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溫柔
若說她在溫骁與俞泛的那一戰中看到的只是依稀的千手觀音的輪廓, 此刻看到的仿佛是海底古神的複蘇——
他背後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雙手。
幾雙手長有數米,軟軟垂在地面上, 每只手有許多只“手指”,每一根手指少說近半米長, 畸形一般蜷縮抽動着, 仿佛随時都能暴起。手背搭在地上, 尖細手指向上勾起的時候,就像他身邊多了一圈荊棘籬笆。
有一雙手是骷髅,血肉全無, 只剩下骨架, 卻親密的溫柔的搭在溫骁肩膀上,似擁抱,似背負, 白骨指節偶爾因心情好而在他肩上如彈琴般輕敲。
有一雙手像是被反折胳膊似的反關節,如同鳥類的雙腿一樣, 掌心向下, 一直在撐着他的身體,削瘦到骨節粗大, 肌肉血管繃起……
她貪婪的驚恐的看着,最靠前, 還有一雙石佛般的手,各自架在溫骁左右兩側, 兩手拈着似刀劍的法器, 指肚渾圓,指尖微翹,法器在他身前交叉襄護。
他為什麽……會有如此多奇形怪狀的手?
溫骁似乎察覺到她在用靈力“注視”着他, 那些手竟然飛速收縮回他體內,消失了。
俞星城睜開眼。
溫骁半偏過頭去,低聲道:“別看。”
俞星城震撼的無法開口。
溫骁半晌擡起眼來,眼底有幾分悲傷和難堪,他道:“來了。”
勁風猛地朝俞星城面前而來,她連忙運轉靈力抵擋,卻只聽到叮的一聲金玉相交之聲,刀面上甚至迸出幾點火化,她來不及踏步抵擋,就被擊飛了出去。
在她摔落地之前,又有一雙極其溫柔的大手,接住了她。
俞星城仰面躺在他掌心裏,呆呆的想。
他那麽多雙手,有的如此可怖,有的卻如此溫柔。他是惡鬼,還是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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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百湖似乎看出倆人不在狀态,叫停了這場練刀,溫骁只說自己累了,就走了。
俞星城一身濕透,也怕自己病了,趕緊回去,拿熱水擦洗了一下身子和臉。這鯨鵬可以在停靠時□□海水,然後依靠鯨鵬蒸汽,進行簡單的蒸餾加熱,所以取用熱水并不麻煩。
她擦洗的時候,發現前些日子因禦劍摔的青紫基本都好了,不過今日又新磕了不少傷。
俞星城裹好衣服,在煤油燈的艙內梳頭時,外頭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且停在了她窗外。
俞星城側耳去聽,就聽見了溫骁細微的聲音:“咳咳、俞小弟,你睡了麽?”
俞星城:“……”
這人怎麽搞的這麽偷偷摸摸的。
溫骁沒聽到她回答,自言自語道:“哦,估計是睡了。唉,也是,都這麽晚了。”
俞星城推開窗:“我沒睡。什麽事。”
沒想到溫骁還是半蹲在窗子外頭,一推開窗,磕在了他腦門上,他捂住腦袋,站起身來,連忙擋住風:“外頭冷,你別把窗開這麽大。”
屋裏是有蒸汽機廢水管道,所以很暖和,但外頭的甲板上是在深冬的高空,自然寒冷異常。
俞星城:“那你進來說話吧。”
溫骁直搖頭:“那可使不得。你畢竟還年輕未嫁。”
他啪一下把窗戶關死了:“我在外頭跟你說話就行。”
面對着被關死的窗戶的俞星城:“……行叭。”
溫骁:“哦對,忘了還有這個。”他打開了一條門縫,用帕子把一個小藥瓶塞進來,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又飛速把窗關上。
俞星城拿起小藥瓶,瓷瓶上一個“楊”字,怎麽都有點眼熟:“這是楊家的藥。”
溫骁:“對,我們家與楊家是世交,出門都會帶楊家的靈藥。啊!對,你的好友不就是那楊家小姐嗎?你是不是已經帶了藥了!”
俞星城打開看了看,是跌打損傷的藥,她笑了笑:“沒事,我忘了帶跌打損傷的藥。正合适。”
溫骁松了口氣。
俞星城聽他沒走,輕聲道:“你是有什麽話想要說嗎?”
溫骁在外頭似乎猛地回過神來:“沒有沒有。”
他急急的往外走出去兩步,卻又猛地回來,忽然沒頭沒腦的開口道:“我的靈根,發現的很晚。”
俞星城覺得他要說的,是關于那些手的事情。
她推開了窗子,風呼呼的吹進來,吹動了她鬓發和床上的帷幔,溫骁連忙道:“你別開窗,小心凍着。”
俞星城笑了笑:“我聽人說話的時候,習慣看着對方的眼睛了。”
溫骁緩緩的把要關窗的手放下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苦笑道:“你覺得很恐怖吧。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麽辦法看到的,但你的反應……我猜你看到了。”
俞星城:“你自己也是能看到的?”
溫骁身後是點點燈光的甲板,與銀河璀璨的夜空,灰雲如絲拂過桅杆,頭頂流光的鯨腹氣囊給吊艙的一切,籠罩着一層昏黃輕紗般的微光。
他身量修長,面容卻在微光的陰影中,從頭到尾仿佛凝固在夜的深藍色裏。
溫骁面朝着俞星城,微微點頭:“我無時無刻,都能看到。它們環繞在我周圍。”
俞星城猜得到,他的靈根如此特殊,存在的形式如此罕見,其中必定有原因。
溫骁輕聲道:“我小時候測了靈根,雖說是識系,但未曾顯露。家中有‘相信’這一靈根者,少之又少,他們不信一個本家二房中不起眼的庶子,能有這樣的靈根。直到我娘……病逝之前。我那時候大概四五歲,拉着她的手,央求病得不成樣的她陪我起來玩。”
“也怪我不懂事,不過我娘手可巧了,會做草杆螞蚱,刺繡也好,而且打絡子,做鞋子,沒有一個不擅長。我喜歡跟她玩。”
他又笑了笑,神情裏沒有多少悲傷,只有悵然的懷念:“我娘那時候抓着我的手說,說她可能要走了,不過她一定會留一縷魂在世間陪我,給我做每年的新衣裳,給我做草杆小螞蚱。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我娘就走了。家裏婆子說她是發病死的,不能留,我沒見到她最後一面,聽說死後身子被人裹着草席帶出去,找遠郊的地方燒了。我知道後一病不起,發着高熱,腦子都有點燒糊塗了。”
“第二天醒來,我就瞧見自己身邊多了一雙手。是我娘的手,特別巧,就長在我身上,天天陪伴在我身邊。我早上穿衣服的時候就這麽站着,那雙手就能幫我穿戴衣衫。我晚上睡不着的時候,那雙手就能拍着我入眠。”
俞星城無法想象,一個不受寵的小孩,沒人照顧,沒人陪伴,卻被一雙從身上長出來的看不見的手,撫養照料長大,經歷無數的白天黑夜。
那雙來自母親的手,仿佛早已有了人格,撫過他的臉頰,擦過他的眼淚,理過他的衣衫。
從不離開他的左右。
或許正因為這雙手的慈悲溫柔,所以每次救俞星城的時候,都是這雙溫柔的手有着悲憫的天性,及時接住她,抱住她。
溫骁仰頭輕笑:“我想來,不是我相信自己有一雙手,而是我相信我娘一定不會離開我,一定會照顧我。我總是記得我娘床榻邊拽着我的手,不舍得撒手讓我跑出去玩。我記得最清楚的,就只有那雙手的觸感,和那雙手的無所不能。”
俞星城站在那兒,被夜風吹得肌膚生寒,眼睛卻微燙。
溫骁說起這話的口吻,是他一如既往的溫和:“這是跟着我最久的一雙手。但不是每一雙手的來歷,都對我來說是好事。我……殺過人,也目睹過很多人的死。有些人的死去,對我來說實在是印象太深,而或許我從小就覺得,人死了,靈魂念仍然會纏繞着我,所以有些手,是我不想要,卻死死扒在我身上的。”
俞星城沒想到過……保持着“迂腐”的正義慈悲,即使被人嘲諷也絕不猶豫改變的溫骁,會有諱莫如深的過往。
如果說他對母親是溫暖的回憶,所以那雙手幾次接住她的手,是柔軟的。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回憶與經歷,才讓他身邊環繞着似骷髅、似惡鬼又似神佛的那些手呢?
俞星城半晌道:“謝謝你告訴我。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想,這個溫家少爺,有這麽好的靈根,也太好使,太方便了吧。”她笑了笑:“但沒有一個人是輕松的,對吧。大家只羨慕對方的結局,誰又知道個中辛酸苦辣呢?”
溫骁撓了撓頭,臊眉耷眼的笑:“我、我說這些,不是說想要讓你可憐我,或者什麽的。我就是……不想讓你害怕我。”
俞星城擡頭:“嗯,謝謝你告訴我。或許之前有點害怕,但現在不會了。反而更佩服你了。那一雙雙手是你一直背負的東西,而不是從出生就有的天賦,這更讓我覺得欽佩。”
她說話很誠心,揚起臉來的時候,臉頰鼻尖被夜風吹得泛紅,眼眸像極了她的名字——瞳孔裏有千星夜城。
溫骁突然說話打磕絆了,更是被空氣吹得鼻子發癢,他連忙後退幾步,偏過頭去:“啊…嚏……!”
俞星城:“啊、你別感冒了啊!”
溫骁扶着樓梯扶手,落荒而逃:“沒事沒事,我先走了——啊、啊嚏!你關窗吧,再見!”
俞星城有些擔心的看了他一眼,看他走下去,正要關窗,就聽見他左腳絆右腳似的從樓梯上摔下去:“啊——疼!”
她還沒來得及問,溫骁遠遠喊道:“啊我沒事,我走了我走了——不要出來送我啊!啊啊啊!”
俞星城聽到他一路滾下樓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我非常喜歡溫大少爺的靈根的設定。
因為明天更七千,所以今天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