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7)
雖面無表情,但眼中依舊驚魂甫定。
父子二人對視,讓左丘颉有些不知所措,半晌開口道:“衍衍有沒有受傷?”
左丘衍搖搖頭,而後皺起眉頭,問:“爸爸,你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一點也不像你。”
左丘颉頓了頓:“什麽?”
“國防部那邊最近送過來情報,餘雷手段已經改革到熱敏感應,你怎麽會不記得?”
左丘颉腦海中頓然一片茫然,他從來沒有記得有過這份文件。
左丘衍見他如此,心中疑惑更深:“是12月4日早上送來的那份文件。”
剛說完這句話,他也停住了——12月4日發生了什麽,他是記得清楚的。那天的468鋼廠槍戰事件,之後倚青的不對勁,以及左丘颉在警視廳的一些看似平常卻不尋常的舉措。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拼湊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走廊那邊的警視廳衆人聽到爆炸聲都白了一張臉,待那沖擊平穩後立刻跑過來察看究竟,便看見左丘颉和左丘衍二人伏在門外的地上,不過好在都未受傷。
“廳長,小左,沒事吧!”任癸三緊張地上來。
“沒事,”左丘颉平複一下心緒,“确實是餘雷。”
“擦,這東西忒煩人。”汪敬楠大罵,然後跟上搜查課的人一起奔進去展開調查。
左丘衍緩緩撐着地面站起來,同時一陣喧嚣傳入耳畔,一陣淩亂的腳步和争執聲逼近了。
“顧,啊不褚先生您不要這樣太危險了!”
Advertisement
“閃開!!”
“小飏你在幹什麽?!不要随便上去!”
只見褚隰跌跌撞撞地跑上來,一口氣登六樓的男人滿臉都是汗水,在看到左丘衍完好無損地站在那裏時似是不信般,磕磕盼盼地跑過來抱住。
“我沒事。”左丘衍露出溫暖的笑容,将他抱緊。
“擦,你吓死老子了......”褚隰解恨般死死摟住左丘衍不清楚地嘟囔着,“真不是人幹的事.......如果你因為這個受傷的話,老子不會原諒自己的.......”
左丘衍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頓,撫摸着男人栗色的頭發,不語地将他抱得更緊。
“爸爸!”左丘飏上前直接将地上的左丘颉小心地抱起來,緊張地看着對方——看到爆炸的那一瞬他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如同魂魄出殼,全身都僵硬到極致,那種心跳如雷鳴的感覺到現在仍清晰可聞,
左丘颉拍拍他的臉示意他放下自己道:“爸爸沒事的。”
左丘飏将他放下來,看着左丘颉慢慢站好,心裏也慢慢恢複常态,“太危險了,怎麽還會有爆炸?”
“餘雷。”
左丘飏愣了愣,明白過來後又道:“那不應該是搜查課的進去嗎,為什麽爸爸你.......”
“爸爸比較有經驗。”
左丘飏不相信地皺起眉頭:“那為什麽衍衍也進去了?”
褚隰聽聞也疑惑地看向左丘衍,視線在他和左丘颉身上來回走動,露出探尋的神色。
“我不放心爸爸,就跟進去了。”左丘衍坦然。
剛想發出更進一步的疑問,搜查課那邊立刻有了動向,父子二人馬上趕過去。左丘飏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走遠的方向,然後轉向褚隰,卻發現對方的臉上也是同樣的疑惑。
父子兩趕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倉庫,便見任癸三用鑷子夾着一塊黑色的碎片,正是餘雷設置的殘餘。
“鑒于前一陣黑手黨的活動,這次爆炸不排除是他們所為。”左丘颉看着那殘骸道。
“廳長,我記得流通到本國的餘雷和俄羅斯本土的餘雷在化學元素的構成上是有差別的。”任癸三忽眼睛一亮道,“只要交給化驗部進行檢測就可以知道了。”
左丘颉一頓,不詳的預感湧上來,他剛想說什麽程傲便開口:“是啊,然後再派人查一查邊境黑市是否有餘雷交易。”
“這個就交給我啦,”汪敬楠一拍胸脯,“正好我最近也負責邊境毒品交易偵查,這樣一石二鳥。”
左丘颉看着衆人很快達成了一致,想出口的話悉數咽了下去。
次日。
褚承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看着電視上的爆炸事件的重播,之後又調出左丘颉對市民們的發表講話,最後又反複翻開黃滔閱寄來的材料,有些頭疼地按揉着眉心。
他拿出一直帶在身上的玉,剔透的光澤是古色古香的氣韻,散發着馥郁襲人。。
玉如一條血脈,相連着他與那個男人,掌心還能感受到那熾烈的血液,正是這罪惡的血緣相結才讓他此刻心如亂麻,進退兩難。
強壓下心中異樣的顧忌,褚承撥通了電話:“洺畫,我給你的文件這邊查得怎麽樣?”
“NC工作室只是個空殼。”
“注冊人是誰?”
“有兩人,用的是假名,經調查後其中一人叫衛泠煜,另一人.......”洺畫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
“你說吧。”褚承無聲地嘆氣,心裏也猜到了□□分。
“另一人注冊時叫顧倚青,現名褚隰。”
褚承只覺得一陣頭暈,他回到公司,進入商界,進入金融界,以一個商人的身份卻接觸确實可以快速地降低屠杖和顧倚青的防備,這也讓他更容易地用商業手段甚至是用上褚氏集團的商業勢力去查出這些證據,而這些處于法律邊緣的手段,是他以前作為檢察官所無法使用的。
他苦笑道:“将證據材料打出來給我一份。”
挂斷了電話,褚承知道自己臆想的糾結意料之中地變成現實了,如同一道巨大的裂痕從眼前的平地上出現,斷裂處一個令人煩躁的岔路口——在那些無病□□的詩人口中的所謂選擇出現了——許多人都曾經如此地鄙夷這樣的勢态,但一旦降臨在自己身上卻又驚惶無措地沒有了平日的理性。
手攥緊得要将玉珏捏碎,褚承忽然有将這個東西摔碎的沖動,但卻遲遲做不到。他将玉珏重新置于口袋中,推開門打算去後花園散散心。
從歐式長廊的盡頭出來,引入眼簾的是布滿點點白雪的花園。
“京州第三場雪。”
輕松愉悅的聲音讓他心中一頓,有些僵硬地回頭,便看見褚隰悠哉地倚在薔薇木籘圍欄上。雪花零落在他墨綠色的皮衣,而後滑落簌簌地落在圍欄,宛若銀白色的薔薇盛開,芳菲滿庭。
“你不上班?”褚承問。
“剛回來。”褚隰聳聳肩,無所謂地笑道:“你來散步?”
“差不多。”褚承不知為何下意識地避開對方的目光,只覺得此刻十分詭異——自己明明是證據在握的正義一方,面對這個毫無疑問的犯罪嫌疑人竟有這種心态。
或許是因為此人是自己的堂兄,這種親緣的為難還是他第一次遇見,褚承迅速調整後便道:“你那天在爆炸現場?”
“噢,和阿衍剛好路過。”褚隰挑眉,“話說來那天怎麽沒見到承子來湊熱鬧,還真是奇怪呢。”然後自己搖頭晃腦地思索一下就哈哈大笑起來,眼睛裏還泛着惡趣味的淫光,“喲呵~看不出小白大夫能把承子綁得死死的,連床上也是。”
褚承懶得理會,安靜地看着那越發下大的雪。
“喔對了,上次你給我看的合同沒問題,明天回公司我就簽了,我們合作愉快哈~”
“嗯,記得把你工作室的財務報表和公司資質證明也拿過來。”
“喲,還信不過我,要查賬呀?”褚隰嬉皮笑臉。
“走個形式,蓋個章罷了,我也懶得看那些東西。”褚承的表情有些疲倦。
“知道啦,雪大了,承子你也別散步了,回去吧?”褚隰笑夠了,一只手直接勾上褚承脖子,笑意盈盈地問道。
“嗯。”
兩人剛走進門便看到了褚寧,男人有些發愣地看着堂兄弟倆親密無間的樣子,眼神中有濃濃地懷念,呆站在原地。
“爸爸?”
“大伯?”
褚寧回過神笑起來:“散步呢?”
“下雪,就進來了。”
“好,快吃晚飯了。”褚寧看着他們,不由得多說了一句:“看見你們,就想起了我和弟弟年輕的時候.......”他說着突然停頓下來,不由得發起呆,思緒有些飄渺。
當年那段青春如同雕刻般印在腦子裏永遠不能抹去,化作今生無法改變的悲哀。
褚承看着伯伯如此神态,也多少聽說過些往事,不由得心裏一滞——這要他如何是好。
見褚寧有些不知所措,褚隰試探地開口:“爸爸.......”
“隰兒,快吃飯去吧。”褚寧幽幽地說着,聲音仿佛不像自己了,“小左呢?”
“他今天加訓可能不回來吃了,我們先去吧。”說着褚隰上前一手拉住男人的胳膊,另一手仍抓着褚承便向用餐房走去。
褚寧一愣,然後笑意愈深,眉頭舒展開來,慈愛地拉過褚隰的手向前走去,絲毫不似這幾年在國外的迷茫沉淪。
他們走進餐房,一家人都坐在那裏,笑眯眯地看着三人,其樂融融。
“想當初,這兩兄弟第一次見面就撞車,真是讓人不省心。”褚佑半開玩笑地道。
“是啊,哥哥你們見面就血淋淋的。”褚璟也攙和一腳。
“小溯還暈了幾天呢!”宋言初笑眯眯的。
“不打不相識,不撞不相認,承子大人有大量,放了老子一馬。”褚隰勾着褚承的肩膀,挑眉笑道:“承子,那算我欠你的。”
說完,全家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洋溢着餐廳。
褚承定定地看着這一幕,想起昨夜父親與自己深談的一席話,原本繁亂的思緒似乎剎那間如同被引燃,似花火一般放射出來,然後在閃爍的強光中終究化為了平靜,如同從未發生。
那種溫暖得令人不肯舍棄的感覺,如同陽光般此時此刻将他牢牢地套住,血脈間的相似仿佛在若幹年前就已經命中注定。
晚飯後。
褚承心情越發有些煩悶,而宋言初也在工作不便打擾,自己一人毫無目的地在這個偌大的宅子裏到處漫步,各樣的事情如漲潮一般要将他淹沒,血緣親情,正義,更重要的還是他的言初。
巧合之下路過了褚寧的房間,房門沒有關,一個修長但略顯滄桑的身影伫立在一幅畫前,褚寧稍稍轉頭便看到了褚承進退猶豫地站在門口。
“承兒,進來吧。”
“嗯。”褚承掩去一切心緒,步伐穩健地走進這間他從未進過的房間。
“承兒怕是沒見過我這個大伯吧。”褚寧溫情地笑了笑道。
“嗯。”褚承颔首。
“這是我的前妻,左丘月。”褚寧将目光移向那一副油畫,眼眸中帶着千萬情愫,似乎要穿透這幅畫,傳遞給某個人。
褚承不語,就這樣靜靜地看着那幅畫,幾乎出神。
“還好找回了隰兒,他現在是我這輩子活下去的理由。”
此話一出,褚承微微皺起眉心,無聲的輕嘆。
“我知道隰兒有時很叛逆,而你很優秀,我希望你能幫着點他。”褚寧眼神真摯,帶着濃濃的作為父親對兒子的不放心。
聞言褚承不禁苦笑,幫,要他怎麽幫?
這時一個女傭走到門口:“二少爺,宋少爺在到處找您。”
“嗯,讓他先回房。”褚承回道。
“是。”
“承兒回去吧,別讓言初擔心,珍惜眼前人。”褚寧拍拍褚承的肩膀,由衷的話語帶着些不為人知的悲哀。
“嗯,大伯也休息吧。”褚承微微颔首便離開。
****
褚承剛進門便看到宋言初捧着一碗水果沙拉朝自己走過來,看到那溫柔的笑容,心中的煩悶也消去了大半。
“啊——”宋言初叉起一塊蘋果送到褚承唇邊,柔和的笑容帶着與生俱來的安撫。
褚承一口吃下宋言初喂的水果,順勢将那小家夥抱到懷裏,二人舒服地半躺在那軟綿的絨榻上。
“小溯最近不開心嗎?”
“嗯?”
“我希望小溯不要有事瞞我。”宋言初那明亮的眼眸直直地看向褚承,純真的目光讓褚承有一種要逃的感覺。
“褚隰。”褚承只說了這兩個字。
“堂哥.....真的是壞人?”宋言初不敢相信地問道。
“無所謂壞人,好人,只能說他做了不該做的事。”
“那小溯要......”宋言初看了看褚承那明顯有些掙紮的面容,猶豫道,“要抓堂哥到監獄嗎?”
褚承皺起眉來,用力抱緊了宋言初,不發一語。
“無論如何,我都相信小溯,也支持小溯。”宋言初目光炯炯,燦若繁星的眼眸看向褚承,他雖然不懂這些複雜的恩恩怨怨,但他知道他愛這個叫褚承的男人,很相信他。
“好。”
“我希望小溯能開心點。”宋言初依舊喜歡用修長的手指推推褚承的嘴角,讓他露出個笑臉,“第一次看到小溯,我就想要小溯笑起來。”
褚承有些不自然,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不是這樣笑啦,這樣笑好奇怪。”宋言初搖了搖頭,像個老師一樣指指點點。
“你會有一天讨厭我嗎?”褚承突然沉下臉色。
“不會,我說了小溯做什麽我都支持。”宋言初堅定地說道。
“謝謝。”褚承垂下眼眸,緊緊地抱着懷裏的男人。
☆、第 38 章
書房中的窗簾沒有拉上,黃昏淅瀝的陽光從縫隙中流進來,在檀木地板上印下些許亮色。如此典雅的景致在這幢宅子裏已經延續了不知多少年。
左丘家引以為豪的書房中是一排排高大的書架,層層擺放着各式各樣的書籍,那是家族世傳的珍貴藏書,在書架上還內嵌精致的木板标明分類,層層遞進,浩瀚無窮。
沿着書房漸漸往裏走,便可見寬敞的大書桌。由于此時沒有其他書籍,臺式機屏幕的光顯得尤為突兀。
青年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跳躍,破譯了一道又一道的程序,成功地入圍秘密的領域。他翻閱了特定日期的遠程操控記錄,通過對方的IP地址反複确定了來源。
在敲下最後一個按鍵,打開最後一個繁雜的頁面,讀完最後一個代碼,唯一的真相也自然而然地出來。
手指停在鍵盤上,左丘衍沉重地閉上眼睛,很多幕在腦海中依次閃過,無數疑問争先恐後地冒出來。無限的原因有無限的結果,他在密密麻麻的可能中努力拾起最為體面的一個,糾結而躊躇。
腳步聲使他不得不睜開眼睛,平靜地看着書架那頭的身影漸漸走進自己,熟悉不過的輪廓,熟悉不過的相同血脈,那雙眼睛是與自己別無二致的陰戾和野性。
男人臉色僵硬,不自然地開口叫他:“衍衍,你在幹什麽?”
“查12月4日的遠程監控。”
聽到他坦然的回答,左丘颉便明白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自己的兒子絲毫不亞于自己的敏銳果決,而且早就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更勝一籌。
在讓他引以為豪的同時,也讓他害怕。
左丘衍從椅子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從書架另一頭走向左丘颉:“12月4日,爸爸沒有去警視廳,去了468鋼廠。”頓了一下,他眼神忽然暗下來:“是和倚青去的。”
“衍衍還知道什麽。”
“Stalker槍擊案爸爸親自負責,巡城也是你總督,原本最有可能的線索在你這裏全部斷了。”左丘衍再走進一步,父子兩人站在高高的書架之間,僅有一尺之遙,雙方一絲一毫的神态盡收眼底。
左丘颉微微擡眼,竟有些退縮地看着眼前如豹一般壓迫的青年:“你是從爆炸那一晚上開始懷疑的嗎。”
“不,幾個月前就開始了。”左丘衍淡淡地道,“對那四起懸而未解的殺人案,你逐一分散了警視廳的調查人手。在468鋼廠槍戰後,你又讓付隊重點疏通線路而不作過多調查,這些都很反常。直到爆炸那一天,我發現你沒有讀過那份12月4日的文件,才更确定。”
“老鬼李的死,也是你放的水,讓Ten潛入第四看守所。老鬼李的遺言裏不僅道出了殺手的身份,也提醒了我黑警的存在。”
“我從一個月前就在破譯爸爸的程序,密碼比較複雜,不得不耗費一個月的時間強制破除。”左丘衍露出從未有過的苦澀笑容看着自己的父親,看着這個與自己最親的男人:“事實不是我想要的,但也是最合理的。”
氣息凝結在生硬的空氣中不能動彈,左丘颉此時此刻覺得自己如同空氣般要融到其中。他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如同雕像——被自己親生兒子這樣毫無掩蓋地揭底,身為人父最醜惡的一面被暴露,他已經無地自容再說半句話。
“爸爸,我現在想問你,倚青為什麽會被卷進去。”說到此,左丘衍表情陰沉下來,在冷的面容上增添了幾分令人膽寒的冰郁:“他那天受的傷,不可能僅僅是爆炸所致。”
“他......”提到褚隰,左丘颉有些語塞。他極力找回自己的聲音,用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完整的話語解釋了一遍,甚至事關褚隰與衛泠煜洗錢之事也全部托出。
左丘衍的臉随着他的述說而扭曲起來,當聽聞褚隰差點在468剛才中在滾燙的鋼水中喪生,他就如同發瘋一般地給了左丘颉一拳。
完全是下意識而行的野獸行為,忘記了他和眼前的人還是親父子的事實。
巨大而猛烈的拳力讓男人完全措手不及,整個身體甩出去撞在書架上,伴随的是從書架另一側傳出的驚惶叫喊,聲音的顫抖似乎如枯葉。
“爸爸!”
左丘衍看見左丘飏就這樣突然地從書架後面奔出,箭一樣地沖到摔倒的左丘颉面前将對方從地上扶起來,臉上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複雜與擔憂。
左丘颉在看見他出現的一剎那,臉色白得如同薄紙,輕輕一捅,那僞裝的鎮靜就可以悉數破碎。
“爸爸,你沒事.......吧.......”
左丘飏說完這句話,自己卻呆愣在了原地,伸出的手停頓在半空,似乎凝固住了——正如他此刻同樣凝滞的心緒,被方才的事實沖擊得完全停止了所有思考。
“哥......”左丘衍從剛才沖動的暴怒平複下來。他喘着氣看着面前的二人,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出手導致的情況,緩了片刻,才開口道:“你都聽見了吧。”
左丘飏呆呆地看着左丘颉,停滞了很久,“爸爸......是壞人?”
一句簡單的話,如同最後的審判,毫無申辯餘地,完完全全将左丘颉打擊得粉身碎骨,跌入絕望的谷底。
他突然想逃——兩個兒子的視線如同灼熱的刺刀,一個陰狠,一個直白,在身上劃開一道道口子,鮮血慢慢地汨汨而出——但他做不到,更舍不得。
“為什麽。”左丘衍道,“你要幫屠杖做這些。”
全身都在發抖,左丘颉幾乎站不穩。他擡起手捂住自己臉,聲音從縫隙中傳來——他苦笑着,将二十多年前海參崴任務的歷歷在目、三年之前的屠杖意外登門要挾如同洪水般一股腦道出。
他從來不敢對兄弟兩任何一人說的事情,今天卻可笑地一起說給他們聽。
想哭卻奇怪地沒有眼淚。有時事情就是如此奇異,左丘颉覺得自己些許是麻木不仁,或許是手掌遮住了視線制止了催淚的場景,又或許是僅存零星的為人父之感可笑地維持着所謂堅強。
左丘衍和左丘飏,一人沉默不語,一人愕然不言。事實從左丘颉破碎的言辭中漸漸成形,毫無保留地站在面前,無論他們願意與否,他确實存在。
聽着震顫的事實,二十多年籠罩着心靈的象牙塔在一點點坍塌,頃刻間瓦解——左丘飏向後不穩地退了兩步,冷不防重重地撞到身後的書架,一本皮書猝不及防地從上面掉下來,落躺在地面——那竟是本老舊的相冊,陳舊的牛皮封面有些磨損,卻還能清晰地看着那相冊的名字。
[ 愛子飏飏 ]
字跡端莊高雅,是男人親手所寫。左丘飏蹲下身去,顫抖地伸手翻開棗紅色的相冊。一張張舊照片如同電影播放着,快樂的童憶鋪天蓋地襲來。一張張頁面上整齊地嵌着自己的照片,上面準确地标着日期和備注,字跡與封面別無二致,記錄着他的點滴。那些印象尤深的快樂過往,此刻看起來是那麽諷刺。
[ 1993年1月15日,3歲生日 ]
[ 1996年9月1日,一年級開學典禮 ]
[ 1998年8月2 日,威尼斯行 ]
[ 2002年6月28日,附小畢業晚會 ]
[ 2008年1月18日,成人禮 ]
末尾是十八歲,而第一頁卻不是剛出生的模樣,一張張自己的笑容此刻卻令他起了膈應——左丘飏突然鼻子很酸,眼睛也很難受,他喃喃地道:“我是壞人的兒子......”
他忽然将相冊啪地關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出書房。
左丘颉大驚地追上去,生怕他做出什麽事來,驚恐地大喊:“飏飏,飏飏!!”
左丘飏奔跑得很快,而他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更快,壓抑而恐怖的節奏幾欲将靈魂逼出軀殼——他狂奔過空蕩蕩的豪宅,目之所及是熟悉的沙發、地毯、瓷器、屏風。穿過他小時候最愛的大陽臺,上面的搖搖椅總會被他和左丘衍當跷跷板玩;陽臺上的一片是常伯最愛擺弄的小菜園,還是小不點的自己也親自給那片土澆過水;他一直跑到走廊的盡頭,看見那裝點着童稚色彩的小屋間,那是屬于他們童年的游戲室,夢幻斑斓的回憶還能嗅到熟悉的冷香——但這一切,原本都不是屬于自己的。
他本是屬于那片寒冷嗜血的黑色,帶着離經叛道的惡魔氣息,代表世界上最深的邪惡與黑暗,一直蔓延到指尖。
膝蓋失去了感覺,他重重地跪在地上,手撐着地面,卻看不見一滴眼淚。
“飏飏.......”
左丘颉看到他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心痛加之自責悔恨化作千錐萬刺在身上拷打,帶着無聲的血水落下,在落地前被寒冬凝成了绛色的冷珠。
他不穩地奔上去要安慰最疼愛的兒子也是最癡迷的戀人,卻在近在咫尺時僵住:自己作為左丘飏心中的壞人,又有什麽資格去安慰。
左丘飏察覺到他的接近,緩緩的回過頭來,複雜無神卻又情緒滿溢的眼睛望着男人。琉璃般精致的瞳眸此刻卻刀割般尖利,讓左丘颉害怕地發抖起來。
“我到底是誰......”
“你是飏飏,”左丘颉心疼地終于忍不住去抱住他,用盡全力收緊雙臂将早已比自己強壯的青年抱在懷裏,如同兩人命運第一次交織時在海參崴嚴冬中的相依為命:“你是左丘飏。”
左丘飏呆呆地聽着男人在自己耳畔不斷地重複着這個名字,最癡迷的聲音一遍遍地激蕩着耳膜,竟失去了反應。
左丘颉緊緊抱着他,眼前模糊了起來,喃喃道:“你是爸爸的飏飏.......”
他仿佛看見二十多年前,在那座冰冷的城市裏揚起的風雪,帶着最純潔的白色湮沒了槍聲、嘶鳴和血跡,吹散了傷口上灼熱的疼痛,将自己和他帶到走投無路的角落。抱着年僅數月的嬰兒蜷縮在破舊的窯窖中,不知風雲變幻何時。
風飏電激的初始羁絆,生根發芽的愫愛缱绻。
“爸......爸......”左丘飏不穩道,似乎在磕磕盼盼中用自己的認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壞人......是因為我才變成壞人的......所以我……”
心髒如同被燒紅的鋼絲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痛得失去意識,左丘颉緊緊摟住他道:“不是,飏飏是好人,都是爸爸的錯......”當感覺到濕潤的液體觸碰到自己的頸部時,他驚呆了地擡起頭。
青年烏黑如墨的瞳眸裏滴下的眼淚砸在他身上,讓他不堪重負。
“飏飏別哭,別哭啊......”他着急着去為左丘飏擦拭淚水,卻怎麽也拭不盡。對方看着自己,神色中盡是苦惱和糾纏的悲哀。
原本簡單的思緒到了此時卻成一團亂麻,左丘飏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眼前的真相,就好像在雪地裏迷了路——那和在樹林裏不同,茫茫的白色絲毫沒有明晰的選擇,只能讓人更迷惘的害怕。
“我不想......不想爸爸是壞人......”左丘飏哭出聲來,像個無助而絕望的孩子:“壞人要坐牢,我不要爸爸坐牢.......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左丘颉顫抖地用手去一遍一遍地擦掉青年的眼淚,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左丘飏見他不說話,便越哭越兇,直到泣不成聲,嗓子略啞。
他很久沒有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傷心欲絕——順風順水的二十多年,在父兄呵護下的他始終是快樂的,單純得對某些事情一無所知,無知到成了一種罪過,對此時此刻的沖擊是那麽蠻橫無禮,手足無措。
左丘颉僵住,撫摸着青年臉蛋的手停下來——沉默如同一把蜿蜒的白刃,曲折幽深地回蕩了許久也沒有找到目标,卻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糾纏中。
男孩總以自己作驕傲,仿佛“我的爸爸是警察”這一句話就是這個小男孩最引以為榮的財富。事到如今,他一手将這樣的美好毀滅成泡影,一文不值。
他又何嘗不想痛苦欲絕,嚎啕一場,但他不能,他的脆弱只會讓青年更害怕更痛苦。
他用一以貫之的憐愛和寵溺神色凝視着這個似乎永遠長不大的青年,強撐地勾起溫柔慈愛的笑容:“飏飏別哭,別哭.......還沒,吃晚飯呢.......”
“我不吃.......”左丘飏拼命地搖頭,忽然将左丘颉狠狠扣過來,緊緊地抱在懷裏,像個沒安全感的孩子微微顫抖着抱着心愛的玩具。
左丘颉以同樣的力道回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勸道:“飏飏不吃晚飯會餓的.......”
“不吃就是不吃!”帶着哭音,左丘飏任性地大喊道,他只覺得自己十分害怕,害怕到不敢深想為什麽害怕,僅憑所有的意識抱住這個男人。
“爸爸坐牢我該怎麽辦......”
一想到這種分開,腦子裏就像有根鋼線在抽動着,一下一下地痛,好像在提醒着他什麽。他害怕地仿佛曾經失去,再次擁有時就這樣患得患失起來。
“好…...不吃......”左丘颉心痛地撫摸着他的頭,忍住要哭的沖動——他要怎麽回答?他也不知道,他早已被左丘飏弄亂了一切思緒,不知所措。
兩人靜靜地抱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左丘飏止住了飲泣,安靜地靠在左丘颉肩上。
左丘颉小心翼翼地試探看了一眼,發現青年已然不知在何時睡去——想必是這段時間檢察院的工作太累,也未好好休息過。
左丘颉輕輕地扶着青年,就近推開了那間久未涉足的游戲室。裏面琳琅滿目夢幻般的樂園裝飾與此刻他的心境一經觸碰,如同花火齊鳴般綻放,落下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的塵燼。
溫馨的游戲室藏着最美好的回憶,桌面上搭建好的水綠尖頂城堡,牆上挂着的靶子,天花板上吊着的星星月亮,依舊停留在軌道上的雲霄飛車,地板上尚未完成的拼圖——這裏依舊保持着當年孩童玩樂的痕跡,左丘颉特地囑咐仆人們打掃時不能破壞。
他有些吃力地将左丘飏扶到圓球般的沙發上放下,拿起一旁略小的毯子給他蓋上。
鼻子好酸,眼眶也強撐得難受,左丘颉起身轉頭,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左丘飏一眼,在下定決心邁開腳步的剎那,又殊途而行地淚雨飄落。
如果這樣的愛是種玷污,此刻又有什麽好悲哀的。
他在一遍一遍地用這樣的借口安慰自己,卻更止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下,狼狽得要哽咽出聲。踉踉跄跄地來到窗邊,左丘颉手撐着窗臺,淚水滴答地落在臺面,擡眼看到窗外漆黑無垠的冬夜,如同自己心中同樣黑暗的絕望。
有些話,不是不敢說,是不能說。有些人,不想失去,所以絕不染指——他忽然覺得或許自己一開始就錯了——那天晚上的意外讓他與左丘飏機緣巧合地以禁忌的情愫在一起,卻忘了這本是不應該發生的。
但他還是□□,義無返顧,飛蛾撲火,縱使粉身碎骨,也不枉浮生一片情深。
情到刻骨,原來如此。
他忽然擡眼,看見玻璃窗上印着自己的臉龐,以及身後倒映着靜靜地站着的左丘衍。
玻璃窗中那生來淡漠而冷酷的臉龐,酷似自己年輕時的神态,卻更多了一分執掌全局的魄力。
他僵硬了一下,不自然地伸手抹了一下臉上未幹的淚:“衍衍是勸我自首的嗎?”
輕點頭,左丘衍走進他,眼神帶着複雜和哀傷,欲言又止。
左丘颉苦笑,深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