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起先目瞪口呆,可是漸漸有會心的笑意爬上臉頰。皇後羞澀地問他,“如何?”
他說很好,複又追加了一句,“這麽好!”
他 的手暖暖地罩着她,她因為失血有些多,心口冰涼,他的手恰好能給她溫暖。她閉上眼,緩緩舒了口氣。殿內燭火黯淡,朦胧的光線裏有他,很覺充實和安全。她在 他掌心裏,他不太安分,纏綿的小動作不斷。她傷口雖疼,感覺還是靈敏的,被他撩撥得臉紅,睜開眼睛同他對視,他居然像少年一樣羞怯。她反倒不忍心嗔怪他, 由他去罷,反正都是他的。她重新阖上眼,一手勾着他的臂膀,痛在夜裏擴張得異常鮮明。她擰眉忍受着,漸漸身體變得鈍重,像被千軍萬馬踩踏,把她整個人踩進 了泥沼裏。
她額上又起了汗,他察覺了,忙支起身替她擦拭。她勉強看他,眼淚湧出來,“好痛。”
他顯出挫敗的神情,她痛,他比她更痛千百倍。可惜他不能代替她,只有不停地親吻她,“熬過今晚,明天就會好的。”
日日寄希望于明天,明天來了,依舊不知道會演變成什麽樣。
窗外秋雨綿綿,打在窗棂上,像孩子揚起了一把沙,飒飒作響。
他原本要移她到柔儀殿的,可是想起雲觀傍晚的計劃,還是決定延後一天,等局勢穩定下來再說。
早五更,他起身要去視朝,秾華痛了整夜,睡得極淺,他一有動靜便醒過來了。沒法替他更衣,卧在床上怔怔看着他。他自己系蔽膝,回過頭望了她一眼,溫聲道:“接着睡,好好養息。今日當如常,免得惹他懷疑。我散了朝就過來陪你,不會很久的,一個時辰就回來。”
她點點頭,眼裏滿是眷戀,“你自己要小心。”
他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可不知怎麽,他突然晃了晃,慌忙撐住了月牙桌,才不至于跌倒。她看見他臉色變得很難看,心裏焦急不已,一面喚人,一面掙紮着要下床。他緩過勁來,匆匆過去安撫,“我不要緊,就是頭有些暈,現在已經好了。你不能動,小心傷口崩開,又要吃一回苦。”
她勉力擡手摸他的額頭,帶着哭腔道:“怎麽還在發燒?官家你怎麽了?”
他 也說不清,并不是傷風受寒,低燒卻一直不退,時間長了,人有點恍恍惚惚的。比如一陣暈眩飛快過去,四肢便有千斤重。不過只是一瞬,過去了就沒事了。他怕她 擔心,笑道:“大概是太累了,這陣子事情多,我精神有些不濟。等這件事過去了休息幾天,我們上艮岳去,住上半個月再回來,可好?”
她嗯了聲,凄惶的一雙大眼睛看着,低聲道:“你要好好的,否則我躺着也不安心。”
他垂手撫撫她的臉,錄景伺候他戴上通天冠,便被簇擁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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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在那裏目送他,心裏總覺得七上八下。春渥進來換香,微微開啓了一點窗戶,回身問她可冷,她搖搖頭,“還在下雨麽?”
佛哥端藥過來,應道:“在下小雨,淅淅瀝瀝的。聖人先吃點東西墊一墊,等藥涼了再用。”
她們小心将她托起來,兩個大靠墊墊在她身後,春渥問:“眼下還疼得厲害麽?”
她臉上恢複了點血色,說好多了,“就是喘得急了有些痛,沒什麽大礙。貴妃那裏有消息麽?”
佛哥道:“關進了永巷,不過有太後護着,吃住都不像受過的。”
她 嘆了口氣,知道必定是這個結果。眼下雲觀又湊熱鬧起事,官家更是分身乏術了。再說貴妃的身份畢竟在那裏擺着,以前她沒有太在意,以為太後和善,并不那麽 複雜,其實不是。想來她坐上今天這個位置,也是一路披荊斬棘過來的。她有更遠大的抱負,小小一個钺國滿足不了她,她期待更廣闊的天地。
她說罷了,“這個且不去管他,我得先從西挾出去,如今困住了,什麽都做不了。”說着萎靡下來,哀聲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我變壞了?像雲觀一樣不擇手段……”
“聖 人別想那麽多,環境使然,人不一定能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有時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那些不得受寵的娘子只怕都有禍心呢,何況是貴妃!那天福寧宮裏驗毒, 她來得那樣巧,呼喝着要人拿銀針來,誰知道是不是她串通了太後,趁人不備往盅裏投毒,再驗取了來陷害你。”春渥發現自己臆測起來也沒邊,尴尬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做下了就不要後悔,否則這份苦就白受了。”
佛哥點頭附和,“好在官家不幸後宮,否則只怕更兇險。”
她們喂她喝湯,她進了兩口便搖頭說不要了。待服了藥重又睡下,迷迷糊糊想起雲觀,想起他以前教她畫畫,給她做草編的螞蚱。如今他和今上争權奪勢,恐怕到最後連性命都要丢了。
他 一定不知道官家已經得知他行動的全部計劃了,今晚上會自投羅網吧!她什麽都做不了,原本對他有感情的,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她逼進絕望的境地,她再好的脾 氣也會怨恨他。她和官家在這個事件上的立場一致,矛盾早一些激化,然後必定有一個人的人生要就此結束,雲觀曾經那麽好……可惜了。
她 又昏沉沉睡去,睡夢裏隐約聽見官家說話,從容不迫地排兵布陣。他為王時就執掌整個大钺的軍務,對于這種圍城剿滅的事頗有心得。戍守一切如常,他只需看着雲 觀一步一步走進來,“悄悄将朝中要員帶來觀戰,既是殺雞儆猴,明日朝會上也用不着我多費唇舌了。寧王謀反,當賜死。捉住了先拘起來,畢竟他是先帝血脈,衆 目睽睽下斬殺,顯得我這做兄長的不仁義。”
她心頭生涼,艱難地側過身。幾位指揮領了命,铠甲上貼片與鉚釘相擊的的聲音漸漸遠去了,他進來探望她,在她床前坐了下來。
“你晚間可會親自去?”
他嗯了聲,“事關重大,我若不在,怕平地起波瀾。”
她說:“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剛才來的殿前司和步軍司的指揮麽?可都靠得住?萬一早被雲觀買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她如今也懂得處處用心,他欣慰于看到她的成長,只是成長得過于快,又讓人有種不舍的感覺。他抿唇一笑,“你放心,這些人是我的親兵,從我十六歲起就跟着我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手上,不敢造次的。”
她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春渥托着托盤進門,趨身道:“官家,聖人該換藥了。”
他 伸手接了過來,瓶瓶罐罐一樣一樣鋪排好,略猶豫了下,去解她身側的衣結。昨天她身上沾了血污,當時不能多觸動,今早才換了件桃紅的寝衣。為了方便換藥,連 抹胸都未穿,年輕的女孩子,胸型美好,即便躺着,也高高聳立。他心頭驟跳,故作深沉,不緊不慢打開她的交領,可是衣下的景象不由讓他血脈噴張。
暴露在他眼前,實在很難為情。她擡手掩住了,低聲嗔道:“官家眼睛不老實!”
他聽了咳嗽一聲,含糊說沒有,随手拿個藥瓶過來。銀匙探進去舀了一勺藥,待要敷上去,忽然發現包紮的棉紗布還未拆,不得不将銀匙重新塞了回去。
他微微別開臉,“你忍着點,恐怕傷口上的血同紗布粘連在一起,揭開會有些痛。”
她 緊緊揪住了身下錦被,看樣子視死如歸。他放輕了手腳去揭,着實費了一番功夫。再用藥酒擦拭,那傷處逐漸顯露出來,她是細嫩至極的皮膚,這樣血肉模糊的一個 刀口,看着觸目驚心。他凝視有頃,不知為什麽蹙起眉頭,眉間有種探究的神氣。秾華畢竟心虛,問官家怎麽了,他回了神,忙道沒什麽。小心翼翼上好藥,取新紗 布,替她纏裹了起來。
他坐着,撫膝道:“我看你精神好些了,痛得沒有那麽厲害了吧?”
她委屈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是好些了,畢竟是剪子,換了匕首,大概要去掉半條命。”
他捋捋她的發,在她額上吻了下,“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休息吧,我那裏還有些瑣事要料理,去去再來。”
他為她掖好被子,負手出得殿來,錄景在檐下鹄立,見了他即刻迎上前。他慢慢往外踱,走了幾步問:“那把行兇的剪子是什麽樣的?”
錄景呵腰道:“普通的銀剪,四寸來長,刀尖和把手各半。”
“寬呢?”
錄景豎起兩根手指比了比,“也就半分。”
也就半分……皇後胸前的傷口的确只有半分。他突然回身,空手作勢向錄景胸前襲去。皇後的身高與貴妃差不多,那麽……
錄景吓了一跳,不敢抵擋,直挺挺站着,戰戰兢兢道:“官家怎麽了?”
他沉了嘴角,眼中暮霭漸起,悵然收回手,緩步往福寧宮去了。
秾華歇了一天,到酉正前後心裏着急,勉強坐了起來。側耳聽外間動靜,唯聞幾聲鳥鳴,問春渥,“還有多久宮門下鑰?”
春渥回身看蓮花漏,“再過一炷香時候便差不多了。”見她掙紮下地,忙上去阻止,“這是做什麽?身上還沒好,下地來可是不要命了?男人的事聖人不要參與,如今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雲觀死活再不與你相幹了。”
話雖這麽說,沒有個結果,她心裏總歸不寧。出不得西挾,便挨在門上聽,天色慢慢暗下來,她向東眺望,宮牆高,什麽都看不見。細雨紛飛,真是個惱人的傍晚。她壓着傷口倚門而立,不時回望漏箭,終于指向酉正了,仿佛聽見風裏夾帶了潇潇的嗚咽。
天地間混沌一色,她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有震蕩的動靜,腳下隐隐感覺得到。前朝方向燃起了火把,是成千上萬的火把,才能将半邊宮闕都照亮了。
她心裏緊緊攥起來,春渥上前扶她,她忍不住落淚,“娘,剛才我希望他不要來的,可他還是來了。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依舊無力回天,倒不如在外流浪,至少能活命。”
春 渥看着那叢烈烈的火光,嘆息道:“人有執念,索性沒有擁有過,也就不會計較得失了。他以前是這個國家的太子,他應該坐在紫宸殿號令天下的,誰知道命運弄 人,最後登極的不是他。權力的鬥争從古到今就沒有停息過,這回是讓你親眼見證了,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往外看,戾氣沖天。呼喊和刀劍交錯混雜,描繪出一場血腥的戰役。她用力扣住門框,不知過了多久,那股聲浪漸次平息下來,時照從宮門上快步進來,打了個拱道:“回禀聖人,謀反的班直如數清剿了。寧王欲自盡,被禦龍直指揮奪了劍,眼下押往東宮了。”
東宮是他以前的寝宮,自他失蹤後一直空關。今上将他送回去,多少有點善始善終的意思罷。
她熬得一身汗,塵埃落定,心裏卻泛起巨大的悲涼。蹒跚着往殿內去,喃喃道:“結束了……這下子安生了。”
如 今想想,多大的怨恨都淡了。雲觀是命運不濟,恰好十年前大钺國力不如大綏、恰好崇帝有嫡長為質子的苛刻條件、恰好先帝體弱,大權握在官家手上……他回來面 對的一切都是空的,無處可去,必須在禁中面對這樣一個功高震主的兄弟。一連串的巧合注定了他的悲劇,即使卷土重來依舊沒有勝算,反而跌得更狠。
她躺回床上,腦子裏亂得厲害。以前的種種重新翻出來,一幀一幀在眼前掠過。
今上隔了很久方出現,怕把殺戮後的死亡氣息帶進西挾,在福寧殿梳洗過了才來。進門未說話,脫下燕服上床,在她邊上躺了下來。
她說:“雲觀被送進東宮了,官家打算怎麽處置他?”
他閉上眼,擡手蓋住了前額,“刀子、麻繩、毒酒,任選一樣。”
她幽幽嘆了口氣,看他臉色頹敗,撫摩他的心口問:“累了麽?”
他忽然睜開眼,翻身撐在她上方,耽耽望着她道:“他想見你,是臨終最後一個要求。”
秾華心頭一悸,“想見我……見我做什麽呢,還嫌害我不夠麽?”她只是不好說出口,雖然将福寧宮下毒的事栽贓給貴妃,其實她心裏知道,崔竹筳那天也說過,毒是雲觀唆使阿茸下的。她今天身在西挾,完全是拜他所賜。
“那你究竟去不去見他?”
她靜靜看他,“我聽你的。”
他的眼神起先生冷,到底軟化了,低頭吻吻她的唇,然後挪下去,落在她脖子上。她揚起頭,他溫熱的氣息在頸間盤桓,用舌尖描繪,然後吻得愈發重,變成了吮吸和啃咬。
有些酥麻脹痛,她咕哝了聲,“你幹什麽?”
他不語,啃過了一邊再啃另一邊,然後心滿意足地欣賞一番,重新仰回了引枕上,“去吧,最後一次了,叫他死得瞑目。”
她在脖子上抹了兩下,腹诽他幼稚的毛病又發作了,這麽幹和孩子劃地為王有什麽區別!可是去見雲觀,她不知道該以怎樣一種态度,就算再狠的心,恐怕也難免傷情。
她猶豫了再三,最終還是去了。
東宮她是第二次來,上回正逢他的祭日,她在殿裏痛哭流涕。這回的心情更勝上次,她看見官家派來行刑的黃門就在外面候着,大約到了時候就要送他上路的吧!
身上的傷經過兩天休養已經好多了,至少能走動,不去觸碰它,痛得不那麽鑽心。她在院裏看那棵花樹,樹下仍舊垂挂着秋千,被風一吹,前後輕輕擺動。
他沒有囚禁在殿裏,可以走出來。她擡眼一顧,他站在檐下,穿着隆重的親王冠服,長身玉立,俊秀英特。提袍下臺階來,嘴角含着笑,目光溫暖地流淌過她的臉,“我以為你不會來。”
到了如今,他反倒有種超脫的姿态,不再是急躁的,似乎又回到當初在建安時的樣子,從容疏闊,眉眼間有安貧樂道的豁達。
他越是歸真,她越是覺得難過,先前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他仍舊是疼愛她的雲觀哥哥。她眼裏含着淚,臉上随他微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麽,說什麽都不貼切。
他見她語窒,更加擴大了笑容,“臨別的話,确實不怎麽好說。我想見你,是因為聽說你遇刺,心裏放不下。昨日倉促起事,也是希望能攻進大內,盡早見到你。如今你無恙,我就放心了。”
她搖搖頭,“你不應該這麽做,我從來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可惜你不聽我的勸。”
他 停頓了很久才道:“因為不甘心,總要試一次。今日請你來,只是想同你說句話。”他低頭踢足前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滾到破敗的花壇邊上,倒在一顆枯草底下。 他茫然看着,緩緩說,“十五那日,我劫你到郊外,中途放下你,我心裏的痛,你不會明白。我在想,如果那天帶你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也許明年我們會有一個孩 子,過上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他擡起手,怕冒犯了她,動作放得很慢很慢,捋了捋她的頭發,平靜笑道,“我只想告訴 你,其實那天我并未走遠。我把馬放了,讓它吸引班直的注意,我就在離那個土坡不遠的地方,一直看着你。我承認自己利用你,我本想忍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以後 盡量補償你,但是來不及了。”
她站在日光下,天放了晴,秋日的太陽失了力道,照在身上也不見暖和。但是光線很好,照亮她的面容, 還有娉婷的身姿。他的目光掠過她頸間,又是一笑,“他能善待你,我也就沒有什麽牽挂了。但是你要聽我一句話,愛情在江山面前不堪一擊。如果他選擇放棄你, 不要留戀,一定要走。你身後沒有依仗,莫做別人刀俎上的魚肉,可記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吧!秾華掩口而泣,透過眼淚看他的臉,實在太年輕,他才二十歲。她心裏終歸不舍,可是怎麽辦呢,若去求官家,他能不能免他一死?她想同他說,然而他已經下決心到此為止了,含笑說:“回去吧,我該走了。”
他接過黃門手上的托盤,姿态優雅地上了階陛。她只覺恐懼,眼睜睜看着他死麽?她驚惶叫了聲雲觀,他回過身來擡手一揮,廣袖飄拂,然後入殿內,緩緩關上了直棂門。
她哭得躬下腰,泣不成聲。春渥和金姑子忙上前攙她,“聖人已經盡了心,各人有各人的命。讓雲觀公子安心去吧,莫叫他挂念。”一面說,一面匆匆把她攙出了東宮的腰門。
她心裏難過極了,邁不開步子,只得停在宮牆下調息。遠遠看見一個內侍壓着幞頭飛快地奔來,到她面前叉手一揖,慌張道:“回禀聖人,錄都知傳話出來,說官家染病,适才暈厥于文德殿。情勢萬分危急,聖人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