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次的失敗,導致其後三天他都不敢正視她。
秾華不太懂這些,以為差不多已經成事了,可惜沒有。那天他兵敗如山倒,在她肩 頭看了又看,宮砂還在那裏,紅得刺眼。他有點傷心,臨走再三囑咐,千萬不能同苗內人提起,秾華爽快地答應了。閨房裏的事,她自然不會樣樣問春渥,畢竟有點 不好意思。何況關系到今上的體面,她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憋在心裏。
有時候坐在鏡前,使勁在宮砂上搓,錯得皮肉發燙,那點嫣紅還是在。春渥見了忙制止她,一面給她攏衣裳,一面道:“小祖宗,這個東西不能亂動,要是沒了,可是要出事的。”
她并着雙腳,懶洋洋伸進日光裏,“沒了就沒了吧,省得看着糟心。”
春渥收拾梳妝臺上零散的首飾,随口道:“樣樣可以胡來,這個不能夠。不能小看了它,它是女人的貞潔,它在,男人敬重你。若不在了,話就說不清楚了。不過似乎只有我們大綏有這個習慣,钺國和烏戎都不興這套。他們的女人能改嫁,多者可達四五次。”
她大為驚訝,“可以有四五個丈夫麽?”
春渥點了點頭,“都是和離或喪夫的,可是不管嫁了幾個,最後惦記的還是原配。”見她懵懂的樣子,笑道,“不明白麽?相親看上的人,總是誠誠心心要同他過好日子的。雖說再醮允許,但從一而終更圓滿。到底嫁得多,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她 默默聽着,側過身子半低着頭,百無聊賴地盤弄革帶上的小绶。春渥看她一眼,實在覺得惆悵,“你與官家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婚那日做假,太後以為你 們早就圓了房,不見你肚子有動靜,到時候恐有不滿。你自己要好好打算打算,你不是孩子了。既已經為人妻,該盡的職責還是要盡的。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 天,非拖得朝中谏官出來說話麽?”
她簡直冤枉,哀聲道:“這個怎麽能怪我呢……”一想不對,趕緊剎住了。
春渥愣了下,明白過來了,“那……還是要看大夫的。皇嗣是國之根基,萬不可諱疾忌醫。”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連連擺手,忙岔開了話題,整了整钿釵禮衣,讓春渥給她看髻上的十二钿戴得周正不周正,絮絮道,“今日宣德門上舍酒,宮中釀的新酒都運過去了罷?官家讓我露個面就回來,倒要費這麽大的工夫梳妝。”
大 钺的傳統和綏稍有不同,中秋賞花賞月在舍酒之後,宮廷也講究與民同樂。皇後舍酒并不是誰都能來沾福氣的,需得是各家的女眷,捧上瓦罐,在宣德門外排上上長 長的隊伍,一個一個輪流着來。舍酒一般從申時到酉時,不過走個形式,皇後卸了肩交由嫔妃們,嫔妃們卸了肩,便由宮人內侍接手。
看 天色差不多了,徐尚宮進來請她動身,從慶寧宮到宣德門,要穿過前朝浩浩的殿宇,步行過去走了将近一刻。今日是盛裝,皇後的钿釵禮衣略遜于袆衣和鞠衣,一般 在會宴賓客時穿着。舍酒打扮得這樣莊重,是将百姓當上賓,用意頗深。只是妝點有些繁複,大帶雙佩,走起來一路啷啷作響。
從宣右門 出去,過左銀臺門,往南筆直一條甬道直通長慶門,再過九丈寬的天街,外面就是宣德門。宣德門是整個內城的正門,左右兩闕巍峨聳立,人在樓下向上仰望,會生 出一種渺小卑微的心理來。秾華到那裏時,後省已經擺開了排場,巨大的帷幕遮天蔽日,像個擴充後的步障。等候舍酒的人聚了很多,都是為了一睹皇後的風采。她 在月臺上現身,人群便隐隐騷動起來。
鈞容直奏起了禮樂,皇後執竹端子,牽袖從甕中舀起酒,交給面前的內侍轉呈。這樣做是為确保皇後的安全,畢竟面對面站着,誰也不知道來者何人,萬一有個好歹,連補救都趕不及。
一切有條不紊,秾華面帶微笑,舉手投足時時自省。人來了又去了,她舀酒遞給身邊的黃門,一擡眼,見兩掖侍立的內侍堆裏多出個人來,穿着圓領袍,帶着幞頭,然而眉眼太熟悉,分明是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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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凝固住了,恰好後面大聲的喧嘩起來,兩個農婦因為先來後到的問題起了矛盾,扯着嗓門相互謾罵,到後來便不管不顧地撕扯起來。
衆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皇後駕前大聲喧嘩是為大不敬,她料着是他使的手段,聲東擊西。他淡淡一笑,略使了個眼色,朝她這裏走了過來。她躲不開,只得把竹筒交給賢妃主持。勉力自持,囑咐別為難百姓,回身看了眼,引他往左掖門上去。
春渥一直随身侍候她,待看清了來人,頓時吓白了臉。秾華在她手上用力一壓,讓她在外守着,自己帶雲觀入內,才踏進門,他從後面擁了上來。
“好幾日沒見,我想你了。”他在她耳旁輕輕說,“秋社回宮後,他尋你麻煩了麽?”
他抱着她,居然叫她感覺不适。嘴裏應着沒有,不動聲色掙了出來,“這麽問,難道是被他發現了?”
他是敏感的人,能從她的一言一行裏品出味道來。抵觸和他親近麽?他輕籲了口氣,“那日分手後我出城,半道上殺出一夥人來,雖都是草莽打扮,可我料想是他派來的。他要殺我不是一日兩日了,一旦發現行蹤,定會取我的性命。”
她心裏發緊,捏着手絹道:“何見得一定是他呢,這兩日他同我相處,并沒有透露出什麽來,是不是遇上了強人想要劫你?”
他搖搖頭,人挨在西窗後,光線朦胧,臉孔也陰晴不定。他說:“那群人是兩司的,身手在那裏,騙不了人。”
如果今上真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他今天來豈不是很危險麽?她悄悄往外看,低聲道:“你不該來的,倘或落進他手裏就全完了。你快走吧,別叫人發現。”
他卻不動,只說:“我今天一定要來一趟,因為我心裏越來越沒底,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值不值得。”
她回過頭看他,他眼裏凄恻,她心頭牽扯起來,遲疑了下問:“怎麽了?可是遇見了什麽事?”
他 背靠着牆,打量她,仔仔細細地,一處都舍不得落下。探過去,把她的手合在掌中,吶吶道:“我想奪回江山,不單為我自己,也為當初欠你的那麽多承諾。我是大 钺的儲君,不該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我想報仇,一雪前恥,想把你搶回來,想和你在一起。我聽阿姐說,你和重元的感情很好,我有些擔心,怕你動搖了,向他那頭 倒戈,所以今天冒再大的風險,也要來見你一面……我如今只有你,你知道麽?若是連你也背棄我,我活着就沒有意義了。”
她聽他哀懇的話,只覺得愧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難以面對他。怎麽同他說她愛上了殷得意?讓他知道豈不被她氣死麽!眼前這張臉她牽挂了十年,可是失而複得時,她卻變心了。
她說不出口,考慮再三嗫嚅道:“你別胡思亂想,我怎麽會背棄你呢。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待你就像自己的家人。但是這回你的計劃實在太危險了,我怕你有閃失……”
他微笑着打斷她的話,“我落地就注定了一生的命運,不是我想安逸就能夠安逸的。這朝中有元老重臣,也有反對重元當政的,只要把這些人集結起來,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同他較量。我有把握,并且已經在籌劃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實行。只是到最後,恐怕要你幫我一個忙。”
她惶惶看着他,要她幫忙,這個忙不是那麽簡單的,也許會置今上于死地。她心裏掙紮,左右為難。他看出她的猶豫來,暗暗有些心驚,扶住她的肩道:“秾華,你可是有什麽難處?”
她 凝眉搖頭,“我只想勸你放棄,可是不知你願不願意聽我的。雲觀,我先前一直以為你死了,我心裏多難過,你大概沒法設想。現在你回來了,對我來說,是老天又 給了我一次機會。你不要再去同他對抗了,他的根基你最清楚,不是幾個朝臣就能扳倒的。你同他鬥,我怕你最後會受到傷害,甚至真的死在他手裏。”她上前幾 步,攥緊他的袖子搖撼,“不要以卵擊石,我們一起離開這裏。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淡淡過後半輩子,好不好?”
他擡手捋捋她的 發,雙手落在她的花钿上、落在她的鳳紋禮衣上,“我在綏國的日子還不夠平淡麽?回到大钺,被人奪了皇位,母親也因我而死,你叫我如何平淡?我想給我的女人 最好的,給你鳳冠和天下,可是我做不到。眼看你倚在仇人身邊,我要承受怎樣的屈辱,你能明白麽?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一直在想,我這樣執着究竟對不對。 你是女人,你不懂得男人的心。我并不是個争強好勝的人,如今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若不奮起反擊,我連最後一絲尊嚴都會被人踩在泥裏。我不是不想帶你走,要走 很容易,然後呢?面對沒完沒了的追殺,讓你跟我東躲西藏麽?大钺是我的國,我為什麽要将它拱手讓人?尤其是謙讓後非但不能換來寧靜,反而招致無盡的殺戮,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主動些呢?”
她終于意識到他的決定已經無法改變了,事情向前推進,她沒有能力扭轉乾坤。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因為焦急淚如雨下,“你要我怎麽樣呢?我想幫你,可你讓我怎麽幫?”
他說:“你進宮的初衷是什麽,現在再去實施,已經變得那麽難了麽?若你怕殺人,我不要你動手,你只需在他面前提個建議,将他帶到我布控的範圍裏來,後面的事都與你無關。”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必須在他們之間做個選擇麽?
“你不要逼我。”她垂袖站着,臉上的水粉都被眼淚沖散了,“我不想參與你們的争鬥,你們用陰謀也罷,陽謀也罷,誰技高一籌,誰得天下。我只是個女人,我管不了這麽多。”
他 看着她,眼裏隐隐有淚光,極慢地點頭,喃喃道:“明白了,其實我不應該活着。死了或者能讓你懷念一輩子,可是我來找你,變成了你的負累,你一定在想,這人 真的死了有多好,就不會讓你為難了。”他別過臉去,哽聲說,“果真我的猜測沒有出錯,你已經不是原來的秾華了。你是皇後,是他的皇後……我本以為這些年的 感情,不是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可以取代的,可是我賭錯了。他給了你我不能給你的一切,用原本屬于我的……”
這世上沒有比發現自己完 全被取代更痛苦的事了吧!他愛她,全心全意地愛她。雖然經過了一連串的變故,他承認自己晃過神,想過利用她的身份,但他還是打從心底裏的愛她。眼下受些委 屈,是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他一直在期待着,不曾想她中途退場,夢也成為他一個人的夢。他悲哀地意識到,她的心裏已經沒有他了。長公主告訴他,她和重元不 是表面的敷衍時,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現在事實擺在面前,他還有什麽話說?
秾華愧怍,簡直無顏茍活于世。她知道她的中立對他來說意味着背叛,可她沒辦法,既然不能幫助他,就不應該答應他,他若信以為真,豈不是坑害他麽!她還記得花樹下的如玉公子,清華的,沒有一絲濁世氣。然而太多的波折,他已經不那麽純粹了——不能怪他,全怨世道不濟。
她淚不能已,掩口抽泣道:“不是這樣的,我不願意讓你赴險,也許人家正張着網子在等你……”
她話音剛落,門上一雙烏舄踏進來,今上背着手,語調裏有調侃的味道,“皇後說得沒錯,朕在等你自投羅網。原以為你不會來的,終究還是情關難過。”他笑了笑,“二哥,多年不見,別來無恙麽?”
秾華吓得臉色煞白,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他不是說今日有使節到訪麽,現在應該在集英殿中宴客才對,怎麽脫身出來了?她下意識地把雲觀擋在身後,顫聲說:“官……官家,不要動他。”
他沉了臉,向她伸出手,“皇後,你站錯位置了,過來。”
她一味地搖頭,“不……你不要動他。”
她越是這樣,他越遷怒。狠狠望向雲觀,那張闊別了三年的臉,活生生的臉,出現在他面前時,突然讓他那麽憎恨。
他卻嘲諷地對他一哂,“大哥精神不錯,算算已經将近四年了,這四年我在外漂泊,沒有一天不在惦念大哥。”
看來是有備而來,倒一點都不顯得慌亂。他乜起了眼,“二哥這幾年歷練得愈發沉穩了,這樣好,對手強,才不至于辱沒了朕。朕只是奇怪,你見了朕,不覺得驚訝麽?”
雲觀緩緩搖頭,“這大內是你的天下,你在哪裏出現,有什麽可奇怪的。”他把秾華拉到一邊,安撫道,“不要緊的,別怕。我與大哥是手足,我死而複生,大哥必當喜出望外,不會對我如何的。”
他 聽了,笑得愈發簡慢了,“我佩服你的勇氣,但是現在尋上門來,不是個好時機。你可知道左掖門前後已經被禁軍包圍了?從這裏踏出去,頃刻就會被射成刺猬 的。”一面說,一面瞥了秾華一眼,“今日還要多謝皇後,要不是皇後上宣德門舍酒,恐怕朕與二哥還要周旋上一陣子呢。如今好,速戰速決,該清算的清算完,兩 下裏便太平了。”
他那些綿裏藏針的話簡直紮得她生疼,這樣有意的誤導,是為了讓雲觀埋怨她麽?她僵立在那裏,咬牙問:“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他橫過來一眼,寒聲道:“如何處置,都不與你相幹。你給我回宮去,這裏的事不要你插手。”
可是她哪裏能放心,秦讓來攙她,被她揚袖格開了。雲觀落進他手裏,總免不了一個死。上次傳出消息來時,她哭得幾乎厥過去,這次歷史又要重演,她不能坐視不理。
她 不肯走,今上也不強求,只是望着雲觀,不解道:“用情這樣深,當初就不該促成她和親。明明有機會,卻眼睜睜看她入禁庭,你究竟是怎麽想的?既然想利用,就 不要再動私情,否則便一敗塗地。”他擰着眉複搖頭,”罷了,朕懶得同你廢話,只說一句,四年前你贏不了,今天依然贏不了。”
雲觀 冷笑了一聲,“我今日來,知道的人不在少數。太子重光無罪,陛下何以殺之?我此行是為見秾華,大哥布網,在我預料之中。你若禁得住天下悠悠衆口,殺我也非 難事。不過明日,汴梁城中有人會散布陛下為保皇位,誅殺手足的傳聞。大哥登基以來勵精圖治,難道為了殺我,連那些苦心經營的美名都不要了麽?”
他心裏恨出血來,面上依舊帶着三分無謂的表情,“這就是你要挾我的手段麽?不礙的,先殺了你,然後捉拿妖言惑衆之人。你同朝中哪幾位相公見過面,朕連他們一并投進大獄,事情不就了結了麽。”說着擡手擊掌,門上立刻殺進來一隊持刀的禁軍,将左掖門圍得水洩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