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消息傳到垂拱殿時,今上正與宰相們商議稅賦的事。錄景跌跌撞撞進門來,也顧不得衆臣在場了,顫着手指指向西挾方向,“陛下……皇後遇襲,不省人事。”
他手裏的奏疏落下來,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麽?”
錄景咽了口唾沫,畢竟是內庭的事,不好當着外人直說,遮掩道:“陛下莫問了,去了便知道。醫官們都已經趕去了,只是陛下不在場,好多事情不敢拿主意……”
他站起來,頭暈目眩。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呢,怕她受傷害,退了一萬步,讓她在西挾暫避,為什麽還會遇襲?他心裏慌得厲害,未留下半句話,匆匆忙忙提袍跑了出去。
殿中另一個人也慌了手腳,錄景走得慢些,被他一把抓住了,壓聲問:“皇後眼下如何?”
錄景道:“回王爺話,臣也是聽人回禀,并未親眼見到。據說是被刺傷,流了很多血,傷勢不輕。”說完做了一揖,快步追趕今上去了。
如 何會遇襲,又是遇了誰的襲,眼下一概不知。雲觀心裏牽挂,然而那是別人的皇後,他沒有權力去探視。往外看,天上積起了厚厚的雲層,怕是快要下雨了。怪重元 沒有保護好她,他的雙手在袖中緊緊握起,聽身後衆人嘈切議論,平了心緒轉身道:“既然禁中出了事,諸位就莫等陛下了,怕是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都散了 罷。”
宰執們拱手行禮,紛紛退出了垂拱殿。他也背手往外去,出了承天門,見成則在東華門上候着。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細雨,成則打傘迎上來,低聲道:“禦馬直和捧日、神衛幾位指揮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郎主一聲令下了。”
他點了點頭,“剛才副都知傳話進垂拱殿,皇後遇襲,今上方寸大亂,若現在發動政變,他無暇顧及,想來更有勝算。只是不知道皇後如何,我心裏好亂……”他說着,臉色變得煞白,“我想進去看她,不知她有沒有危險。”
成則道:“郎主還需按捺,若拖延了,等今上回過神來,咱們的行動必要受阻。臣算了算,諸直人數加起來約有三四千,先悄悄控制了各門禁衛,三四千人殺進大內直取福寧宮,足矣。郎主挂念皇後,若想見她,只有取今上而代之,否則永遠沒有機會。”
他轉頭看他,下了決心,颔首道:“宮中酉正下鑰,那時天色正朦胧,趕在宮門鎖閉前發動突襲,打他個措手不及。今日秘召幾位指揮商議,明日傍晚起事,免得夜長夢多。”
成則躊躇滿志地應了,回身眺望那連綿宮闕,烏蒼蒼的天幕下顯得壓抑沉重。實在沒有太多時間,誰也不知道今上什麽時候會發動致命一擊。與其在睡夢中被殺,不如轟轟烈烈大幹一場。成敗在此一舉,敗了至多是個死;若成功,便能一雪前恥,不必再茍延殘喘地活着了。
那廂今上趕到西挾時,皇後還卧在血泊裏。因為剪刀紮得深,誰也不敢輕易搬動她。他進門看見這場景,心都揪成了一團。大灘的血,從那具柔弱的身體裏流淌出來,恐怕已經将她放了個半空吧!
他蹲下來喚她,“皇後……”
她微微有些反應,原本活蹦亂跳的人,一下子變成了這樣,他簡直想要殺人。只是暫且顧不得那麽多,小心翼翼将她拗在臂彎裏,輕輕托起來,送到榻上去。醫官們一擁而上,處理傷口、把脈、開方子。他站在邊上茫然看着,只覺五髒六腑都碎了,碎成了渣滓,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太後匆忙而至,遠遠立着觀望,蹙眉道:“這禁庭真是愈發的亂了,先是下毒,然後是刺殺,叫人怎麽辦才好?”她知道皇後不能出事,這個節骨眼上,一旦她遇到不測,非但失了興兵的把柄,還讓綏國鑽空子,好大肆宣揚他們的長公主斃命于大钺禁庭,縛住了大钺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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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 林醫官退出來,向今上長揖,“官家稍安勿躁,臣查驗過,聖人失血雖多,總算未傷及肺,乃是不幸中之萬幸。如今氣虛血虧,刀口也深,對于女子來說縱不累及性 命,卻也是消耗頗巨的苦差事。臣為聖人縫合了傷口,上藥包紮妥當,但要痊愈恐怕還需時日。聖人身嬌體貴,何時醒轉還未可知,醒後疼痛難當也是必然。床前萬 不可離人,藥要按時服用,靜養三五日,多少會有好轉的。”
今上得知她沒有危險,懸了半天的心才放下來。坐在她床沿守候,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氣若游絲,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現在才想起來問經過,直起身道:“究竟是怎麽回事?西挾外有班直把守,是誰傷了皇後?”
金 姑子上前一步,哭道:“下半晌聖人在殿中繡花,梁娘子到訪,婢子引梁娘子入內,伺候了茶點便在殿外侍立。起先聖人與梁娘子還有說有笑的,後來不知怎麽起了 争執。婢子不放心,挨在簾外偷聽,她們說得低,聽不太真,隐約聽見梁娘子罵聖人賤婢。聖人一向和善,官家是知道的,婢子怕聖人吃虧,想進去勸解兩句,結果 便見梁娘子操起桌上剪子,對準聖人紮了過去……”
貴妃鐵青着臉道:“你胡說,分明是聖人自戮陷害我!”她惶惶向今上哀告,“官家 明鑒,臣妾唯恐聖人在西挾短了衣食才來探望,并未同聖人起什麽争執。原本都好好的,聖人袖中藏剪子,突然便紮向自己……臣妾是無辜的,舉頭三尺有神明,臣 妾不敢有半句謊話,官家要替臣妾做主。”
春渥一直在照顧皇後,聽了她的話銜淚轉過身來,哭道:“梁娘子可是要撇清關系麽?我家聖 人平時是什麽樣的性子,禁中人人知道。她從不與人較長短,心善也怯懦。一個連殺雞都不敢看的人,怎麽會對自己下手,且傷口恁地深,不是恨透了,哪裏來這樣 大的力道?梁娘子要官家為你做主,我家聖人誰來主持公道?她昨日才受了冤屈關進冷宮裏來,梁娘子還不願放過她,追到冷宮中羞辱她。她終是一國之母,梁娘子 怎麽能這樣辱罵她?罵便罷了,還要傷她性命。終不過是嫉妒聖人聖眷隆重,要置她于死地,以洩心頭之恨。”
今上直直望過去,那眼神 冰冷,要将人刺穿似的。貴妃心知這回是落進了她們設好的套裏了,焦急異常,瘋了似的尖叫起來,“我沒有!要取她性命何需我動手,我這樣送上門來叫你們拿我 的把柄麽?”一壁說一壁哭着跪在太後面前,“孃孃救我,我現在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我沒有傷聖人,是被她們算計了。孃孃你可信我?你替我說說話吧,我若是 那樣狠毒的人,上次皇後給我下毒的事就該計較到底。”
今上咬牙道:“你無憑無據,怎敢斷言是皇後給你下毒?正因為你心裏這樣認定了,便有備而來挾私報複。讓太後救你,如何救你?皇後躺在這裏,都是假的麽?你說她自戮,說得好!”他轉頭吩咐錄景,“拿把剪子來!若貴妃能對自己下得去手,我就相信你。”
她敢麽?她不敢。不是到了絕境,誰也沒有那份膽色。
貴妃連哭都忘了,怔怔看着錄景遞過來的剪子,想去接,終究還是縮回了手,嚎啕大哭起來。
太後兩難,是不是貴妃所為一時也分不清,但是大戰在即,孰輕孰重她心裏明白。本想替她遮掩兩句,不想皇後的乳娘又有了新說法。
“官 家容婢子回禀。”春渥掖手道,“梁娘子說皇後給宜聖閣下毒,婢子才想起來,梁娘子病後聖人時時挂懷,曾多次命阿茸往返贈送補品。梁娘子也常對阿茸有賞赉, 一來二去,阿茸究竟受命于誰,那就說不清了。阿茸父母雙亡,曾為以後的生計憂心,若一時貪財陷害主人,這種事并非不通。如今她人已經死了,的确死無對證, 婢子也不敢妄下斷言,只想求官家還聖人一個清白。”說着哭泣不止,回頭往床上看了看,哽聲道,“她是個沒心機的人,否則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官家是她 最親近的人,若連官家都不替她撐腰,那聖人實在是太可憐了。”
春渥這番話,引得太後對貴妃起了疑心。皇後意欲毒殺官家,這個消息确實是從貴妃那裏傳來的。她想借此興兵是不錯,可若真是貴妃設的局,那她的品性就值得懷疑了。
貴 妃自然不能承認,然而眼下陷入了與皇後那天同樣的尴尬境地,她是有傲性的人,也仗着官家還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并不忙于狡辯。倒是她身邊的尚宮跪地磕頭, “娘子出身高貴,宮掖之中長大的人,絕不屑于做這樣愚蠢的事。如今遭人陷害,白璧蒙塵,請官家與太後聖裁,為娘子洗冤。”
今上因皇後的傷勢嚴重,騰不出閑心來處置這件事,不管貴妃是否無辜,他眼下極端厭棄她是一定的。他狠狠盯着她,寒聲道:“禁庭醜聞,不宜向外宣揚。皇後受重傷,貴妃嫌疑重大,暫押入永巷素室令其思過,待皇後無虞再行處置。”
永巷素室與皇後這西挾不同,是真正徒留四壁的地方,官家究竟有多偏心,可見一斑。貴妃搖搖晃晃立起來,外間黃門要上手押解,被她奮力格開了。她整整衣領,未再多言,昂首走了出去。
太後旁觀,束手無策。皇後一直暈厥,官家也定不下心思查辦,只有再等等了。
她上前探看,的确傷得頗重,便嘆息道:“年輕孩子沖動,這又是何必呢!無論如何先讓皇後靜養,這回受了苦,可憐見的。官家亦須小心自己的身體,你身上餘熱不退,不知是什麽緣故。若太過勞累了,我怕你扛不住。”
今上道是,“這裏無事了,孃孃回去吧!待皇後略好些,我要将她移入柔儀殿,也好就近照顧她。”
太 後啓了啓唇,本欲反對,到底還是忍住了。官家正是心疼的時候,同他說什麽都是白搭。他眼裏只有一個皇後,看看這西挾,妝點得如此惬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湧 金殿呢!貴妃沒人疼沒人愛,直接送進素室,實在吃了大虧。往後還要靠她成事,切切慢待不得。長袖還需她這太後來舞,皇後依仗的是官家,貴妃身後卻是烏戎, 兩下裏比較,貴妃必定是重頭。
太後挽着畫帛去了,殿裏閑雜人等散開,只剩春渥和金姑子她們照應。湯藥來去,都是今上親自喂,将到入夜時分,皇後又發起熱來,額上豆大的汗珠濕透了鬓角,人也有些迷糊,谵語連連,仍舊沒有醒轉。
春 渥看在眼裏,心頭都滴出血來。這孩子下手這麽狠,真不給自己留餘地。好在不傷及性命,可是這番的痛,實打實的要她自己忍受了。她想起以前,到了天熱的時候 她喜歡吃蘆粟,長長的一截,叼在嘴裏煙杆似的。蘆粟的皮薄而利,一不小心就割傷了手,那時她都要哭哭啼啼窩在她懷裏的。可現在呢,經歷了一些事,被迫長 大,踏着血路前行,這就是禁中女人的悲哀。怨來怨去,還是怨恨雲觀,要不是他,秾華不會參與進來。她在建安明明有富足的生活,長得又是這樣一副标致容貌, 就算不當皇後,也可以有很美滿的婚姻。如今全毀了,她必須靠自己掙紮求生,否則只能被人屠戮。
今上守着她,半步也不相離。他沒有試過照顧別人,幹什麽都遲緩而謹慎。絞了手巾輕輕給她拭汗,擦着擦着垂下頭,姿勢痛苦至極。
春渥看得傷心,上前道:“官家歇息片刻罷,讓婢子來。”
他搖了搖頭,“你們都出去,我一個人可以。”
春渥無奈,帶着金姑子她們都退到檐下去了。外面雨勢漸密,透過燈籠的光看,紛紛揚揚牛毛一樣,偶爾被風吹進來,冷梭梭拂在臉上,叫人打顫。
秦讓撐着傘從宮門上進來,對攏袖而立的錄景招了招手。錄景縮着脖子過去,他湊到他耳邊嘀咕兩句,錄景點點頭,快步入了正殿,站在簾外回禀:“官家,禦龍直有消息傳進來,時候定下了,在明日酉正。”
今上擡頭看了他一眼,“真會挑時候。大開宣德門,放他們進來。皇後眼下這樣,我沒有興致同他玩。命殿前、步軍二司會同東西五班拿人,在前朝解決,別漫延進內庭來。束手就擒者押到外面絞殺,凡有反抗者立時正法,就這麽辦。”
反正參與者一個不留,不管最後是不是投降。錄景揖手道是,複退出去傳令了。
他低頭看她,不知什麽時候她睜開了眼睛,輕輕叫了聲官家。他嗯了聲,“你醒了?”仿佛她只是睡着,時候到了,該起床一樣。可是鼻子有些發酸,他匆促轉過頭去,“我給你找點吃的。”
她說不要,“別走。”
他只得留下來,心頭翻湧起無數的感覺,一瞬把人生的頹敗和凄苦都嘗遍了。他緊緊抓着她的手,用力抵在額頭上,嗓音悲涼,“是我對不起你。”
她喘了兩口氣,說話很吃力,眼神也有些渙散,抓着他的衣袖問:“雲觀攻進來了麽?”
“沒有,明天酉時。”他摸摸她的臉,“痛麽?”
她心裏五味雜陳,哭起來,氣哽不止。越哭傷口越痛,到最後嘴唇都褪了血色,他看得心驚,忙安撫道:“別哭,有什麽話等好了再說。”
“官家……”她抽泣着啞聲喚他,“你不要離開我,一直陪着我。”
他把臉貼在她臉上,“我陪着你,哪裏都不去。”
她的手指冰涼,想用力回握他,可惜提不起勁來。轉頭看外面,“貴妃呢?”
“關進永巷了。”他眼裏有說不盡的恨意,陰狠道,“若不是顧忌她的身份,我即刻便處死她。你暫且不要想那麽多,先将傷養好,我自然給你個滿意的答複。”
她 心裏其實很覺得愧疚,他是真心待她的,她在這件事上欺騙了他,她也不願意這樣。可是大戰就在眼前,她若再溫吞過日子,很快便會被廢,被真正囚禁,甚至死在 她們手裏。當初她封後掌鳳印,應該也是出于政治考慮。此一時彼一時,發起戰争的時候貴妃有了用武之地,官家要安撫或是借助烏戎,除了愛情,還有什麽可許她 的?只有這頂鳳冠。
她不知道自己這場賭注押得對不對,她沒有把握,唯有盡力一試。可是她心裏那麽難過,她讓他相信她,轉身又利用他,實在不配得到他的愛。
“得意……”她喃喃叫他,“我對不起你。”
他蹙眉替她擦了眼淚,“是我沒有護你周全。”
他躺下來,她不能移動,他努力貼近些,讓她靠在他的肩頭。不時撫撫她,說:“皇後,你還活着就好……明日有一場決鬥,雲觀拿住後恐怕要處死,你怎麽看呢?”
她閉上眼睛,傷口痛得厲害,但是十三歲前在中瓦子的時光卻變得異常清晰。她還記得雲觀分花拂柳而來的場景,公子無雙,如珠如玉。她艱難地喘了口氣,“一定要死麽?”
他說是,“政敵越少,我的江山就越穩固。也許你覺得殘酷,但這就是現實。我不殺他,他便會殺我,皇後如今也經歷了許多事,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了。”
是的,她明白,也正嘗試着這麽做。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可以依靠自己的實力,她能利用的只有他的感情。她覺得自己可氣可悲,心裏堵憋,含淚看着他說:“官家,你親親我吧!”
她有時候孩子氣,這樣撒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能他以為她是在邀寵,其實她只是想從他身上獲得溫暖。
他低頭親吻她,吻得很深,叫她氣喘籲籲。吻過以後怕她傷身,便掀開她的衣襟查看。傷口在她胸房上,正是徐隆漸起的地方,因為要包紮,抹胸半松,底下輪廓清晰。他臉上一紅,想轉頭,又調不開視線,心不在焉道:“藥得勤換,明日我幫你。”
她很不好意思,可是看了他的神情,反而生出捉弄他的心來,忍痛問:“想摸麽?”
他啊了聲,很快明白過來,一副受驚的樣子,“沒有……不想。”
她笑了笑,把他的手執起來,放在了另一邊的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