站了起來:“怎麽了,是發現了什麽嗎?”
辦公室裏只有電腦運轉的聲音,目之所及,沒有任何異常。
米克皺起眉頭,搔了搔後腦勺,又坐下了:“我剛才好像感受到你的碼字妖了……”
“在這裏嗎?”
“不,不在這裏。是從別的地方傳過來的,但應該不遠。”米克看向陶正,“你要去找嗎?”
他以為陶正會馬上同意,沒想到陶正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準備把剩下的代碼寫完,然後回去寫更新了。今天就到這裏,明天再找吧。”
“咦,不找也沒關系嗎?”
陶正再次打開電腦,臉色平和:“沒關系,我想……試着習慣沒有碼字妖的日子。”
“為什麽?”
“你也說過,不是每個作者都有碼字妖的,對嗎?”
“對啊,比如你那個朋友就沒有。”
陶正點點頭:“嗯,我們姑且不論他們寫文的目的,為了賺錢也好,迎合讀者也罷。沒有碼字妖的作者都可以堅持寫作,我為什麽不可以?更何況我不是沒有碼字妖,只是暫時不見了。”
在米克想說什麽之前,他搶着繼續說道:“如果一直找不到碼字妖,難道我就一直不碼字了嗎?我已經比別的作者幸運,早早擁有了自己的碼字妖。感謝它讓我這些年來沒有經歷過卡文的痛苦,它離開我,一定有它的原因。如果我堅持寫下去,也許它就會重回我身邊。若是它不願意回來,我也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寫下去。”
陶正停住,垂下眼眸,低低地說:“我現在覺得很對不起陳思。他以前卡文向我抱怨,我嘴上安慰他,心裏卻認為是他偷懶。我曾經以為只要想寫文,就總能擠出時間寫文。現在我因為碼字妖不見了就斷更,那跟偷懶有什麽區別?我又不是手受傷了不能打字了,就算沒有碼字妖,只要我想寫,就可以寫得出。也許勉強摳出來的文字會比較呆板、平淡,沒有激情,但寫了,還可以修文,總比什麽也不寫要好。”
他又擡起頭,對米克安撫地笑了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放棄尋找的。我只是突然想到,之前我一直把碼字妖當做是寵物一般,以為是它不小心跑丢了。你剛才的話讓我想到,如果它有自己的思想,會不會是它對我不滿意,所以離開了我?我們找不到它,也許是因為它不想讓我們找到。寫文這麽多年,我的心态早就變了。認清了很多事實,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但既然發生了,就必須坦誠地面對這樣的自己。我對你說起那些錯覺,其實心裏也在嘲笑那個年少無知的自己,但反過來想一想,會産生錯覺,不正是因為那時的我對寫文有期待、有夢想嗎?現在的我,除了敲下一個個字以外,已經被現實打擊得沒有任何期待了。我不再做夢,也沒有激情,每天只是像完成任務一樣寫完規定的日更字數。這樣心如死灰的狀态,就一定是好的嗎?這樣的我,是碼字妖想要陪伴的作者嗎?現在的我已經不算是一個合格的作者了,我跟陳思沒有任何區別,所以碼字妖才會離開吧……”
陶正止住話語,把頭埋進手心。他的脊背躬成一道沒有岸邊的橋,遠遠地矗立在河流的另一頭。
“你……”米克開了頭,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站在河的這邊,猶豫不決。
陶正喃喃地說:“連碼字妖都離開我了,這樣的我真的很差勁吧。”
“不!不是啦,你不要想太多了。”米克連忙否認,“連我們管理中心的科研人員都沒有研究過妖精的思想問題,這些都只是你的猜測而已。長久以來我們只是把妖精當成是一種生物,就像細菌那樣,人類看不見卻又活生生地存在着,影響着人類。我們研究他們的種類和用處,卻沒人關注過妖精會不會有自己的思想——就像沒人會去關心細菌的思想,對不對?”
米克走過來,站在陶正的面前,俯下身子,溫柔地抱住了他:“我不知道妖精究竟有沒有思想,也不知道你的碼字妖為什麽會離開你……但我承諾過,我會陪着你,直到幫你找到碼字妖。”
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陶正的脊背,腦海裏想着,如果水中的橋梁無法靠岸,那就自己游泳過去吧。
許久以後,陶正的脊背放松了下來,聲音透過指縫模糊不清地傳到米克的耳中,聽上去像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