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分起來。
朝中并無可用之臣,武将原本就不多,能用的都安插在各個關節點。漫長的邊境線,總不能只守着北邊。這種時刻主動站出來自請鎮守北境的顧瀾,就顯得格外識大體有擔當。
周崇慕很能體諒他的心情。顧瀾貿然被提拔,引得朝堂之上衆人側目,若短時間做不出一點功績,必定招來閑言碎語,眼下北境是顧瀾絕佳的機會,若是能把握住,那當顧瀾再次回到朝堂之日,一定能堵住悠悠衆口。
他想陸臨走了,那也沒什麽,他還有得意臣子,還有忠肝義膽的心腹。他只是失去了一個背叛他的人而已,這沒什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總有人能接替他。
好幾個月沒有陸臨的消息。周崇慕刻意放棄了對陸臨的追查,以期待他就這樣消失在茫茫人海當中,從此老死不相往來。李序對他這個狀況很滿意,勸他經歷過這件事總該死心,是該做個真正合格的君王了。
于是他下旨選秀,立志一切從頭開始。
直到顧瀾遞來奏章,除卻彙報邊境情況之外,輕飄飄提起一句:“臣于除夕夜當夜見到陸公子,與一男子同塌而眠。”
同塌而眠。顧瀾的用詞很委婉。
周崇慕知道陸臨睡覺是什麽樣的,他看着冷淡清高,實則幼稚又粘人。睡覺的時候會拼命往你懷裏縮,還要人摟着一下一下地順着,四肢都要纏着你。他們小時候跟着東一大師,師父常常閉關,陸臨最親密的人就是他。他年紀比陸臨大, 自然什麽都要照顧着陸臨。
周崇慕親手養成了陸臨這樣的小毛病,眼下卻有另一個人能體會到陸臨的稚氣。
嫉妒心快要淹沒了周崇慕。他原本以為陸臨傷害了他,陸臨的心也會痛,這樣至少他們都無法忘懷對方。卻沒想到陸臨如此狠心絕情,轉身就投入他人懷抱。
周崇慕收到折子後,在養心殿發了一整日的呆,那男子是何人根本無需懷疑,遠瓷一直對陸臨又非分之想,又帶着陸臨遠走高飛逃出生天。他想到陸臨從前從沒提起過遠瓷是何人,遠瓷跟着宗如意來了楚國,卻一副對陸臨勢在必得癡情神往的樣子。
那再往前呢?陸臨背叛他逃往秦國的時候,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同遠瓷好了,之後是他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地帶人回來,所以遠瓷才千裏迢迢追進楚國皇宮,又将人帶走。
周崇慕不敢再想下去。他是君王,他比遠瓷那種江湖劍客強千百倍,他若是想奪回陸臨,遠瓷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要讓陸臨後悔。這個想法支使着周崇慕迫不及待地提前了選秀的日程。又迫不及待地接受了秦國的第二次游說。
周崇慕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之前的事情已經無需再想。陸臨又回到了他身邊,而且再也沒有離開他的能力。說他手腕殘忍也好,說他自私冷酷也罷,這些他都不在意。只要陸臨留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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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陸臨兩次背叛他離開他的時間裏,周崇慕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放陸臨走,也不能對陸臨心軟。
“陛下。”禮部尚書張清廣站了出來:“昨日秦國遞來文書,攝政王加冠授爵,請各國派出使臣前去觀禮。”
周崇慕眯了眯眼睛,說:“新封一個攝政王,要天下人都去慶賀,口氣不小啊?”
朝中臣子消息一貫靈通,都知道這新攝政王是進過南楚後宮的,盡管出身卑微,手腕卻厲害,據說連司玄子都投靠了他,否則也不會逼得秦王讓他做了攝政王。
張清廣出來打圓場,說:“陛下,眼下秦君與新攝政王對峙,司玄子投靠新攝政王,秦君不甚得民心,眼下處于劣勢,觀禮的主意想必來自秦君,要毀了新攝政王的口碑。”
周崇慕拿着折子掃了兩眼,扔到一邊:“有什麽口碑可言!這文書可是新攝政王親筆所寫,想來早就迫不及待,各位愛卿以為,派誰去這趟鴻門宴比較合适?”
既已知是鴻門宴,群臣難免畏縮,面面相觑之時,周崇慕站起身,說:“不用猶豫害怕了,朕去,愛卿們都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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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序曾教導過周崇慕許多次,君王勝在垂衣拱手而治,并非事必躬親才算得上勤勉傑出,更勸周崇慕不必有這麽強的掌控欲。
掌控欲,周崇慕并不覺得自己對朝政有過分的掌控欲,唯有面對陸臨,他的掌控欲才會驚人,當初挂帥親征是這樣,如今兩句話拍板決定去秦國也是這樣。
與陸臨有關的一切事情,都會讓周崇慕失去理智,尤其是發出邀請的這個人,周崇慕只要回想起“同塌而眠”這幾個字,胸腔就被酸水苦水泡得滿滿當當,再裝不下別的事情。
李序下了朝,又跟到了養心殿,他怒氣沖沖地說:“陛下!國家大事!怎可意氣用事!如何能輕易扔下朝堂去秦國!”
周崇慕并不發話,只讓宮女給他換衣裳,李序便獨自絮絮叨叨:“陛下可想過您親自去會讓天下人如何看待?難道偌大一個楚國,連個使臣都挑不出嗎?更何況秦國攝政王曾入宮,也曾算做過您的臣子,您這豈不是打自己臉面,揚他人威風?”
“宗一恒親叔叔被八千私兵威脅就能交出府軍軍符,手底下的司玄子連夜叛變,把他老底掀地底`褲都不留,他都不嫌丢臉,朕有什麽可嫌的?”周崇慕換好了衣服,已不想多與李序廢話,轉身走了。
陸臨前一晚睡得不好,臉色就不好,顯得越發沒有精神頭兒。周崇慕來了錦華殿,瞧見他這幅蔫蔫的樣子心中就來氣,重重地咳了一聲,陸臨慌忙轉過頭來,看見周崇慕的臉色,又低下頭。
周崇慕卻有些開心,陸臨面色黯淡,或許是因為聽說他昨日去看了陳昭儀呢?若真是這樣,那自己昨晚就沒白忍陳昭儀一整夜的聒噪。周崇慕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地想。
他拉着陸臨坐在自己腿上,手順着陸臨的領口探進去,暧昧地撫摸。陸臨仍然不能适應這種狎昵之舉,卻又不敢躲,只好僵硬着身體任周崇慕調戲。
周崇慕見他沒有反應,自己也覺得無趣,收回手說正事:“想你的舊情人了嗎?想去看看他嗎?”
陸臨聰慧,猜到周崇慕應該是誤會了他和遠瓷。但他也并沒有解釋的打算,總歸周崇慕并不會相信他說的話,也沒必要再花費精力解釋一通的必要。更何況他們眼下這個情勢,也輪不到陸臨來說話。
他低頭勉強笑了一下:“秦國千裏路途,還是算了。”
“你不想見,朕可是非常想見,你舊情人的加冠禮邀請各國派人觀禮,朕已決定親自去秦國,你也一同去吧。”
陸臨呼吸一滞,說:“陛下,千金之體坐不垂堂,這樣……太冒險了。”
陸臨一句勸阻抵得過李序一肚子怨氣,周崇慕立刻改了主意,說:“行啊,那你說說誰去比較合适。”
陸臨摸不準周崇慕到底是真的想讓他推薦人選,還是又有想折騰他的主意,想了一下,試探地說:“陛下覺得……顧瀾顧大人如何?”
周崇慕笑了一聲,道:“你倒是不計前嫌,并不在乎他上折子拆散了你和你的小情人?”
陸臨此刻能感覺到周崇慕并沒有要折騰他的意思,解釋道:“顧大人是北境諸府的一把手,北境距離秦國也近,免去舟車勞頓,也可以借此機會讓顧大人在各國使臣面前露個臉,将來方便顧大人施展拳腳。”
周崇慕面色古怪,“你倒是為他打算地長遠。”
陸臨笑了笑:“陛下難得遇到用起來如此稱心如意的臣子,如今外放出去,想必也是陛下一番苦心,是該好好歷練,不負陛下期望才是。”
周崇慕突然黑了臉,将陸臨扔在床上:“你有心思替別人多想,不如想想自己吧!”
陸臨的肩背痛得一陣麻木,眼前黑了黑,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崇慕已經壓在了他的身上。
陸臨被扯得衣襟大敞,周崇慕面色陰沉,陸臨覺得恐慌,卻又躲不開他,被迫脫光了衣服。周崇慕取了他後`穴的肛塞,手指探進去攪弄,正想提槍上陣,內務府的女官卻進了內殿,冷冰冰道:“陛下,陸公子已在彤史記檔,此刻并未到時辰,白日不可宣淫,還請陛下克制。”
“滾出去!”周崇慕正在興頭上,頭也不回,扔了陸臨床頭的玉如意擺件。
玉如意在地上滾了幾滾,砸在那女官眼前,女官不為所動,道:“陛下,祖宗規矩不可違。”
周崇慕按了按太陽穴,終于從陸臨身上起來,喘了口氣,說:“好,好,好。彤史是吧,怎麽消檔,給朕消了。”
“回陛下,除非宮妃孕子,生病,離世,否則是不能消檔的。”那女官當真膽大極了,面對周崇慕如此情景也能冷靜自持地同他講道理,竟是絲毫不畏懼周崇慕的怒火。
陸臨趁着他們說話的空檔穿好了衣服,他不明白周崇慕為何如此暴躁易怒,剛才還說的好好的,突然就發起脾氣。他想自己今日還是多嘴了,以後還是不要在周崇慕面前多說的好。
周崇慕深吸一口氣,說:“他病了,內傷尚未痊愈,有太醫院的診書,今日就給朕消了。”
內務府女官退下以後,周崇慕也沒了精神,陸臨受了驚吓,縮在牆邊不知道在想什麽,周崇慕走到床邊,把他拉起來,讓他在床上躺好,說:“你歇着吧。”
陸臨不敢松口氣,周崇慕疲憊地說:“不去秦國了,按你說的,讓顧瀾去。”
周崇慕回了養心殿,他在陸臨面前總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不該是一個君王應該有的樣子。至少在陸臨不該如此面色冷淡地同他分析顧瀾的利弊的時候,忍不住火冒三丈。
他怎麽能這樣,周崇慕只要想到陸臨的表情,心中的邪火就直往上蹿。陸臨是不是根本不在意他對他的折磨,所以無論他對陸臨做出什麽樣的事情,陸臨都不放在心上,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裏嗎?
周崇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寫了折子送到北寧府,讓顧瀾去北秦跑一趟。寫完折子以後天色尚早,周崇慕又開始思索怎麽樣才能喚起陸臨對他的一點點關注。
他已經這麽恨陸臨,陸臨卻一副滿不在乎雲淡風輕的樣子,那他的恨算什麽?陸臨就沒有心的嗎?
周崇慕不能忍受只有自己在愛在恨的境況,哪怕是恨他,也不能讓陸臨眼裏沒有他。
哪怕貴為君王,周崇慕也不能免俗,前些日子他只想把陸臨抓回來,現在他希望陸臨心中有他,興許日後,他又要想着陸臨能像自己在乎他一樣在乎自己。
周崇慕屈起手指敲敲桌案,問身後的路喜:“連翹白薇姐妹倆關在哪兒?”
路喜心頭一凜,道:“陛下,眼下還在暗室關着呢。”
當初周崇慕受傷,陸臨雖然順利出逃,連翹和白薇卻沒那麽幸運,當即就被捉拿,周崇慕不知打的什麽主意,一直也沒提起這姐妹倆。
路喜聽周崇慕這樣問起來,心中揣測周崇慕終于要向這姐妹倆開刀了,果不其然,周崇慕說:“從暗室提出來吧,送到崇華殿去,每日在崇華殿受刑,讓陸臨去監刑。”
“陛下。”路喜鬥膽開口,他跪在周崇慕面前替陸臨求情:“陸公子先前一直是連翹和白薇照顧,對她們也格外寬厚,連翹和白薇的确犯下大錯,可陸公子他體弱,見不得這些,若是……”
周崇慕臉上沒什麽表情,說:“別磨磨蹭蹭地,若是什麽,說完。”
路喜咬牙道:“若是因此受了刺激,怕是又要一病不起,陛下且念在陸公子身體的份兒上,給連翹白薇姐妹倆一個痛快吧。”
“呵呵。”周崇慕冷笑兩聲,“朕這皇帝做的,真是沒什麽威嚴,朕的枕邊人,第一次害了朕的子民,第二次拿刀要朕性命,朕的貼身內侍,偏幫着兩個叛主的丫頭講話,他主子心口的傷可還在呢!”
路喜額頭緊貼地磚,顫巍巍道:“陛下,您且憐惜憐惜陸公子性命吧,陸公子再禁不起折騰了。”
周崇慕對待自己的人一向親厚,他皺皺眉,道:“路喜,你起來說話。陸臨他給你發月例嗎?讓你這麽為他賣命講話?”
路喜站起身來,周崇慕笑了笑:“路喜,你自朕記事起便跟着朕了,難得替人講話,既然你開口求情,朕賣你個面子。”
路喜感恩戴德,還沒行禮,就聽周崇慕冷冰冰地說:“那就讓陸臨兩天去看一次吧。”他頓了頓,“至于你,路喜,你違逆聖意,自己去領二十鞭子,罰半年的月俸。下去吧。”
路喜倉皇告退,嘆一口氣。陸臨的狀況實在不好,太醫院那邊日日送去的藥材越來越多,更何況前幾個月将他送進暴室,虛耗太多,怕是真的在熬日子了。
他是一路看着陸臨和周崇慕長大的,要說內情,也比陸臨和周崇慕知曉的多,他們做下人的,有些消息反倒是比上位者更靈通一些。
他對兩個人現在的狀态格外嘆惋,今日冒死勸谏,雖未曾因此殒命,卻也知道周崇慕鐵了心思要讓陸臨難過,哪怕是他倚仗老奴的身份也無可轉圜。
路喜只希望在陸臨尚且撐得住的時日,他們二人能夠解開心中的疙瘩,可這樣一個心願,看起來竟也遙遙無期了。
陸臨仍舊被下旨日日都要去觀刑。他沒想到再看到連翹和白薇會是這樣的場景。比起她們犯的事,周崇慕讓她們受的刑不算嚴苛,每日杖責二十,卻要日日受刑。
宮裏杖責下手極重,受一次刑就要養小半個月,若是日日受刑,且身為宮女沒有太醫療傷,幾乎就是在一步一步讓她們去死。
白薇實在是冤枉,她年紀小,并不知道連翹的主意,卻因為她們是姐妹,又先後照顧過陸臨而被株連,率先就承受不住了。
陸臨慘白着一張臉站在崇華殿的廊下看着院子裏施刑,二十杖受完,兩個人都奄奄一息被擡了下去,她們被安置在崇華殿後殿,陸臨拿出一袋錢,交待眉漸務必去太醫院抓些藥。
他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在哪兒,周崇慕是鐵了心要她們死的,也算殺雞儆猴警告他,讓他從此乖順一些。
可是眼下天氣越來越熱,如果不替她們診治,那傷口很快就會潰爛,連個死相都難看至極。
已經夠可憐了,死的時候至少也要體面一些。
這也算是唇亡齒寒吧。
陸臨白日去觀刑,夜裏往往會做噩夢,周崇慕來了兩次,見他整夜整夜被吓醒,便也不來了,獨自歇在養心殿裏。
連翹和白薇撐到了入伏,那時她們全身上下已沒有一塊好地方。命賤的丫鬟,死的時候也是無聲無息的,行刑的人做完當日的工作,伸手探一探她們的呼吸,才派了人向周崇慕回禀。
陸臨一直站在崇華殿的廊下,崇華殿自宗如意出宮後一直沒人居住,此刻更是安靜的不得了,連一絲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
來傳旨的正是受了鞭子以後剛剛痊愈的路喜,他嘆一口氣,道:“公子,陛下有旨,明日您可以不用來了,好好歇着吧。”
陸臨點了點頭,準備回宮,剛邁出一步,就在眉漸和路喜的尖叫聲中暈了過去。
陸臨這一病,就沒趕上宮裏的大熱鬧。
顧瀾出使秦國,借此機會在三國使臣當中大放異彩,作為年輕一代的朝臣,絲毫沒有在三國使臣當中落于下風。這次會面對三個國家而言都是一次極為重要的見面,司玄子投身遠瓷,叛逃以後甘居幕後,由遠瓷居于人前。名動天下的林鷺已死,周崇慕終于又有了稱心如意的得意臣子顧瀾。當世三才子的名號已名存實亡,少了另兩個對手,齊國奕真終于得到展現自我的機會,開始發揮自己的作用。
遠瓷并不想把加封攝政王的事情鬧得這樣大,他當日進城後挾持宗如意的父親,原本只是想為宗如意複仇,圓了她的心願,他不過江湖劍客,對朝政大事并沒有那樣熱衷,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走到這一步。
遠瓷當初最大的心願不過是經由此事令宗一恒不敢再小看他,最多的便是迫于壓力追封宗如意,再為了堵住他的嘴巴,給他個武将的名頭。
沒想到因為宗一恒剛愎自用,司玄子終于忍無可忍,背叛了他。司玄子的投奔使得陸臨的計劃完全改變,他不過是個導火索,背後全由司玄子指點。眼下朝廷分為兩派,一派忠于宗一恒,另一派則跟随司玄子投靠了遠瓷。
如今遠瓷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沒得他再回頭的餘地,司玄子雖有大才,為人卻狹隘陰鸷,他當初一心為宗一恒做事,宗一恒卻始終防着他一手,這讓司玄子大為受挫,眼下在遠瓷這裏,既是心灰意冷,又立志不讓宗一恒好過,鬧得格外混亂。
秦國內讧,受益的無非楚國齊國,連奕真也比從前容光煥發。他在加封禮上細細打量了顧瀾這位楚國的後起之秀,心下已斷定此人不比林鷺,便不同他針鋒相對,将表現的機會交由顧瀾。
顧瀾在加封禮上不卑不亢,宗一恒居于上首,左首坐着一排自己手頭的臣子,右首第一是遠瓷,右首第二是顧瀾,右首第三是奕真,在他們身後則是跟随而來的使團代表。
宗一恒為人桀骜記仇,典禮之上屢次挑釁,他不敢提宗如意,只當遠瓷愛慕宗如意才為她做到這種地步,自然不敢去惹這殺神,便拿陸臨說事,道:“上一回朕親歷如此盛大熱鬧的場合,還是林鷺投身于朕,可惜啊!歲月如梭,一轉眼竟過去這幾年了。”
顧瀾只輕飄飄一句:“林大人雖不在了,可北地還在秦國。北寧府自收歸南楚後,臣不才,去年農、商兩項都略有盈餘,如今亦能充盈國庫了。”
宗一恒的朝臣心領神會,七七八八地與顧瀾讨教起治理北地的方略。他的朝臣在朝中經營數年,全然不把年輕的顧瀾放在眼裏,只當他出身微末,見識粗陋,想要借此刁難他。
北地之行開拓了他的眼界,讓他不再拘束畏縮,丢掉了曾經出自小地方、出自世家門客的懦弱,在這樣的場合當中也能侃侃而談,又或許是因為周崇慕面對如此重要的一次會面,親筆下旨由他出行的恩寵,顧瀾整個人都因此煥發光彩。
加封禮過後,顧瀾仍舊回了北寧府,他再有幾個月就在北寧府待足一年,到時候一并回京述職。
盡管顧瀾并未回到京城,可他被廣為稱頌的才華與機敏還是一夜之間傳遍京城,這個當初名不見經傳的門客,如今已成京城中炙手可熱的新貴。曾見過顧瀾的人又對他的相貌加以肯定,說他腹有詩書氣自華,樣貌也十分英俊潇灑。一時間他雖不在京城,卻有無數媒人躍躍欲試,想要替他說一門親事。
周崇慕也對此大為褒獎,陸臨一病不起,唯有這一件事能令他展懷。他賞了顧瀾宅院仆從,朱雀大街上的院落,比顧瀾從前住過的董青知府邸還要靠近玄武大道,真正成了國之重臣。
周崇慕每日都會去看看陸臨。陸臨病了,先前那些涼薄的冷淡的表情便都不存在,整個人虛弱地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如紙。
他一直昏迷,喝不進藥,最終還是周崇慕一小口一小口含了,嘴對嘴地喂給他。陸臨自然不知道這些,也感受不到周崇慕的溫柔。他陷在一個又一個的夢境當中無法醒來,夢裏的周崇慕忽而滿口甜言蜜語,忽而冷酷粗暴,陸臨在夢裏也一驚一乍,眉頭深深地皺起。
太醫來給陸臨瞧過,還是老一套說辭,身體虧空太多,底子已被掏空,唯有精心養着才行。
周崇慕沉着臉聽了,末了太醫退下,他又撫摸着陸臨的鬓發,想,只要陸臨聽話,他一定對他好。可是轉念回想起陸臨面對他的時候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又恨得牙癢癢。
周崇慕也覺得自己瘋了,面對着一直沉睡的陸臨,他也能自己想起這麽多事情,當真是沒得救了。
陸臨昏迷了好些日子才轉醒,恰好醒來的時候周崇慕不在他身邊,他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便招來眉漸,詢問連翹和白薇二人的下落。
眉漸支支吾吾,卻耐不住陸臨問一句喘一口氣的艱難,道:“陛下讓裹了個席子扔到亂葬崗去了。”
陸臨閉了閉眼睛,舒了口氣,那也罷了。尋常犯了錯的宮人都是送到亂葬崗,陸臨總害怕自己聽到的是什麽五馬分屍碎屍萬段之類的酷刑。
他又拉了眉漸的衣袖,說:“我還有一些錢,你去找幾個人,從亂葬崗尋了屍首,将她們入土了吧。”
眉漸原本就懦弱膽小,面對這樣的要求如何敢應,當即便跪在陸臨的床頭不住地磕頭,道:“公子饒了奴婢,這是掉腦袋的事情,奴婢不敢!”
周崇慕進門,便看見這樣一副場景。他從眉漸口中已猜到陸臨想要做什麽,方才他還在陸臨醒過來的喜悅當中,此刻便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透。他沉着臉讓眉漸下去,站在陸臨的床邊,問:“你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多情?”
陸臨剛醒過來,反應還不是很快,并不很能理解他話中的意思。周崇慕便又問:“你是不是只對朕這樣冷酷?”
他的手微微顫抖,最終克制不住地掐上了陸臨的脖子。
陸臨絲毫不懷疑,周崇慕的雙手掐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是真的想讓他死。
他放棄了掙紮,只睜着眼睛平靜地望着周崇慕。他漸漸開始喘不過氣來,卻一直盡量保持得體的姿勢,甚至不曾大口呼吸。周崇慕被他這眼神看得心頭發慌,無力地松開了手。
他在等死,周崇慕恍然大悟。他對死的渴望甚至強過了求生的本能。
“你可真絕情。”周崇慕背對着陸臨,坐在床邊,開口道。
陸臨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他只是背過身,朝被子裏縮了縮。
長時間的靜默中,周崇慕一直呆愣着望着殿內,日頭正好,大片大片的陽光灑進殿內,曬得久了,周崇慕覺得自己鼻頭有些發酸。再開口竟然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寧可去死,也不願意待在我身邊?”
陸臨覺得好笑,周崇慕把自己弄成如今這幅樣子,他倒還先委屈上了?他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周崇慕已經起了殺心,沒必要再戰戰兢兢擔心自己惹惱了他,幹脆裝睡。
周崇慕等不到陸臨的回答,呆坐了許久,失魂落魄地走了。陸臨不知道他到底是哭了還是沒哭,只等人走了以後,又将眉漸喚進來,讓她拿錢找人去把連翹和白薇埋了。
眉漸還是不敢,陸臨便哄她道:“你也瞧見了,方才陛下進來的時候已聽說我讓你做什麽,現在他走了,我還好端端地,他便是已經默許了,你去吧,我替你擔着。”
眉漸低頭嗫喏,好半天才道:“公子,不是奴婢推脫不做。只是您已經昏睡了好些天,眼下天這樣熱,那屍身怕是早就找不回了。”
陸臨的眸光瞬間黯淡了,他遲緩地點點頭,說:“哦,那就算了。你去歇着吧。”
周崇慕走後好些天都沒再來,陸臨不被他折磨,狀況又一點點好起來,已經能去外邊逛逛。
陸臨沒出過錦華殿,一來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走那麽遠,二來他也不想在外邊的時候遇見周崇慕後宮的妃嫔。
這一日陸臨在用膳的時候收到了一張紙條,紙條折在食盒的夾層中,陸臨一眼瞧見,偷偷藏了起來。他原本胃口就不好,惦記着紙條的事情,就更吃不下,只動了兩口就讓撤了。
回到殿內,陸臨悄悄地展開了紙條,字跡潦草,內容簡單,只有兩句話:“公子,今日醜時錦華殿後門見。送膳人非自己人,不可信。”
周崇慕曾将自己手頭的暗衛分出一支交由陸臨,這支暗衛同時遵從陸臨和周崇慕兩個人的號令,當初他們好的不分彼此,這個同時號令看起來并沒有什麽作用,直到後來陸臨叛逃秦國,因為并沒有帶走暗衛,便又被周崇慕收歸回去。
但暗衛當中有一部分人深受陸臨照拂,在陸臨叛逃後甘願投靠陸臨,連翹便是其中之一。陸臨先前失憶,并不記得這件事,直到之後連翹在太平館內告訴陸臨,陸臨才回想起這支曾經交由自己號令的暗衛。
陸臨小心地将紙條撕了處理掉。他決心去見一見這個寫信的人。
他自然想過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因為連翹和白薇死了,周崇慕有心将所有投靠他的人套出來。
可他并不在乎。大不了一死,陸臨不怕死。但他心中仍存着那個萬一,萬一這真的是他手上的人,那他怎麽能坐視不管。
陸臨睡眠原本就不好,心中有事,更加睡不着,睜着眼睛熬到了醜時,小心翼翼地去了錦華殿後門。
錦華殿有個小門,平日不怎麽開,門栓都有些朽了。那邊輕輕地扣了扣門環,陸臨打開了小門。
來了兩個人,一個是從前跟過他的暗衛,另一個白發蒼蒼肩背佝偻,他緩慢地擡起頭,陸臨朝後退了一步,說:“您,您是管家?”
老管家見到陸臨便想哭,暗衛阻止了他,道:“時間不多,先同公子說正事。”
老管家便抹了抹眼角,讓暗衛開口。暗衛拱手道:“公子,臣廷柯,不知公子是否還記得臣。”
陸臨點點頭,道:“記得。”
“公子當初救過臣的妻室,臣感恩戴德,去年聽聞公子行刺陛下離開皇宮,總以為公子已經離開楚國,直到連翹受刑才得知公子又回了宮中。聽聞眼下公子被陛下刁難,幾個屬下如今處處受到掣肘,或許無法幫公子行事,只能助公子逃出宮中,不知公子可否願意?”
他又轉頭看向身邊的管家,對陸臨說:“公子當初投奔秦國,家中一夜衰落,管家也幾經轉手販賣,恰好賣至臣家中,若公子願意離開皇宮,便讓管家同您一起,日後也好照料您。”
陸臨避而不答,沉默了一會兒,道:“管家,你在府上的時間比我的年紀還要大,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務必如實回答我。”
見管家點頭,陸臨便問:“母親臨走前告訴我,她一生纏綿病榻,是因為陛下下毒,是嗎?”
管家緩慢地點點頭。陸臨便又問:“母親說陛下下毒,是因為陛下發現了她在追查父親的死因,是嗎?”
管家再次緩慢地點點頭,陸臨低聲厲喝道:“胡說八道!陛下若是怕母親追查到,大可毀滅證據消除線索,為何留母親一口氣,就不怕母親一不做二不休,當即說出實情嗎?”
陸臨體弱,語氣卻依然嚴厲,隐隐有當初第一才子果決敏銳的風範。管家不敢再欺瞞,小聲道:“當初……當初夫人已經查到将軍的死因,悲痛之下,夫人……夫人……”
“母親做了什麽!你快說啊!”陸臨忍不住催促道。
“夫人讓老奴去尋了毒藥,給德妃娘娘下了毒。”管家說完,長長地舒了口氣,“那毒是老奴尋的,慢性藥,一點一點奪人性命。”
德妃,太子生母,他的兒子當上皇帝以後,給她上谥德安。她是周崇慕的親生母親。
陸臨突然懂了。他什麽都懂了。
怪不得周崇慕要給他母親下這樣軟卻纏綿的毒,他從前只當這是周崇慕折磨人的法子,就像現在折磨他一樣,一刀一刀的磨人,從不一次給個痛快。
現在才明白,周崇慕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當初周崇慕得有多恨呢?他母親與周崇慕的母親自幼相識,未出閣時,她們是最好的姐妹。
陸臨突然笑了,他曾經也與周崇慕是世上最親密的愛人。
廷柯和管家見他笑了,心有不安,道:“公子,您願意走嗎?”
陸臨搖搖頭,說:“廷柯,你好生照顧管家,好好在陛下`身邊當差。我有自己的打算,暫時不會離開皇宮了。時間不早了,再耽擱會被人發現,你們回去吧。”
陸臨沒有去追究當夜的兩人是否真的忠于他,這件事陸臨沒有再提過。拒絕離開皇宮也并非是聽到老管家口中的話而對周崇慕有了恻隐之心,他只是覺得疲憊。
折騰了這麽幾年,反而将兩個人都拖入越來越深的谷底。
他當然是會離開的,在他把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都解決完以後,在周崇慕也一樣厭倦了這段關系以後,他們一拍兩散。貿然離開只會将兩個人之間的結越系越牢,陸臨不想再冒險。
大不了就是死在這裏吧。陸臨想。這也沒什麽。反正他也是活不久了。
盡管一度覺得自己要活不久了,陸臨仍然熬到了又一個中秋。這幾個月周崇慕都沒來過,他宮中有孕的妃嫔有好幾個,自然也少不了争鬥傾軋。有些人的保不住,孩子說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