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麽多的刀劍,還有禁軍的铠甲,銅片與鉚釘相撞,聲音大得震心。天色将晚,四周圍灰蒼蒼的,她還是把雲觀護在了身後,也不哭,望着他道:“雲觀什麽都沒做,他只是來看我,你沒有理由殺他。”
他冷冷瞥她一眼,“沒有理由?成王敗寇就是理由。真等他做出什麽來就晚了,皇後願意看到那一天麽?”他重又伸出手,“到朕這裏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別叫朕丢臉。”
諸 班直耽耽看着,她沒有與他同一陣線,反倒去護着敵人,足夠讓他顏面盡失了。她也不想這樣,她願意夫唱婦随的,可是雲觀已經走投無路了,她如果袖手旁觀,他 便是死路一條。她哀聲央求,“官家,你讓他走吧,放他一條生路。”回身撼雲觀,含淚道,“離開汴梁,離開大钺,再也不要回來了。如今百姓富足,天下太平, 不是你希望看到的麽?木已成舟了,你無力挽回,就這樣吧!”
他低頭端詳她,眉眼間沒有戾氣,只有哀而纏綿的眷戀,輕聲說:“其實我很後悔,當初的确應該想辦法阻止你和親的。忍得錐心之痛,忍不得相思,是我失策了。今天栽在這裏也是劫數,你不要管。用我一條命,換得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值了。”
他這樣的口吻,讓她有不好的預感,仿佛已經有了打算,随時準備血濺五步似的。她越是柔腸寸斷,今上便愈發下得狠心要虐殺他。演這出好戲給誰看?他的皇後與前太子難舍難分,這樣的恥辱雖說早就已經預料到,但是擺在人前,還是不能容忍的。
兩邊對峙,他的話她亦不聽。他惱羞成怒,噌地抽出佩劍直指向她,“讓開,否則朕連你一塊兒殺。讓開!”
她寒了心,知道他确實有這個魄力,颔首道:“官家殺我,我沒有怨言。與其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的好。”
前兩天的相處,明明可以證明他們是相愛的,可是到了緊要關頭,她卻願意為別人去死。他氣沖了腦子,真恨不得一劍刺過去,可是不能,她就是仗着這點才有恃無恐吧!
諸班直礙于皇後在前,不敢貿然行事,紛紛側目等今上指示。他的劍在手裏顫抖,調轉方向,沖雲觀挑了挑劍鋒,“躲在女人身後,太子重光就這點本事麽?何不同朕面對面的較量一番,若你贏了,朕放你走,如何?”
他激他,試圖引他對戰,至少能把那個礙事的女人打發開。春渥從人群外擠了進來,看情形大不妙,悲聲道:“聖人,你要三思。到娘身邊來,不要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
三 個人,三樣心思。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擋在他身前,一個女人,能有什麽用?重元自小就陰狠,刀下亡魂不在少數,多兩個又何妨?既然鬥不得智,那便鬥 勇吧!她不在跟前也好,男人之間公平的較量,不要把她牽扯進來。他今日來這裏,的确是做錯了。因為害怕她動搖,唯恐使人傳話達不到預期的效果,自己親自來 一趟,結果也未能叫她态度有所轉變。不過患難時倒是有真情的,說明她還沒有完全忘了他,這就夠了。
他将她掣開,抽出腰上軟劍,“大哥此話當真麽?單打獨鬥,我未必不是你的對手。”
當不當真,到時候再說,他還不至于蠢得放虎歸山。到開闊處去,不管勝與敗,他今天必定是跑不了的了。今上勝券在握,可是他的皇後突然開了竅,拉過雲觀手上的劍,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去戰,只有三分活命的機會。”她低聲說,鋒口往自己咽喉拖近些,“這樣,便有七八成。”
她打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拿自己做賭注,勇氣可嘉。今上睨眼望向她,只覺得失望透頂。她是豁出去了,為了雲觀打算放棄一切麽?這就是她想出來的兩全的辦法,給失敗者以補償,拿她自己。
他 站在那裏苦笑,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雲觀終不是那種意氣用事的人,他和秾華不一樣。她把劍擡起來,他順勢而為,果然沒有再放下。問問他的心,他遭到背 叛,恨不得将他們兩個一同殺了。然而要顧忌的太多,不能将話柄遞到別人手上。他和皇後不論是否相愛,首先是場政治婚姻,她若有個閃失,第一個發難的就是綏 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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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氣得渾身打顫,卻不敢輕舉妄動。雲觀挾持皇後,諸班直不得聖命不能動手,只能任由他們退出了宣德門。
宣德門外的舍酒早結束了,內侍正在拆帷帳,見一大群人從門內出來,一把長劍壓在皇後頸上,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今 上不說話,只是咬緊牙關率衆逼近。他們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間,雲觀劫持皇後,倒也是個好借口。原先重光無罪,如今還是無罪的麽?他意圖謀逆,皇後脖子上的 那柄劍就是罪證。若舍得下皇後,一個皇後換前太子伏法,綽綽有餘了。但他心裏明白,他的殺伐決斷并不針對秾華。他恨她,卻又理解她,對于一個天生具備可笑 的、鋤強扶弱式俠氣的女人而言,站在弱者這邊幾乎是本能。今天雲觀勢單力孤,她大義凜然為他出頭,明天換了局勢,也許她又會不顧一切來保全他吧!
忽 然覺得有點可悲,他和雲觀,是她的新歡和舊愛,兩個都難以舍棄,結果大家都不得解脫。天色暗了,他看不清她眼裏的光,不知道她有沒有一點留戀。也許雲觀不 會傷害她,可是對于窮途末路的人來說,什麽是一定的呢?他不能冒險,他只有一步一步追逼着,等他離開前,放開他的皇後。
秾華所經受的痛苦和拷打,用任何語言都描繪不出來。她想這次也許要和他分別了,可惜了她剛剛萌芽的愛情。錯的時候遇到對的人,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劇。他應該恨她的背叛,她也恨自己,但凡能有雙全法,她不想惹他傷心的,可是她總要周全一個,雲觀實在太可憐了。
慢慢後退,朱雀大街盡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回身看,是接應的人來了。頭頂上的帷幔沒有卸盡,風吹過來,獵獵地飛舞着。及到一根支撐的毛竹邊上,他揮劍砍了過去,架子轟塌,把底下的人全罩住了。
亂成一團,今上氣急敗壞地撩開幔子,看見的只是他們遠去的背影,雲觀把秾華帶走了。
他簡直要瘋了,早就應該把他碎屍萬段的。奪過禁軍的馬,什麽威儀都不顧了,揚鞭追了上去。
耳邊風聲呼嘯,她緊緊箍住了雲觀的腰。今日是十五,城門不閉,他帶着她沖過了門防,往城外一路狂奔。身後不遠處是長長的火龍,她知道諸班直追來了。她說:“雲觀,我們去哪裏?離開汴梁吧,一直往南去。”
他控着馬缰,嘴角微沉,沒有應她的話,只是回頭看她,“剛才多虧你。”
馬背上颠騰,他的聲音在風裏哽咽,她搖頭說:“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了。不要再想着報仇,下次恐怕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你就聽我一次勸吧!”
她以為經過剛才的種種,算是死裏逃生,他應該會有觸動的。宮裏她是回不去了,只有随他天涯海角。可是他沉默了很久,速度漸漸放慢了,最後勒住了缰繩,語調甚是哀致,“秾華,我不能帶你走。”
她心跳漏了兩拍,不能帶她走是什麽意思?她抓住了他的衣袖,“你還是要……”
他點了點頭,“你會恨我,我知道,可是你得回禁中,我帶着你,行動不方便。”
簡直如同晴天霹靂,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要她回大內,誰能容得下她?她惶惶地,天旋地轉,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你要……丢下我?”
他下馬将她抱了下來,月色下見他彎着身子,無聲地飲泣,緩了緩才道:“你回去,他不會對你怎麽樣。看見後面的追兵了麽?如果算得沒錯,他應該也在其內。我原想帶你走的,真的想,可是帶走了你,今日這場追殺便到不了頭……”
同來的人疾聲催促,“郎主,眼下不是猶豫的時候,他們快追上來了。”
他擡眼看,火光越來越近,隐約能夠聽見馬蹄急馳的聲音,感覺到腳下土地的震動。他在她肩上用力攏了攏,“秾華,我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回禁中去。他們快到了,你就在這裏等他,相信我,他會對你既往不咎的。”
他說完,自己翻身上馬,略徘徊了下,揚長而去了。
她在土坡上站着,仰頭看天上的月,腦子裏一片迷茫。
這是夢吧?一定是個噩夢。他真的走了,丢下她吸引追兵,自己逃命去了。讓她回宮,沒有想過她回去後能不能活麽?還是她對他來說就只是個工具,離開禁庭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為 什麽會這樣?雲觀,曾經那麽疼愛她的雲觀……她慌張無助,對着月亮大聲恸哭起來。月色正濃,她就這樣被丢棄在了荒郊野外。她一向是被保護着長大的,從來沒 有遇到過如此的困境,腳下是懸空的,她已經不知道何去何從了。雲觀不要她,今上未必能原諒她,她似乎除了一死,沒有別的出路了。
她是豬油蒙了心竅,為了護他,居然連乳娘和阿茸都忘了。現在報應來了,她裏外不是人,活像個笑話。她捂住臉,眼淚流得止也止不住。沒有了生計,或者找棵歪脖樹,吊死也就完了。
他策馬奔來時,遠遠看見墳起的土坡上站了個人,起先以為是中了埋伏,諸班直散開四下查探,周圍并沒有敵情。待走近了看,蒼涼的月夜裏,盛裝的女人孤身在野外,真紅大袖迎風鼓脹起來,有種詭異驚悚的味道。
他驅馬過去,她也不看他,倔強地偏過頭,自顧自流她的眼淚。他四下裏看,好得很,一個鬼影都沒有,看來她是被撇下了。他把手裏的馬鞭狠狠掼在地上,“給朕追,朕要扒了他的皮!”
一大半人領命複往前追趕,留下一隊人馬護駕。他撐腰來回踱步,憤然問:“他就這麽把你一個人扔下了?不擔心這裏有豺狼虎豹?”
她嗚咽着,擡手掩住了嘴。
“後悔了麽?”他問,“不惜同我作對,就換來這樣的結果。”
她卻搖頭,“我不後悔,我還了他的情,以後再也不欠他了。”只是傷心到了極點,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掏空了,委屈、不甘、忿恨、彷徨……越想越難過,孩子一樣嚎啕起來。
他無可奈何地聽她哭,年輕女孩子,一腔赤誠待別人,不撞南牆不回頭。等吃了虧,自然知道其中厲害。照理他是該好好懲處她的,可是看她這模樣,可憐得無以複加。終究還是不忍心,上前替她擦了眼淚,恨道:“哭什麽?等哪天我不要你了,你再哭不遲。”
她抽泣着蹲下來,把臉埋在臂彎裏,喃喃說:“我心裏很難過……我不想活了……”
禮衣繁複的裙擺滾進泥土裏,弄得滿是污垢。她狼狽不堪,他恨鐵不成鋼,“這樣的人也值得你去為他死?別給他長臉了!”彎腰把她拉了起來,“跟我回家。”
她略掙了下,搓着步子嗫嚅:“我不回去。”
他頓下來,蹙眉問為什麽,她只是哭,說不出口,因為覺得自己不成氣候,沒臉面對他。今天鬧了這一出,恐怕禁中無人不知,單是他原諒她,她這皇後也已經尊嚴全無了,還有什麽面目統理後宮?
他看出來,也猜得到,回身吩咐都虞候,“左掖門上的事不許宣揚出去,若是誰走漏了風聲,你提頭來見。”這算是給她吃了定心丸,他能遷就一個女人到這種地步,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沒辦法,她是他的皇後,市井百姓管妻子叫渾家,女人多半是糊裏糊塗的。
“能回來就好,如果真跟他走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你們的,到時候就真的不好收場了。”他居然挑唇笑了笑,“回我身邊來,我說過,別人都靠不住。只有我,我是你郎君,夫妻才是同體的。”
她 有些怔怔的,被打擊得不輕,人都不怎麽靈便了。他抱她上馬,她窩在他懷裏,緊緊拽住他的大帶。走了一段,擡頭看他,叫一聲官家。他一手控馬,一手緊緊摟住 她,聽她喚他,下意識弓着背,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剛才追趕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境,他已經不願意回憶了。所幸失而複得,否則不可避免的,會掀起一場軒 然大波。
她又哭起來,抽噎着問:“你恨我麽?我讓你這麽丢臉。”
他閉了閉眼,“沒人敢笑話我。”
他安慰起人來總是有些怪異,她越發愧疚了,一疊聲說對不起,然後聽見他的嘆息,低沉而堅定的嗓音回蕩在她頭頂,“我有這個肚量,允許你成長。”
是啊,她應該長大了,現在看來,能嫁給他才是她的福氣。人的命運真是安排好的,風景也是一程一程的。最青澀的年華遇見了雲觀,那時他像神祗,代表了世間最美好的一切。現在他從神壇上走下來,變得面目模糊,還好她有殷得意。
她把眼淚都擦在他胸口,剛才的颠踬,把她弄得精疲力盡。現在在他懷裏,什麽都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接下來該在哪裏落腳,也不用擔心明天要怎樣躲避追擊。安全了,便昏昏欲睡。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我累了。”
他說累就睡吧,馬控得很穩,慢慢地走,馬蹄落在地上,清脆悅耳。
回到寝宮的時候,進門便見太後端坐在殿裏。她吓了一跳,惶惶挨在他身邊,太後站起身道:“怎麽有這樣的事?重光居然還活着?”
他嗯了聲,“我也覺得很意外。”
太後狐疑地看他,“當初不是……”說了半句又頓下了,打量秾華一眼道,“皇後是怎麽回事?怎麽攪進這件事裏的?”
今上心頭煩悶,潦草應道:“重光入禁中圖謀不軌,恰好被皇後撞破,便挾持她以求脫身。皇後今日受驚了,孃孃別問那許多,讓她早些休息罷。”
太後自然是不信的,皇後在宣德門外舍酒,有人看見她同個生臉的內侍一起進了左掖門,後來便鬧出這種事來。官家是愛妻心切,有意替她遮掩,只不過彼此心知肚明不好道破罷了。畢竟是一國之母,體面尊榮還是要的,太後明白在心裏,既然官家不追究,她也不好盯着不放。
“我 一晚上提心吊膽,好好的中秋,就被他這樣破壞了……所幸皇後無恙,若有個好歹,必定漫天的流言蜚語。”她回了回手,“定定神,早些歇着罷。”往外走,皇後 送了出來,看她一身的灰,蹙眉道,“你那乳娘怎麽當的差?一問三不知,若不成就,早些遣出宮,另調兩個人服侍你。”
她吶吶道:“不是乳娘的錯,是事發突然,她那時被禁軍擋在外圍,确實什麽都不知道。”
太後臉色不豫,複望了今上一眼,“重光活着的事,恐怕已經宣揚出去了,你早作打算的好。”
今上應個是,“下令緝拿不是難事,罪名也是現成的,只不過事關皇家體面,容我再斟酌。孃孃回宮歇息吧,無需多慮,兒自然有應對的辦法。”
茲事體大,确實草率不得。既然一切擺到了明處,反倒更好處置了。太後點點頭,往宮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