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威逼
她轉過頭去。方主事小跑過來, 見到她還挺高興的:“是你家裏人麽?”
俞星城眨了眨眼睛:“有我的同年,還有……遠方的表親。他們是在蘇州做營生,也偶爾照顧我。”
鱷姐抿嘴, 笑的那叫一個粘軟嬌柔,說話的時候拿帕子掩唇, 怕是露出一嘴尖牙來:“哪裏哪裏, 還是星城照顧我們這些落魄戶多一些。好好一個官家姑娘, 多了我們這些做小買賣營生的親戚,還能關照我們,我們真是有福。您是星城的上峰麽?”
鱷姐不愧是小妾專業戶, 馬屁迷人精, 一笑一颦,方主事眼睛都直了。
他也是理科大齡單身死直男,清了清嗓子, 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啊,您怎麽看出來的。”
鱷姐狂吹:“您這氣度一看就知道是大官, 而且是術業有專攻的那種。我家星城年紀小小, 就被兄父迫害,不得不一個人獨立出來做女戶, 日子可不好過,我這個表姊雖然想把她照料周到, 可官場上她連個朋友也沒有……唉……”
俞星城被她這個張口就來的彩虹屁精說的一愣一愣。
方主事拍着胸脯:“我看俞星城就像我小妹一樣,不過我現在可不是她上峰了, 她官已經在主事之上, 還被調走了部門,最近官場事兒多,也頗為兇險。但我一定盡心關照她——今天就是看她出來晚了, 想問問她夜深了要如何歸家呢。”
俞星城轉過頭去,忍不住閉眼:……媽的,上次塌方事件之後,吓得跟孫子似的,這會兒怎麽又把她當小妹了。
鱷姐好一陣哄,說了半天“以後就靠您照看”“這萬國七司裏沒人比您更一臉正氣,更可靠成熟”之類的屁話,總算是上車了。
俞星城面無表情的掀開車簾打了個招呼。
方主事滿面紅光的對着鱷姐的後腦勺揮手。
……沒出息的男人。
方主事撓着後腦勺,看馬車走遠了,才想起來:啊,他不是想問俞星城剛剛怎麽從財政司出來的麽?
算了,回頭再說吧。
馬車上,鈴眉給她塞了個熱米糕,外頭用鹽水煮的紫蘇葉子包着,年糕微鹹,裏頭确實放了蜂蜜的紅豆沙,豆沙顆粒分明,軟糯燙甜,她吃的都顧不上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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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眉:“不是把那小白鯨戈湛接回家了麽。誰知道這小子,是個賢夫良父,又幫忙擡水洗衣,又是給做飯燒柴。這紅豆米糕也是他做的。你說像不像田螺姑娘。還是說水裏的玩意兒,變成妖怪都這麽勤儉持家麽?要我說,我也缺這麽個兒子,回頭我也去海裏撿兒子去,管他什麽海獅海豹,海狗海驢,能做飯就行。”
俞星城想想也在自個兒手邊住過一陣子的熾寰。
同樣是妖。
這玩意兒就知道罵罵咧咧,撒嬌賣萌。毫無用處!
但也不讨厭。
俞星城搖搖頭不再想了,鱷姐接口問道:“剛剛說什麽最近官場兇險?你是要被人殺了麽?”
俞星城:“那倒不至于,我明日要去東花橋巷一趟。見兩位大太監。死應該是死不了,但不知道如果談不成,事情會變成什麽樣。”
鱷姐也不知道是有什麽過往,一提大太監,咬牙:“太監沒一個好玩意兒!都是變态!你一個漂亮丫頭,可不能入虎穴啊!”
俞星城哭笑不得:“我是一個命官,前兩天這兩位公公之一,才給我任命公文,我能出什麽事。不用擔心這麽多,我只是在考量這件事的把握。”
鱷姐不太懂那些官場,她只是道:“到時候,我們陪你去吧!”
俞星城吓一跳:“不行。”
鱷姐一拍大腿,鱷魚尾巴甩起來:“就這麽說定了。到時候我們不進去就是了。”
俞星城是在第二日的夜晚拜訪的東花橋巷。
乘坐胖虎驅來的馬車,車裏除了她,塞了一窩動物大觀園。
鱷姐、青腰,還有之前的狐妖貓妖仙鶴妖,一個個化成原形,瞪大眼睛,蓄勢待發。
俞星城下車前,對着一車的綠眼睛紅眼睛,最後強調:“你們不許出來!不止光想着你們自己,也想想這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地方。”
鱷姐狂點頭。
俞星城扶額。光點頭有什麽用啊,之前說不讓它們來的時候,它們也狂點頭呢。
她只好讓胖虎扶着,先下了馬車。
客公公從應天府過來之後,沒有另尋府邸,而是住在了王公公安身的宅院。
從外頭梅花林,就能瞧出這院子有多大的氣魄了。青瓦粉牆,高閣華燈,把梅花熱熱鬧鬧的紅色和燈火,全都拘在這一格格的院落裏。
她走進去後,給領路的果然是那個來恭喜升官的小太監。
進了院才知道,這後半邊都是靠着湖,而這會兒王公公不在內宅,而是在湖上的一座小島上。
距離并不遠,撐小船不過半刻就到,只是入冬後冷的厲害,她戴着兔毛手套和圍領,裹着披風,依然冷的直哆嗦。也可能是前些日子萬國會館施工地上鬧暴亂的時候,她淋了雨,就也病起來了。
上了小島,一座面朝太湖的雙層小樓,燈火通明。
倒是沒有什麽輕歌曼舞。但裏頭紅紗幔帳彩畫屏,彩玻璃六角燈籠高挂,空氣中彌漫着香薰的白煙,看起來是個華麗的溫柔鄉。
二樓似乎有人影,但飛快的走過去了。
俞星城頓了頓腳步,随着小太監拾階而上。
裘百湖往屏風後一躲,轉頭擰眉對客昔道:“你請俞星城來了?”
客昔在那兒低聲哼哼唱戲呢,被他打斷也不生氣,托着腮,頓了一下:“沒有。她自己找來的吧。”
他招手:“王公公,我就不露面了,你去與她說話吧。”
王公公放下茶壺拱手走了,裘百湖一路走在窗邊,盯着她頭頂。
客昔倚在圈椅裏,天冷了,這湖中島小樓的二層地板裏,燒着銅管,地板剛好溫熱。他光着一雙腳,腳也不怎麽好看,拇指有幾分變形,腳背上全是或深或淺的傷口,他就這麽伸直腿,褲腿短到小腿中段,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樣打哈欠:“看來,你要把這人當成幹閨女了。”
裘百湖:“不至于。我閨女那打小怯生生的好脾氣,就是長大了也不會跟她似的張牙舞爪。”
客昔伸手捏着筷子,搖頭晃腦道:“放屁,你這張臭臉能把所有人都吓出怯生生來。自個兒從來沒得過人笑臉吧。”
這客公公吃個飯,嘴裏也滿是胡言碎語,東拉西扯。瞧不出平日對外強裝的貴氣模樣,懶散的簡直四五不着六。
裘百湖被他說得反思了半天,梗着脖子:“也不是沒有。這上樓來的小丫頭對我笑過。”
客昔擡起頭來,含着一口飯不說話,但就是寫滿了不信。
裘百湖:“被熾寰抓住之後,她糊了一臉黑血,沖我笑呢。不過我懂,求我救命,那肯定要笑一笑。”
客昔面前放着青玉茶盞,他卻端着個陶碗,裏頭飄着兩片菜葉和豆腐絲的清湯,他喝的喟嘆,吃的貪心。客昔睫毛垂下,朝樓下假山之間雕出的小道看去,俞星城沒有穿官服,束百合髻,除了一縷少女的小辮留在兩肩,發髻綁着青色絲線,頭上連個珠花絨花也沒有。
來人府上,八成是求人辦事,還不打扮。
真是個無情鐵腕的女人啊。
客昔仰頭把湯喝盡,動作有點不拘小節:“你與我說了半天,我都知道了。按你說的辦吧。”
裘百湖一愣,撓了撓頭:“這麽容易?”
客昔窩着:“別人覺得天大的事兒,到我這兒來一貫跟今兒的湯裏放沒放蔥花一樣。我信得過你。”
裘百湖正還想開口,就聽見俞星城的腳步聲上來了。
他倆對望一眼,裘百湖覺得在這兒聽不合适,客昔卻把兩條腿都縮到凳子上抱住,開口道:“吃飽了,走不動了。坐會兒。”
裘百湖:“……”
王公公在外間坐着還沒開口,就看那一路不緊不慢走上來的丫頭,進了門就跟壞了大事似的,擡手急道:“王公公,萬國會館,要出大事啊。”
王公公一懵:“什麽?”
從隔門的蒙紗上,能依稀看見她身影,腳步跟唱戲似的慢有章程,就臉上表情和動作那叫一個急切慌張。
裘百湖:“……真能裝。”
客昔輕輕笑了。
俞星城表示此事需要避人,王公公揮手讓奴仆散下。按在平時,他未必會見這女官,可她是被客公公提拔上來的,而且剛剛裘百湖過來的時候,就是跟客公公聊她相關的事兒——
兩位大佛還在後頭坐着,他怎麽也不敢不陪着。
俞星城合上門,才回過神來,揖手鞠躬道:“還請王公公恕罪,數日前您和客公公在塌方現場的時候,我沒有說實話,因為我怕,我怕事實跟您有關。不過我現在查探明白,也想明白了,唯一不想讓萬國會館辦不好的人,就是您了。”
沒等王公公開口,她擡起頭道:“萬國會館塌方,正與劣質鋼料有關。而如今庫存中的鋼材,十中有九都是殘次品。下一次塌方,只會來的更快,也範圍更大。死的人更多。”
王公公本來還覺得她說話太直接,連個客氣都沒有,聽了這話,呆了,從凳子上忽然站起身來:“什麽?!什麽意思?!”
俞星城:“我是說,您如果不管這事兒,萬國會館,還會再塌方。”
王公公瞪眼:“你胡說八道什麽?莫不要以為你被提拔上來,就只有你這麽一個懂行的!我這兒桌上每日遞來幾分公文,都是彙報萬國會館境況的,怎麽沒聽別人提過一句!”
俞星城笑了:“原來您信那些個?不過倒也是,就算是有清正廉潔的,有一心為國的,也不敢跟您直說。因為您看起來,才像這事兒的罪魁禍首!”
王公公一派桌子:“你胡說八道什麽!你的意思是說,這萬國會館塌方,是我這個司禮監派出來的老人兒,盼着它塌方的?!”
俞星城低下頭:“您也別急。我之前與所有人想的都一樣。我在想您是不是貪了這筆錢,是不是鋼材的劣質與您有關。但我很快意識到,您做事兒,也不可能做這麽絕,也不可能讓萬國會館都建不成,讓老祖宗和皇帝的臉都丢了。我明白,有人要害您了。”
俞星城擡起了賬簿:“不信,您自個兒瞧。”
王公公他快走幾步,捧住那賬簿。
俞星城走近:“您細瞧這一欄,各豪紳捐贈的金額,對賬麽?”
王公公驚得頭皮發麻:“……少了……少了一百一十萬兩!”他也不是傻的,立馬就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萬國七司有這些豪紳的自己人,又把錢抽走了?”
是了,萬國七司的官員,都是從南直隸各府抽調的,還有南直隸往年的生員、舉子,沒有那些豪紳的自己人就怪了。
俞星城輕聲:“而且是從根上抽走了。底賬就記得是這數額了。您根本沒法說。皇上派您來跟那些豪紳要錢,但這事兒皇上也不會明說,都是您私底下給張羅。那些錢是諸位豪紳送到您府上,您彙總之後再去交給萬國七司的。這錢确确實實從您手裏過的,其中您拿走了多少,誰能替您保證?衆豪紳自己相互佐證,您呢?”
裘百湖坐直了身子,擰眉看向了客昔。
客昔沒說話,抱着腿坐着,腦袋歪在圈椅的靠背上,不知道是聽着還是睡了。
王公公:“可、這!我根本沒可能拿走這個數目!這、他們這是明面上來敷衍我!那鋼材怎麽回事兒!要是錢不夠,可以明說,為什麽要用你說的什麽殘次的鋼材。”
俞星城揣着手,微笑道:“他們會說,王公公私底下授意,說錢緊張,用物簡縮一點,他們不敢反抗。天底下人都知道,皇上開了金口,說萬國博覽會一事要緊縮些。而他們,就是想讓萬國博覽會辦不好,就是想讓皇上丢人啊。”
王公公張大嘴,他本來想要轉頭去找客公公商量這件事,可俞星城微笑裏似乎有一盆冷水,把他澆清醒了。司禮監下了公文要他來督辦此事的,客公公頂多是後來過來搭把手。他才是要全權負責的那個。
而且客公公是老祖宗的幹兒子,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就是把客公公牽扯進來,客公公也能片葉不沾身的走。
王公公臉上的褶兒都縮緊了,他驚愕:“可是——可是如果萬國會館修不成,這大事兒查下來,他們、他們——”
俞星城搖頭:“他們不會有事兒,死的只有您啊。他們誰領了官職,領了聖旨,要來管這事兒了麽?事兒辦不好,是要皇上無光,而且是大恥辱!您以為自己一條命就夠了?指不定老祖宗那兒都要挨皇上的踹!皇上要急了,老祖宗一條命都能讓您也給折騰沒了。為什麽我今日會來,因為您和客公公把我扯進這事兒了,我才來說實話。我被您兩位擡成了員外郎,萬國會館修不好,您先在菜市口掉腦袋,我也就比您慢個半刻鐘。”
王公公被她越說,臉色越難看。
他自己心裏清楚,萬國博覽會,看起來是所有人都給開路的頭等大事,實際內部卻這樣虛空不可靠,真要是最後事情敗露,萬國恥笑,皇帝震怒,老祖宗的命都丢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震的一頭冷汗,眼睛直了,倒兩步,沒坐着凳子,直接跌坐在地毯上。
俞星城沒有放過他,她平時乖順寡言,似乎把鋒芒全攢在此刻,上前一步,俯視着坐在地上的王公公:“您這小日子過的,全蘇州都知道什麽叫驕奢淫逸了。誰不知道東花橋巷這華燈滿樓的地兒是您府上,誰不知道太湖上那歌舞不絕的畫舫是您包的。您跟老祖宗算是熟了,您要是跟老祖宗說自個兒沒貪,老祖宗信麽?”
她句句緊逼,連屏風後的裘百湖都忍不住屏息。
這事兒……竟然已經釀成這樣了麽?
王公公一下子要順不過氣來,臉漲的紫紅。
他宮裏謹小慎微大半輩子,出來辦事就有點不妥當了,但他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年紀,卻釀下如此大錯,本來就不經吓的一顆心,此刻都快停了。
俞星城福身半蹲,把帕子遞給了王公公,又溫聲道:“也不是沒有辦法,您要是真急壞了,吓壞了,這事兒才真是沒有轉圜了。”
王公公忽然爆出一聲破了音似的叫喊:“抄家!抄了他們的家!把他們的家財都充公!看他們還敢不敢對皇上這樣欺瞞!我明日就帶人去——”
俞星城嘆了口氣:“您這是嫌自個兒死得不夠快啊。”
作者有話要說: 星城牛逼!
但我這個親媽更牛逼(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