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0)
救了他?”褚佑似乎已經看穿了一切地問。
這回又把藍游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女學生居然有這樣的能耐。
“是。”左丘月點頭,推開門便走進去。
病床上的褚寧臉色蒼白,安靜地躺在上面,脆弱得好像一碰即碎,讓褚佑整顆心都不由得緊緊揪起來。他走上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旁邊,伸手想碰床上的男人,卻又怕傷着了對方。
“哥哥……”
“這位同學,實在太感謝你了……”病房門口,藍游連連感謝道,“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叔叔好,我叫左丘月。”
“啊……你是,你難道是左丘亥的女兒?”
“是的。”左丘月笑起來,露出小虎牙。
“果然虎父無犬女,這次真是太謝謝你了。”藍游鞠躬道,“你也下水了,有沒有受涼?”
“叔叔客氣,這是我應該的。”左丘月禮貌地點頭,然後調皮地眨眨眼:“我不會啦,我以前還經常被爸爸逼着冬泳呢。”
聽着藍游和左丘月在門那邊一言一語談得十分和諧,褚佑一股無名的煩躁冒了上來,不禁刷地回頭道:“你們別說話了。”
“少爺?”藍游見此趕忙走上來,“你啊,這次偷偷跑出來,老爺知道肯定要批評了,現在大少爺也沒事了,你趕緊回學校吧?”
“我要留在這裏,直到哥哥醒來。”褚佑絲毫不退讓地道。
“你……唉,好吧,”藍游拗不過他只好無奈:“那我回去跟老爺報告一聲,看要不要轉移到市醫院。”
“好,別告訴爸爸我請假。”褚佑一動不動地看着褚寧,随便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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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游一愣,看褚佑是打定主意不想走了也只好順着他的意思,留下點家裏帶來的補品和日用品,交代好後便離開。
“左丘月,謝謝了。”褚佑冷冰冰地說了一聲。
左丘月倒是笑出聲來:“你倒是蠻好玩兒的。”
“你回去吧。”褚佑下一句就是明擺着趕人。
“行,我也該回去休息休息。”左丘月沒想那麽多,點點頭就離開了。
病房裏安靜下來,就只有褚佑一直守在褚寧身邊,他時而幫忙換敷在額頭的毛巾,時而喂水,照顧得無微不至,而褚寧模模糊糊中只知道有人在照顧他,很快就又昏睡過去。
期間褚空褚伊過來探望,褚佑就直接躲起來,等父母離開後又回來。礙于褚寧只是發燒但也不好移動,褚空讓家裏的一個傭人留下照顧就讓褚寧在校醫院過一晚。
只是一整個通宵褚佑都親自守着,那女傭也被趕去隔壁小房間睡覺了。
☆、佑卿安寧5
第二天。
藍游一大早就拿着早餐過來照顧大少爺,開門進去發現褚佑竟然還在床邊。
“小少爺,你……不會是通宵守了一夜吧?!”藍游驚訝地看着眼前面容憔悴、眼睛通紅的大男孩。
“哥哥退燒了,醒了應該就能回家了。”褚佑淡定地看向藍游,“藍叔叔你拿的什麽早餐?”
“肉粥。”
“太油膩了,哥哥要吃清淡的,我去買。”褚佑皺起眉頭,抓起外套披上就要出門。
正巧迎上來探病的左丘月。
“弟弟,早。”左丘月熟絡地打起招呼。
“我不是你弟弟。”褚佑還是冷着臉。
“哎喲,弟弟酷酷的,好可愛。”左丘月是完全恢複了,一臉贊賞地看着褚佑。
即便褚佑十分不喜歡眼前這個女人,良好的教養讓他何時都保持着紳士風度:“我去給我哥買早餐,失陪。”
“诶!”左丘月叫出褚佑道:“這是你哥哥的飯卡,你可以去第五食堂給他買點,他最喜歡去那裏吃。”
“我知道,”褚佑快速接過,心裏對左丘月有說不出的別扭和排斥,但又不好表現得過于明顯,“你怎麽有我哥哥的飯卡?”
“就在他衣服口袋呀,”左丘月似乎就當他是個依賴哥哥的小屁孩,看着褚佑友好地笑道,“差點掉出來沉到湖底了呢,還好我眼疾手快撈上來,昨天忘記還回來了。”
一聽到眼前這個女學生救了褚寧的事實,褚佑心裏又是一顫,那股苦澀和不甘愈發明顯。他僵硬地握着飯卡,不想和對方再交談下去,僵硬地說了一聲“我走了”就飛快跑出病房門。
他一路跑到第五食堂,在一群比他大上四五歲的學生中穿行。這裏的菜偏清淡,果然是褚寧喜歡吃的,褚佑一邊耐心地挑選,想着怎麽搭配,還特地去打包了一碗姜湯,想要拿去給對方驅寒。
京州冬日冷得很,那時候還沒有暖氣一說,全靠燒煤。褚佑怕菜涼了,一打包好就馬不停蹄地往校醫院奔,他步子飛快,踩在雪地上咯吱作響,留下一串串腳印。
他一口氣跑上五樓,一直小跑到病房門前,剛想推開卻聽見裏面傳來左丘月爽朗開心的笑聲,還有褚寧溫柔的話語。
“褚寧你也真是個呆子!我都給你拿筆記了,你非要什麽錄音,我上哪找的錄音啊,哼。”
“抱歉,”只聽褚寧含笑的聲音溫和:“我還以為左丘大小姐無所不能呢。”
“你這個人!好吧,我這就叫家裏人送來錄音機,晚上上課的時候給你錄行不行?”
“啊,不用了,”褚寧趕緊道:“記筆記就好……真的很謝謝你,小月。”
一聲“小月”有如錘擊,把褚佑震得無法反應,拿着飯盒的手有點發抖。
“謝什麽謝,朋友嘛~應該的。”左丘月倒是很爽快。
透過門縫,褚佑清楚地看左丘月正坐在病床旁,而病床上的褚寧已經半坐起來,神情溫和,正在笑意溫柔地望着對方。
“小月,你真的很厲害,竟然能把我撈起來。”只見褚寧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你這麽瘦弱,很好撈的啦。”左丘月笑着捏了一下褚寧的肩膀:“而且我可是練冬泳的,每個冬天都會被老爸逼着下水。”
“左丘将軍真是要求嚴格,難怪左丘世代都功勳累累。”褚寧柔笑道。
“那當然,”左丘月的臉上浮現紅撲撲的自豪:“我爺爺可是解放時收複京州的功臣!”
褚寧見她激動的樣子,便露出那種對小孩子的寵溺表情,看得褚佑心裏一顫。
“我一直覺得這些武将非常厲害,雖然我自己沒有這個資質,”只聽褚寧輕聲道:“但那種強權和掠奪的野蠻和魅力,真的讓人很難抗拒。”
左丘月歪歪頭:“看你文绉绉的,沒想到好這口呀。”
“你生在這樣的世家裏,也很自豪吧?”
“才不能,好多人都怕我。”說到這裏,左丘月臉上浮現黯然:“特別是那些男生,有時候我溫柔點,他們就跟見到鬼似的,還問我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真讨厭。”
“他們這樣說,确實很不禮貌,”褚寧柔聲道:“我倒覺得小月溫柔起來一點也不奇怪,沒有人說女性不可以有強勢的一面。”
“就是因為我太強勢啦,我爸都說以後肯定嫁不出去。”左丘月苦惱地抓抓頭:“有時候連我弟弟都覺得我兇,看見我就哭,唉。”
褚寧噗嗤地笑出來:“有嗎?我覺得這樣,還挺可愛的。”
左丘月一愣,臉有些紅了,別過頭去假裝看窗外的風景,不說話。
而褚寧也尴尬地側過臉,似乎是在醞釀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那,今晚的課就麻煩你了……”
“知道啦,你這個家夥就知道上課。”
“這不是因為老師說這幾節課是重點麽。”
“好~褚家大少爺,我會幫你記好筆記的~”左丘月拉長聲音道。
褚寧聽着她搞怪的聲音,也不禁笑出聲來。
門外的褚佑僵直着身體,聽着裏面一男一女的對話,那麽自然,那麽和煦,特別是褚寧那溫柔暧昧的表情讓他只覺心口堵塞的難受,視線都仿佛要被灼傷——原來對方也可以對除自己以外的人露出那樣的笑容,那樣的表情。
他連呼吸都覺得不自在,開始發痛,根本沒有了進去的勇氣和欲望。
褚佑後退幾步,然後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逃離這個地方,連認真買好的早餐也被他用力扔到垃圾桶裏。
外面是天寒地凍的雪,寒冷密不透風地向他襲來,褚佑一刻也不停,腳下濺起了無數雪花,悉數在空氣中散開、墜落,最後融在一片白茫中。
冰冷得就像他此時的心。
*****
請假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瞞過褚空,不過幾天,褚佑僞造借口請假逃課的消息就已經抵達褚宅。
大周末早上,褚家小少爺就被褚空叫到了書房。褚佑看着對面正襟危坐的褚空,心裏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
“學校的老師已經告訴我你請假的事了。”
“我是擔心哥哥,而且他發燒了,我得去照顧他。”褚佑如實回答。
“藍游也跟我說了,”褚空表情很平靜,似乎一點也沒有要批評褚佑的意思,但眉宇裏那股不言自威的氣質依然有強大的壓迫感,“今天我不打算在這件事上浪費太多時間,我想跟你說的是,你已經不小了。”
褚佑看着父親,抿緊嘴唇,緘默不言。
“你已經不小了,應該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基本的自控和自律,這也是褚家繼承人,應有的樣子。”
聽到“繼承”二字,褚佑心裏一驚,有些錯愕地看着自己父親。
“你也知道,你哥哥在藝術方面比較有天賦,也有一定的興趣和造詣,而且以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褚空語氣平靜地陳述着:“所以我和你媽媽很早就想過,你是褚家最合适的繼承人。”
褚佑腦子裏有短暫的空白,十五歲的他突然得知自己竟有這樣的重擔,一時不知所措。
“随随便便逃課這種事,我不希望這是繼承人做出來的,”褚空繼續道:“你要知道,這之後你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無論是你的學業,你是事業,還是未來的婚姻,都要考慮到整個褚氏家族的利益和榮譽。”
“婚…姻…”褚佑倏地握緊拳頭,然後又慢慢松開,神情僵硬。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你是家族繼承人,婚姻一事關系重大,這觀念雖然老舊,但卻是最現實的。”褚空一板一眼,容不得半點質疑。
“我要結婚了嗎?”褚佑表情怪異,在努力理解這些話的意思。
“也沒那麽快,怎麽說也到你大學畢業吧。”褚空自顧自地說着這些話,“本來我想再過幾年才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是該有些成長了。”
褚佑低下頭,緘默無言,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了……爸爸。”
整點的鐘聲敲響,回蕩着整座褚宅。
晚飯後。
自從被父親叫去談了一席話後褚佑就整個人都不在狀态,加上褚寧出門了一天都不見人,他想找個人談心也沒有,就只能一個人窩在房間裏寫作業。
心煩意亂讓他連道題也寫不好,寫着寫着鋼筆也沒了墨水,他煩悶地扭開墨水瓶,禍不單行,連墨水瓶裏也沒了墨水。
“砰砰砰”
他動作粗暴地拉開一個一個抽屜找墨水瓶,臉色陰陰沉沉的十分恐怖,“嘩啦”一聲,不小心把抽屜裏的東西都抖了出來,他記得這是哥哥的抽屜,頓時慌張地連忙收拾起來。
突然一封淡粉色的信封映入眼簾,連上面的字跡也是娟秀型——這是女生寫的情書!這個可怕的一個預感讓他警鈴大作,他的眼神更加冰寒而帶着幾分冷酷,仿佛看見仇人。
從小受到的教育是不能私自開拆別人的信件,但此時此刻的褚佑已經被這些事逼得快要崩潰,他皺着眉頭将那份信抓在手裏,百般掙紮後,他決定拆開看。
就看一眼,他要知道是誰送給他哥哥的。
褚佑不再猶豫,動作迅速地将信封拆開,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詩意的文字——這是情書沒錯,還是哥哥最喜歡的風格,然而最後落款讓他最後的希望也毀滅得徹徹底底的。
就像一絲微弱燭光在風中忽閃,被最後的一陣寒風刮滅,剎那間漆黑一片,人在黑暗中行走,磕磕碰碰了大半輩子,最終頭破血流。
“呵……左丘月,我就知道。”褚佑苦澀難耐地笑起來,就像是早已知道的一個悲傷結局,但當親眼看到竟然還是如此無法自持地傷心難過。
“小佑!你在幹什麽?”
褚寧驚愕地看着那一臉寒意凜人的褚佑正跪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裏。
褚佑擡頭,眼眶紅紅地看着褚寧,明明委屈難受卻硬是裝作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對方已經出去了一天,這麽晚回來手裏還拿着一個禮物盒,一切躍然紙上。
“怎麽哭了?是被爸爸罵了?”褚寧心疼地看着那淚光閃閃的褚佑,連忙過去幫褚佑擦眼淚。
“哥哥,你是跟左丘月出去玩了一天?”褚佑撇開褚寧的手,冷冷淡淡地問道。
明明他們二人是正大光明出去,但此刻就像是背叛被當場抓住一般讓褚寧渾身不自在,他表情不自然但也只能誠實地點頭。
“她給你的情書,寫得真好,難怪哥哥會喜歡她。”褚佑好像在閑聊一樣聳聳肩,他舉起手裏的信,“我看了也覺得不錯,确實是哥哥喜歡的類型。”
褚寧看着褚佑手裏緊緊抓着的信——是左丘月寫給自己的那封,意識到對方竟然私自翻看自己的信件,他心裏也有些不舒服,語氣也不免冷了些:“小佑,你怎麽能随便看我的信,這很不禮貌你不知道嗎?”
“是你不敢讓我知道吧。”褚佑冷漠地說道,他說着更用力拽着手裏的信,仿佛要将這張紙捏碎。
“褚佑,把信給我。”褚寧皺起眉頭直呼其名,伸手到褚佑面前索要。
“哥,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生氣,就因為這封信?”褚佑勾勾嘴唇假笑幾聲,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有多愚蠢,還愚蠢了這麽多年,愚蠢得連他自己也想笑了。
褚寧深吸一氣,他思索着褚佑這個年紀剛好是叛逆期也正常,只要好好教導對方一定會變回以前那個乖巧的好孩子,念此他溫柔地說道:“小佑你怎麽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當然不是這個樣子!因為那時候的褚佑蠢得像頭豬!”褚佑大吼一聲,眼中的悲傷的眼淚刺痛了褚寧的眼睛。
褚寧漸漸感覺到褚佑并不是發小孩子脾氣,他開始慌張起來不停為褚佑擦眼淚:“小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只是不想再蠢下去了。”褚佑冷冰冰地看着褚寧,說話間他三兩下就把手裏的信撕碎,就像是将他和褚寧之間的所有跨界撕粉碎。
淡粉色的紙屑被狠狠甩到空中,飄揚而落、而褚佑在碎紙飄揚中一步一步邁過褚寧,二人擦肩而過,只聽見淡淡的一聲:“哥,我已經長大了,以後我自己睡一間房。”
那晚的碎屑飄滿那個曾經溫馨得令人羨慕的房間,模糊了褚寧那驚慌失措的目光。随着褚佑搬出房間,房裏關于褚佑的一切都被搬幹淨,就像這一段還未開始便注定要錯過的感情。
也從這一日開始,褚佑真正地變成了最合格的褚家繼承人——上大學後就開始跟着褚空奔走商界,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這一切磨光了他所有的青澀與叛逆,他學會了隐忍,學會了接受,學會了冷漠,學會了遺忘,更加學會了……不再輕信承諾。
即便後來給褚寧當伴郎,親眼看着褚寧将左丘月娶進家門,他也只是漠然而平靜。
兄友弟恭,是最好的結局。
☆、佑卿安寧6
1982年,寒冬。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總是讓人期待,但在褚佑眼裏卻普通得沒有任何意義,甚至這次歸家,還有種冰冷的退卻和排斥。
一回到家他就以學業繁忙為由,一頭鑽進房間裏,平時就看書或跟着褚空學習家業上的事務,很少出去進行娛樂活動,更不用說,去找褚寧,甚至自己的大嫂左丘月。
有時候在房間裏對着白紙黑字,偶爾聽到門外細微的腳步和輕弱的聲音都會讓褚佑心裏一顫,然後不得不強迫自己回過神,繼續專注手上的事。
“诶?小弟也太刻苦了吧,回家都不出來,我還想找他踢球呢~”
聽到左丘月的聲音,褚佑臉色一僵,下意識警惕地轉頭,然後閃身躲到窗旁邊,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
明明是自己的家,他卻感覺如坐針氈。
“小佑念的是商科,當然很忙,”只聽褚寧溫和的聲音依舊令人如沐春風:“而且天那麽冷,你就別出去踢球了……免得像小佑小時候似的,一會兒就感冒了。”
聽到對方說起自己的名字,褚佑心裏不由一陣戰栗,但還未持續多久,就被左丘月的聲音打斷。
“你啊,老以為我是林妹妹!”左丘月咯咯地笑起來:“明明是你這個小身板才讓人擔心吧?給我好好鍛煉身體,別老坐在陶藝室裏……”
“好,”褚寧柔聲道:“不過今天颉兒要來,我得給他做個小玩意兒。”
“好吧~今天就放過你一馬。”
夫妻倆的聲音漸行漸遠,褚佑直到确定沒有人後才從花園後繞進屋子裏,手腳有些慌亂地回到房間。
他無措地看着書桌上的一堆功課,紙上的公式似乎扭曲起來,目光也變得模糊了。
半晌,他發現自己一直無法全身心投入——這裏是家,不是學校的圖書館,他沒有辦法無視身旁發生的一切,和褚寧有關的一切。
他勉強拿起筆,解了幾道題,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窗簾,外面的寒風呼嘯,帶着花園裏一草一木的聲息滿溢進來,讓他無法不在意。
終于忍不住撥開窗簾,褚佑驀然看見褚宅大院門口停着一輛黑色加長轎車——那是左丘亥的車子——他看見褚寧裹着厚厚的呢衣,臉上被凍得蒼白,鼻子都有些發紅了,但還是戴着和煦的微笑,伸出雙手将轎車裏面那六歲的小舅子抱了出來,然後揮揮手有禮地告別。
關上窗簾,他重新盯着作業本。
不知發呆了多久,又不受控制地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大宅裏安靜得可怕,飄着一股咖啡的濃香。褚佑站在二樓,看着空蕩蕩的大廳,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倫敦的那段日子,那時候的家和現在的裝潢似乎并無區別。或許正是因此,他看到此情此景,就無法抑制地想起了以前那段時光。
兄友弟恭的回憶,溫馨又苦澀。
咯噔。
門開了,六歲的男孩抱着足球一蹦一跳地進了屋,頑皮地東張西望,擡起頭正好與褚佑對視。他臉上有細密的汗珠,大眼睛望着大大的屋子,然後撒開腳丫子咚咚咚地跑上樓,無所顧忌,正如十二年前褚佑那股孩童氣的嚣張。
他一路跑上樓,向着褚佑最熟悉的房間奔去——褚佑的視線随着他移動,在他打開房門、大聲地喊着姐夫的的時候,便看見了穿着深灰色毛衣的褚寧,一如十二年前的溫柔。
“颉兒,”褚寧手上還拿着軟毛筆,見此放到一邊道:“你怎麽去踢足球啦?”
[小佑,你怎麽又去踢足球啦?]
左丘颉一撒手把足球丢了,撲上來結結實實地抱住了姐夫。褚寧連忙接住他抱起,拿手絹去擦那汗濕的額頭。
“玩完了之後要擦汗,不然會生病,你姐姐會罵的。”
[ 玩完了之後要擦汗,不然會生病,爸爸會打屁股的。]
“反正姐夫都會幫我擦。”
褚寧拿手絹用力捏了一下左丘颉的臉:“我可不能總是幫你擦了。”
[ 那我下次不幫你擦了。]
一點一滴的回憶,是何等相似,何等傷人。
“褚寧——你怎麽又慣着他啦!”左丘月從陶藝室裏走出來,一把将左丘颉從褚寧懷裏揪出來:“汗要自己擦,別麻煩你姐夫,快過來!”
“小月,你太兇了。”
“是你太慣着他啦,在家我們可不這樣。”
“他可是你弟弟呢,”褚寧露出無奈而寵溺的笑容,“你弟弟就是我弟弟,慣着點也是自然啊。”
是啊——褚佑苦笑起來,在對方眼裏,他就是他的弟弟,也僅僅是弟弟而已。而現在,連這份對弟弟的寵溺和關愛也要被別人無情地瓜分了。
左丘月聽聞噗地笑出來,一把拉過褚寧:“好啦,咱們進來做陶器~來,颉兒快看姐夫咱們做陶器的,可神奇啦。”
門未關嚴,裏面的場景一覽無餘——褚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冬日的陽光從紗窗照進來,給裏面的人蒙上了一層朦胧的輕紗,溫暖到了極致。
“我要做個大老虎!”
“好,姐夫給你畫一個大老虎在上面……”
“喂喂,說好的先給我畫海豚呢!你怎麽可以耍賴!”
“小月你別跟小孩子争,我先幫颉兒畫,再幫你畫。”
“你!哼~我可記住了啊,現在就這麽冷落我,以後要是有了孩子,就更不得了啦!”
“小月你別亂說……”
旋轉的模具,開心的笑顏,悅耳的聲音,暧昧而溫馨的空氣,洗漱交織在一起,深深刺痛了他的目光,也刺痛了他一直隐忍的心理防線。
不知多久,眼前的光景模糊了,模糊成一片水霧,直到褚佑轉身離開後很久都沒有消失。
他無法反抗,回應的只有妥協和忍耐。
1983年,炎夏。
用過飯,褚家一家在舒适的前廳閑聊,多了左丘月,少了褚佑。
褚佑如今是京州大學商學院的學生,本可以像當年的褚寧那樣走讀,但他卻堅持住學校,周末也總是找借口不回家,算下來每學期才回家一兩次,而褚空有時候帶他回公司走動或者出席一些商業活動,晚上想直接帶他回家,但都被拒絕。
“都快八月份了,佑兒怎麽還不回來?”褚空一臉無奈。
“他不是說有個課題要做,得晚點回來嘛。”褚伊安慰道。
“已經好久沒見小佑了,有三個月了吧。”褚寧也長嘆一聲。
“這是好事,爸爸。”左丘月看的開,笑容得體地看着褚空,“小弟這是好學,不像那些渾渾噩噩的大學生。”
“也是,也是。”褚空連連點頭,為人父母就是這樣矛盾,一方面希望孩子在外闖出一片天空,成龍成風,一方面又不希望孩子離開自己。
“對了阿空,你上次跟我說要給佑兒找媳婦,找到合适的了?”褚伊把話題岔開。
此言一出,褚寧渾身一顫,而左丘月興致勃勃:“爸,媽,你們給小弟找了哪家姑娘?我來幫看看,我最懂了!”
“傅家的小千金,傅水。”褚空一臉滿意的笑容,“昨天我還跟他們父女見過面,小水這孩子好啊,長得漂亮跟佑兒配,文靜賢淑,知書達理的。”
“傅水……”褚寧臉色微妙變化,在腦海深處不願想起的回憶突然沖破那道門,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那女孩子正是當年和小佑演話劇的那個。
“傅水,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左丘月認真地思考起來,頓時恍然大悟,“哦哦哦!我大學同學陳雪的閨蜜來着!”
“哈哈哈月兒知道,那孩子不錯,和佑兒天造地設的一對。”褚空哈哈大笑起來,“他父親也有這個意向,過兩天等佑兒回來再約一次,讓他們倆小孩子見個面。”
“我看行,小弟就需要一個溫柔賢惠的媳婦。”左丘月也爽朗地笑起來。
“這事還是看小佑自己,強扭的瓜不甜。”褚寧突然來了一句,心裏是連他自己也不想承認的一絲慌亂。
“哎呀,我說怎麽那麽耳熟呢!”一直不出聲的褚伊一拍大腿,笑眯眯地說道,“小水呀,就是當年和我們佑兒演梁山伯與祝英臺的那個小姑娘呀!那天我就看着他倆對上眼了,最後一支舞,跳得深情款款。”
“對對對!”褚空連連點頭,和妻子達成一致。
“哎呀,改天我去找陳雪探探口風。”左丘月十分熱心腸地說道,“看看傅小姐有沒有這方面意願,畢竟兩情相悅才能長久。”
“好,這事兒就交給悅月兒了。”褚空滿意地說道。
一家人圍繞着褚佑的婚事談得熱火朝天,從傅水又談到別的一些候選的姑娘,唯獨褚寧一直沉默不語,時不時回一句話也是心不在焉。
五天後。
三個月沒回家的褚家小少爺終于踏進家門,這讓褚家上下像過年一樣歡快,褚伊和左丘月更是在門口埋伏着,只待褚佑走進家門。
“砰砰砰”頓時禮花炮放了四五個。
看到家人,褚佑那總是冷漠鋒利的眼神露出幾分溫柔,他一一和褚伊、褚空、褚寧擁抱,就連自己曾經怨恨過的大嫂左丘月也毫不吝啬地給了個大擁抱。
褚佑放開懷裏的褚寧,淡淡地笑起來,英俊剛毅的五官更顯潇灑帥氣:“哥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褚寧依然是溫柔的淺笑,只是渾身僵硬。
而左丘月已經能和褚佑打成一片,她毫不留情地一拍褚佑的腦門,半嗔半笑:“臭小子,這麽久不見,帥了這麽多!說說看這學期收到多少情書了?”
“大概五十多封吧。”褚佑淡定地說。
“嘿嘿,有沒有看上誰?”左丘月壞笑地說道。
“沒有。”褚佑瞥了一眼左丘月。
“哈哈哈哈沒有就好,來來來,先進屋。”褚空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褚佑狐疑地看了一眼褚空,但也不多問。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只知道聽從褚空的一切安排,即便褚寧跟他說過很多次要按心裏的想法生活,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肩負着什麽,何況他心裏的想法,早已被否決。
“佑兒呀。”褚空勾搭着褚佑的肩,一邊走一邊說,“過兩天跟爸爸去見一面傅教授和他的小女兒吧。”
“爸,小佑才回來。”褚寧忍不住出聲。
“又不是壞事。”褚空連忙趁熱打鐵,“傅水,你記得吧?”
“嗯,記得。”褚佑淡定地回答,心裏已經明白了大半,該來的總會來。
“你應該懂爸爸的意思,小水是個好女孩。”
“嗯,我收拾好行李再找爸爸談這件事。”褚佑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就算是自己的婚姻也仿佛是一件任務。
褚空愣了愣,沒想到褚佑這麽聽話,但一想褚佑本來就認識傅水,思忖着這倆孩子當年就有了感情,只是礙于禮節沒談上,這樣想着褚空就更加堅定了要撮合他倆的決心。
“好好好,上去吧。”褚空滿意地點點頭, “晚上我讓馨姨給你做了好多你喜歡的菜。”
“好。”褚佑露出個溫和的笑容,淡定地走回房間整理東西。
聽着褚佑和褚空的對話,褚寧呆然站在樓梯下,望着褚佑消失在樓梯轉角的背影,就連左丘月叫了他好多聲都沒聽到。
晚上。
夏夜的星空美好得像夢境一樣,星星點點地遍布整個天幕,就好像時刻要墜下來。
褚佑倚着陽臺欄杆望着這漫天繁星,搖了搖手中的紅酒一飲而盡。他雖然還是個大學生,但卻完全沒有該有的青澀爽朗,有的只是完全成熟的男人氣息。
“小佑?我可以進來嗎?”
門外響起褚寧溫柔的聲音,褚佑提高聲音應道:“進來吧,哥哥。”
褚寧開門進房就看到那個獨自倚在欄杆喝紅酒的褚佑,那樣成熟而魄力的褚家繼承人是爸爸最滿意的結果,但卻讓他心疼不已。
“哥哥,要喝點嗎?”褚佑舉了舉手中的紅酒,笑道。
“小小年紀,喝什麽紅酒。”褚寧輕聲說道。
“難道哥哥要我以後在談判桌上喝果汁嗎?”褚佑笑出聲來,卻是的那樣嘲諷而無力。
褚寧被反駁得無言以對,他抿了抿嘴唇,默默走到褚佑身邊與對方一起看着這滿天繁星。
“小佑真的變了很多。”褚寧感慨道,言語間是掩飾不住的疼惜。
“人總是要變,一條路上磕磕碰碰久了,得學會換條路。”褚佑面無表情地将手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這本是我該肩負的責任……”
“這樣哥哥就可以一直做陶藝了,而我其實也不是那麽排斥這樣的生活,兩全其美不好嗎?”褚佑轉頭定定地看着褚寧,那深邃的眼眸像是一盞若隐若現的燭光。
引着飛蛾撲火。
“你真的喜歡傅水嗎?”褚寧不自然地轉移話題。
“我跟爸爸談過了,她确實很适合我。”褚佑莫名一笑,釋然而輕松,“何況我也認識她,這比娶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好太多了。”
“可婚姻要兩情相悅才能長久。”褚寧微微凝眉。
“感情培養培養就有了,兩情相悅……呵…”褚佑輕笑一聲,顯出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符的滄桑,仿佛看透了所有,“兩情相悅也只是最開始的時候罷了,誰敢保證幾年後會不會變。”言罷他又斟滿了一杯酒,悶悶地仰頭灌下。
“小佑,別喝。”褚寧按住褚佑的手,仿佛小時候教訓弟弟的口吻,“小小年紀,不許喝酒,要喝喝果汁。”
正當褚佑想說點什麽的時候,門外是女傭的聲音:“大少爺,大少奶奶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