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渥來時哭得涕淚縱橫,原想迎上去,見今上在,只得斂了步子在階下納福。
殿裏布置得差不多了,該有的物件擺設一樣也不少,先前冷清寂寥的殿宇轉眼便豐沛起來。他盤弄那香珠,四下裏打量一番,還算滿意,便道:“你安安心心的,要什麽同門上內侍說,讓他傳話到福寧宮,我命錄景親自給你辦。”
她嗯了聲,又有些遲疑,“只怕太後知道了不高興。”
他聽了不過一笑,“婆媳關系真是個千古難題,不過這江山到底還是在我手裏,我是你郎君,你誰都不用怕。”
她心裏漸漸安定下來,再看他,他負手四顧,依舊是閑散的模樣。她轉身命春渥和金姑子她們進去收拾左右配殿,問他,“昨日發燒燒得厲害,今天好了麽?”
他摸了摸額頭,“還略有些,不過比起昨天已經好多了。”
她不放心,一手摸自己的,一手去摸他,剛一觸到就被他拉近了,他低低一笑道:“何必麻煩,這樣就行了。”說着前額相抵,果然一下子就試出來了。
他确實還在燒着,她很覺得擔憂,“已經一天一夜了,怎麽會這樣?你可吃藥?這麽下去人會燒傻的。”
他說吃了,“可惜沒什麽用。不要緊的,我身底子好,過兩天會自己退的。”
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仰臉看他,不知怎麽,心疼得厲害,“官家龍體康健,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我如今不能時刻陪在你身邊,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與人鬥,自己無虞才可大展手腳。”
她絮絮囑托,他聽得心頭溫暖,颔首道:“我記着了,你別替我擔心。你沒來汴梁前我也平安活了二十三年,你來了,我反倒不成就了麽?”
她說:“我是擔心,總覺得事情還沒有到頭,也許會有更大的變故,誰知道呢……朝中暗流湧動,官家腳下的路不好行。”
他倒是滿不在乎,“一個雲觀就讓我亂了方寸,日後怎麽辦大事?他自以為那些小動作我都不知情,其實全在我手掌心裏。如今只等他起事,我來個甕中之鼈,到時候好叫他心服口服。”
她長長嘆了口氣,他們的争鬥,她現在完全不想去過問了,由他們去吧,勝者為王,這世界向來是這樣。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領,摸見他衣裳有點單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還不知道添衣。”
她攏着眉頭,即便是在責怪,看上去也有種撒嬌的意味。他心裏激蕩,捧着她的臉,千珍萬重親了親,“皇後,我覺得我離不開你。”
她兩手虛虛挂在他手腕上,沒有應他,但是那眼神,分明在說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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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的兩個人,只要一個服軟,另一個即便再生氣也發作不起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情吧!到一起,時間過得飛快,半點也不想分開。她終于還是去抱他的腰,臉埋在他懷裏,哀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麽?”
他閉上眼,天地都離得很遠,他能感覺到的只有她。他的聲音盤踞在她頭頂,“你說。”
“以後不要懷疑我,要一直相信我。”她仰面看他,眼淚從眼稍滾滾落下去,落進衣領裏,“你若懷疑我,我便覺得生無可戀了。要是我英年早逝,必定不是病死,是被屈死的。”
她說得他心頭起栗,“怎麽突然有這種想法?”
她雙手掐着他的手腕,用很大的力氣,“我這輩子都不會害你,我對天地起誓。”她唇角扭曲着,哽咽道,“我将真心交付你,餘下的日子裏只愛你一個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見多大的坎坷,記着我今天的話。”
他心裏熨貼,點頭說好,“我相信皇後的真心,永遠不懷疑你。”
“你說到就要做到。”她頗有些咬牙切齒的重複一遍,“這是最後一次,若你不信我,咱們之間的緣分就到此為止,我永遠不會再見你。”
他看着她的臉,那溫婉秀麗的五官,說到急切處簡直有些猙獰。他笑起來,可是笑容裏多少含着沉重的味道,“我知道了,謹記在心,你用不着這樣,倒弄得我很緊張。”說着擡頭看月色,“時候不早了,你早點歇息,我要回福寧宮去了。”
她只是不好意思說,其實很希望他留下來。可是她知道,這是冷宮,他若過了夜就不成體統了。況且禁中眼睛多,說不準消息傳到朝堂上去,那宗下毒案還沒有頭緒,官家如此夫綱不振,簡直就是個吸引衆人攻擊的活靶子。
她點頭,然而手上卻不肯放開,緊緊拽着他的衣角,嗫嚅道:“我要是能變成一塊佩玉或是一個香囊就好了……挂在你身上,可以不用分開。”
他們同床共枕過很多次,耳鬓厮磨間,有心猿意馬,也有溫暖的感動。雖尚未圓房,可是秾華覺得他們是彼此的一部分,親密得像一個人。
他懂她的意思和想法,唯有不停地吻她,“我也想變成一根發簪,一只耳墜子……你是怎麽想的,我就是怎麽想的。”他笑道,撫撫她的臉,“世上沒有我們這麽好的夫妻了,是麽?”
她搖頭說:“一定不會有,我們是最好最恩愛的。”
因 為她這句話,竟讓他有落淚的沖動。他天生涼薄,某些方面可能還有些心智不全,但是對于她,他調動了所有的熱情。如果這樣還不夠,恐怕愛情就當戒掉了。還好 她也不老練,對他沒有太高的要求,兩個同樣幼稚的人,直白的我對你好,你也對我好。在十六和二十三歲的時候遇見一份純真的愛情,哪怕有時生氣了,口不擇 言,說過便忘了,誰也不記得對方的不好。
他使勁抱住她,“皇後,我要走了。待辦完了手上的事,我接你去福寧宮,柔儀殿以後就是你的寝殿,我們朝夕相對,可好?”
“那麽官家……”她含淚說,“你要我等多久?給我個期限,讓我有指望。”
他算了算道:“快則三五日,慢則半個月,雲觀必會按捺不住。等我收拾了他,馬上來接你。”
她說好,放開他,擦了眼淚往下一肅,“臣妾恭送官家。”
終須有個決斷,這樣難分難舍總不成。他狠了心,轉身便往外去,她送到宮門前,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見了才折回殿裏來。
春渥在燈下抹淚,見她進來忙迎上去,上下好好打量了一遍,喃喃說:“聖人無恙就好……我昨日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若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金 姑子和佛哥也在旁落淚,畢竟是年輕的女孩子,昨天這個聲勢想起來還有點後怕。一大幫的禦龍直闖進慶寧宮來,簡直像兵荒馬亂裏敵軍屠城。好多人被反剪着雙手 捆綁起來,哪裏還有半點中宮莊嚴的味道。她們因為是皇後貼身伺候的人,少不得連夜審問,連哄帶吓唬,只差最後上刑。
好在今天被調撥回來,西挾雖不及慶寧宮,至少官家還留着情誼。照這個現狀看,皇後還未失寵,總算有驚無險吧!
春渥一味地咒罵,“阿茸這個黑了心肝的,她忘了是誰收留她,給她吃穿。早知道如此,當初還不如養條狗!狗尚且知道報恩,她連豬狗都不如。她為什麽這麽做?她可向你透露過?”
她坐在榻上嘆息,“要是向我透露倒好了,她口風這麽緊,叫我始料未及。娘別罵了,她人都不在了,就莫論她長短了。”
春渥怔了下,聽見她已經死了,似乎才平了怒氣。只道:“她倒一了百了了,撇下個爛攤子,叫你生受。”
有 什麽辦法,千防萬防,防不住果子從心裏爛起。她擡眼看金姑子和佛哥,低聲道:“我特特的求官家把你們調到西挾來,其實還是為了保全你們。阿茸死前招供,是 受郭太後之命,真要論起來,你們從綏宮大內出來,一聲令下,少不得皮肉受苦。我眼下是出不去了,你們就和我在一起,既好同我做伴,也好讓我看住你們。阿茸 這一死,可算是死無對證,加上雲觀未除,大钺暫時不會對綏興兵。可是……”她眼裏湧起傷感來,将胳膊擱在烏木的小幾上,油亮的桌面稱着她的手,白得沒有血 色。她吸了口氣道,“我自己其實有這個準備,官家就算要保我,大勢所趨,最後我終是起兵的由頭。這是沒辦法的事,算是命裏的劫數吧!如今三國的國力,大钺 第一,綏國緊随其後,烏戎排在最末。要開戰,必定是大钺拉攏烏戎,共同吞并綏國……當前的大時局,以你我之力,恐怕很難阻止。到那個時候,我能力有限,就 當真護不住你們了。”
其實她看得很明白,什麽都知道,只不過有時不願意太計較,得過且過。金姑子和佛哥對視一眼,跪在她面前叩首,“聖人且安心,婢子既然在聖人身邊,必會誓死保護聖人安全。”
她仰起臉,空洞的兩眼望着殿頂,悵然道:“我在這個位置上,沒有退路。我甚至不能躲避,因為就算我逃離這裏,也會成為戰争的借口。到了最後,或許只有我自盡,才能替綏國争取上兩三年的時間吧!”
她的話叫三人大大驚惶起來,“聖人千萬不能動這樣的心思,用一條命換取兩三年時間,可值得?三年後當興兵還是會興兵,到時候誰還記得你?”
她抿了唇,心裏開始盤算,這是下下策,她也不願意赴死。人被逼到絕境,再好的脾氣也會試圖反抗。貴妃已經在積極向今上靠攏,可以不用嫔妃的身份,以盟友的姿态。烏戎和大钺的紐帶不就是她麽,如果摧毀他們的結盟,能否暫時讓他們的計劃擱淺?
可若是真要這麽做,剛才對官家的那些話就顯得別有用意了。她要他相信她,如今卻要用他的信任來欺騙他,她心裏猶豫,但要擊破太後和貴妃的陰謀,要自救,她就不得不做一回卑鄙小人了。
她轉頭問春渥,“上次派進宜聖閣的人,可靠得住?”
春渥道:“聖人放心,絕對靠得住。”
她長長嘆了口氣,“反正現在是死無對證,将下毒的事栽贓給貴妃就是了。貴妃欲取我而代之,不惜買通了阿茸陷害我,否則如何解釋她們來得這樣巧?我知道貴妃不會将我送去的人放在跟前,兩個宮人只消作證貴妃召見過阿茸就夠了,我倒要看看這種無頭公案太後如何斷。”
金姑子略思忖了道:“聖人這想法是可行的,怕就怕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
“官家麽?”她怏怏歪在引枕上,神情落寞,“倘或是這樣,我就賭輸了,得認命。不過也借此看清,他和雲觀一樣,沒有什麽再值得我留戀的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反擊,佛哥躍躍欲試,“婢子想辦法出去一趟,同宜奴她們通個氣。否則鬧起來,怕她們沒有準備。”
春渥為難地往外看了看,“有班直看守着,如何出得去?”
佛哥說:“買通兩個黃門,待送飯的時候換上其中一個的衣裳,不聲不響就混出去了。聖人放心,婢子們在綏國時專門受過調理,糊弄不得官家,糊弄幾個禁軍還是可以的。”
她 舒了口氣,如此甚好。她是沒有辦法,雖然知道官家也有借機出兵的念頭,可她不能眼看着他攻打她的母國。郭太後和高斐,一旦國破就會在他的刀劍下送命。終究 是血肉相連的親人,即便沒有太多的感情,她也要努力挽救他們。如果綏使夠聰明,能洞察禁庭裏醞釀的陰謀,就可以把消息帶回去,至少讓高斐有時間做準備。
計劃好了,就嚴格按照這個來實行。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獲,貴妃大概是出于打壓的目的,第二天下午居然來了西挾。黃門入殿通報時,秾華正在花繃前查看,聽了回禀坐下來,應道:“請貴妃進來相見。”順手拿起剪子,藏在大袖下。
黃門出去傳令,不一會兒領了貴妃進來。貴妃進門左右看了一遍,“聖人這裏頗安逸嘛,我原以為冷宮只餘四壁呢,沒想到用度不比慶寧宮差。”
她進門未行禮,分明不講她放在眼裏,秾華也不計較,笑了笑道:“梁娘子喜歡這裏麽?若喜歡,留下同住也未為不可。”
貴妃忙擺手,“聖人說笑了,未得官家和太後的旨意,我縱是想同聖人做伴,也沒有這個膽量。”金姑子送茶進來,放在她面前,她沒有動,只說,“我是特意來為昨日的事認錯的,要是早知道……弄得這模樣,是我害了聖人,實在對不住你。”
秾華看着她團團的臉,明明顯得無害,身處在權力的泥沼裏,也會橫生出無數的心眼來。她把杯子往前推了推,“梁娘子喝茶吧,可要我替你試毒?”
貴妃笑得有些尴尬,“聖人還是記恨我。想當初你我一同入禁庭,事先在四方館裏就說過的,茍富貴,勿相忘。如今變成了這樣,我心裏也很難過。”
她 慢慢抿了口茶道:“你不必自責,我反倒要感激你。要不是你和太後恰巧趕到,那盞羹送到官家手裏,我就真的要追悔莫及了。我與他的感情,外人參不透,你們瞧 官家冷心冷面,我眼裏不是。我敬重他,也愛護他,不想讓他受到半點傷害。所以得知阿茸要毒殺他,我恨不得親自将她處死,以謝官家。我前天哭了一晚上,心裏 害怕,怕官家就此誤會我,再也不要我了。”她複腼腆一笑,視線引領她在殿裏轉了一圈,“你也看到了,他還是心疼我的。這裏吃穿用度都比照湧金殿,我知道他 的心,他怕我受委屈,事事替我考慮周全,不枉我同他夫妻一場。”
貴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說她愛不愛今上,女人多少都有攀比心。在同一個宮苑裏,你受寵,我不受寵,為什麽呢?她是正頭的公主,出身高貴得很,原本不屑與她這野路子的公主比,誰知入了禁庭,不如她的人壓在她頭上,成了皇後,她面子上應該很覺得過不去吧!
秾華有意要激怒她,低聲問:“梁娘子,你相信毒是我下的麽?”
貴 妃愣了下,“我自然是不相信的,聖人宅心仁厚,況且與官家伉俪情深,怎麽會毒害自己的郎君呢!可是毒就在聖人進獻的盅裏,當時驗取,聖人也是親眼看見 的……”她模棱兩可地一笑,“若說聖人不知情,那就只有一個說法了,是聖人跟前的內人擅作主張。可是她死了,這時候畏罪而死,對聖人豈非大大的不利?”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她一死,應當有好些人覺得高興罷,我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你說如何是好呢,我這個皇後恐怕要退位讓賢了。”
貴 妃道:“聖人別心慌,至少目下你還在中宮位上。聖人不是禁中長大,不知道廢後要使多大的力氣。官家得同宰相們商讨,這是動搖根本的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裁 定的。言官們眼裏國運是第一位,通常會反對,不過那是在皇後無大罪的情況下。像聖人這樣的纰漏……恐怕真的很難辦。”
也就是說她這個皇後有大罪,廢後亦在情理中。秾華嗯了聲,“那麽依你所見,這禁中誰有資格當繼後呢?”
這繼後兩個字聽起來很刺耳,貴妃皺眉笑道:“這個還得官家與太後定奪,我等不好妄加揣測。”
“其 實這種事,我不說,你心裏也當有數。當初你我一道來和親,我僥幸拔得頭籌,委屈了你。現如今我倒了臺,輪也當輪到你了。”她一手翹起蘭花指,妖媚地在頰上 掖了下。因生得好,即便困頓裏,依舊有種鮮煥的惑人味道。她沖她眨了眨眼,“讓與你,總比讓與賢妃她們好。不過官家脾氣古怪,睡着了也要找我,梁娘子若是 為後,遇見這種時候千萬不要惱我。還有官家似乎不太喜歡你的床榻,上次酒後回來抱怨我沒有去接他,害他在陌生地方逗留了那麽久……”
貴妃饒是再好的修養也要生氣了,她原本就驕傲,怎麽經得她這樣成心作踐。官家的态度一向讓她難堪,掩在熱鬧底下就罷了,。如今她不顧人死活硬挖出來,還要在她傷口上撒鹽,存的是什麽心!
“官 家是這樣說的麽?”她勉強笑,可是鐵青着臉,笑容變得有點可怖,“我今日原本是好心,來看看聖人缺什麽短什麽,我那裏好籌備了送過來,不想聖人對我這樣劍 拔弩張。要說寵愛,誰敢斷言自己能被寵愛一世?聖人這如花的臉龐,終有枯萎老去的一天,色衰而愛馳,這話聖人沒聽說過麽?”
她一哂,毫不介意,“那也無妨,總比連寵愛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的好。貴妃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靠身後的勢力不能長久。賢明的君主不會坐看外戚勢大,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便可吞并你。到最後我至少能讓他念舊情,梁娘子可靠什麽呢?”
貴 妃氣得臉色都變了,但是忌諱外面人聽見,壓低聲道:“你這賤婢,除了狐媚惑主還會什麽?若身在烏戎,我早就命人活剝了你的皮!你如今弄得一敗塗地還這樣嚣 張跋扈,官家優待你,你真當能長久麽?他既有這野心,我成全他,比你這賣弄色相的強一百倍!霸主身側立的應當是與他相匹配的女人,你這類貨色,養在後宮亵 玩就是了,捧在高位,只怕你也坐不住!”
她罵得興起,不妨皇後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剪子來,高高舉起,寒光在她手下閃爍。貴妃吓得倒抽一口涼氣,“你要做什麽?”
她卻溫婉一笑,“梁娘子怕麽?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可是那剪子落下來了,沒有對準她,而是紮向她自己。
貴妃目瞪口呆,看着血汩汩地流出來,染紅了她的大袖衣。皇後人如一片落葉,軟軟倒在了血泊裏。
她腦子裏轟然一聲炸雷,倉皇退後兩步,然後聽見殿門上有人尖叫起來,“不好了,快去回禀官家,聖人在殿中遇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