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煩意亂時,徐尚宮進來傳話,說秦讓在殿外求見。她忙應了聲,“請秦高品進來。”
秦讓垂着兩手入殿一揖,“與聖人請安。”
她點了點頭,“高品來了,上回我在福寧宮中鬧了一通,後來也不曾好好過問,官家可罰你?”
秦讓笑道不曾,“官家不單未罰,還給臣升了兩等,如今臣是內西頭供奉官了,錄押班也升了副都知,都是聖人給臣等的恩典。”
秾華聽了很高興,“我唯恐給你招了禍端,這樣好,我也放心了。”
秦 讓笑了笑,近前的人最清楚,正是因為之前大吵了一通,帝後的感情才愈發好了。這是個大坎兒,邁過去就是助了官家一臂之力,不但不罰,還要大大受賞。大钺的 內侍升官不容易,從小黃門到高品都花了他近十年的工夫,愈往上愈艱難。如今可算當了供奉官,可見娶妻納妾都在眼前了。聖人這一鬧,成全了他們這些沒指望的 人,歪打正着,足以叫人感激涕零了。
秦讓趨前兩步道:“聖人可知官家歇在宜聖閣了?”
先前正為這個煩惱,聽了又勾起傷心事來,只不好做在臉上,故作大度道:“原本就應當,梁娘子進宮三月餘了,官家總不能一直不聞不問。況且烏戎使節要來訪,官家亦有官家的難處。”
秦讓一疊聲道是,“聖人最是大度,不過官家只是喝得有些過了,并不是真心要留在梁娘子處……”說着一頓,向上觑了眼,“臣适才聽副都知說起,官家仰在榻上直找皇後,梁娘子當時甚為尴尬。聖人若是願意,眼下便去宜聖閣相陪,也免得梁貴妃趁機鑽了空子。”
秾華愣在那裏,這算什麽呢?問問她的心,只想把他接到身邊。可是既然在貴妃閣中,她中途搶人,還不讓持盈恨出個窟窿來!終歸都不是沒名沒分的,她不能仗着皇後的身份欺壓人。他醉中叫錯了人,貴妃已經很難受了,她再出現,可就是有意與人結怨了。
她思忖良久,還是搖了搖頭,然而到底不放心,紅着臉問:“官家……可曾……招貴妃……侍寝?“
秦讓呆了呆,“官家歇在後閣,只有梁娘子在裏間侍奉……有沒有侍寝,臣就不得而知了。”
她悵然哦了一聲,“官家不喜歡別人親近,如今這毛病好了麽?怎麽對貴妃那麽不拘呢?”
秦 讓道,“聖人放心,官家這毛病只與聖人在一起時有好轉,別人跟前就算裝出尋常樣子來,背後也要難受半天。聖人是官家的藥引子,”說着嘿嘿一笑,“自打上次 聖人入偏殿書屋,臣就看出來了。所以聖人要是放心不下,就借着官家先前找聖人,到官家身邊侍候着,梁貴妃也不能說什麽。”
說自然不會說,恨必定會恨之入骨。若他借着酒勁做出什麽來,現在去恐怕也晚了。萬一弄出個捉奸的戲碼,豈不把臉都丢盡了?
她擰着眉一笑,“禁中那麽多娘子,都是名正言順的,我憑什麽控制官家幸誰?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去卻萬萬去不得。你回宜聖閣吧,防着官家要指派你。”又吩咐阿茸賞他些東西,作為他高升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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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讓走了,她心裏油煎似的難熬。喝醉了酒,酒能亂性。貴妃生得如花似玉,眼色好,又會來事,說不定現在藥引子換成了別人,她成藥渣子了。
春渥見她這樣只得來勸慰,“要學會忍讓,你自己把人往外推,其他人可不是。大內多少娘子眼巴巴地盼着官家,誰得了機會願意錯過?”
“娘別說了,我頭都疼了。”她揉了揉太陽穴,萎頓地倒回迎枕上。思量了下,悄聲道,“着人打聽,可有彤史去宜聖閣。”
所 謂的彤史是內闱女官,專管帝王燕幸之事。如果今上與貴妃有了那事,不等別人催促,貴妃自己也會着急要記檔的。春渥應了,轉身出去讓人遠遠注意着,複回殿 裏,在她邊上坐了下來。她心裏煩躁,眉頭緊蹙着,她輕輕撼了她一下,“躺一會兒便罷了,不能睡着。你這裏松懈了,叫別人占了先機。”
她側過來,深深嘆了口氣。
“我瞧你心裏這麽難受,何不照秦讓說的去做?”春渥替她掖了掖薄被,“夫妻間,做什麽要端着架子?我知道官家在乎你,你這樣別扭,豈不叫他寒心?”
連春渥都覺得她別扭,可是她心裏的苦處不能說出來。她原以為慢慢認了命,踏實過日子就會好起來,可是雲觀死而複生,看來注定不得太平了。
她覺得委屈,掩着嘴細聲啜泣,春渥倒心疼了,絮絮寬慰道:“好了好了,這兩天變成水做的了,別哭壞了眼睛。你悶悶不樂,我們看着也不好過。這樣罷,梳妝好了出去走走,官家要回福寧宮,我們在迎陽門上候着,總能遇上的。”
“遇他做什麽?”她掖着眼睛說,“他選擇多得很,我一個挂名的皇後,不喜歡扔了就是了。”
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颠來倒去全是她的道理。春渥無奈笑道:“別任性,做不做實打實的皇後,還不是你自己說了算?人家留在你殿裏,你深更半夜把人家轟出去,如今又來哭?”
她氣得捶榻,“不是我趕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
春 渥知道同她說不清,也就由得她鬧。不過這回沒有滿床打滾,看來是真傷心。忙上去捧捧她的臉,“好孩子,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還小,脾氣來了控制不住,這麽下 去把官家送了別人,到時候可別後悔。”一壁說一壁拽她,“起來吧,裝個偶遇,官家心疼你,你的眼淚對着他流,比一個人偷偷哭有用多了。”
春渥只是打趣,她哭得愈發傷心了,一頭栽進她懷裏,口齒不清道:“娘,我遇上了很為難的事,三言兩語說不清……”
春渥拍拍她的背,溫聲道:“說不清就不說了,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我問你,喜歡官家麽?”
她止住了眼淚,腼腆地點點頭,“雖然他毛病很多。”
春渥又氣又好笑,“你自己的毛病也不少,還挑別人?如今他在貴妃閣中呢,你就這麽遠觀?”
她想了想,果然下榻到鏡前抿頭去了。看自己氣色不好,取了胭脂兌水化開,薄薄在頰上拍了一層。都收拾完了又猶豫起來,“若他在貴妃閣中過夜,那我怎麽辦?”
春渥愣了下說:“不會的,官家政務忙,歇了午覺一定會回去的。”
她低頭嗯了聲,“叫她們別跟着,只我們兩個去。”
她終歸還是好面子,春渥道好,攙她出了慶寧宮。
不能直接去宜聖閣,便在花園裏來回打轉。秾華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歷,心裏牽挂着一個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從午後一直等到傍晚。
太陽下山了,天邊只剩淡淡的微光,巨大的失落籠罩住她,她有預感,也許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日月交替,周身寒浸浸的。春渥眼見沒了指望,嗒然道:“回去吧,別着涼。”
她臉色頹敗,精心暈染的面脂都花了,站在苗圃前搖頭,“再等一會兒。”
她出身不多高貴,但因她父親家私巨萬,她自小嬌養,不落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下乘。她有她的驕傲,然而現在這份驕傲被擊碎了,說再等一會兒,不過是絕望的執拗。春渥痛惜她,攏攏她的肩道:“罷了,萬事不能強求。宮廷之中就是這樣,你早些見識到,也不是什麽壞事。”
她深深朝宜聖閣方向望了一眼,閣中宮人已經開始預備掌燈了。她撫撫手臂,才覺得周身涼起來,灰了心,便不值得等下去了。同春渥相互扶持着往回走,邊走邊道:“娘,他終究不是我的。”
目下的狀況叫人沒法開導,春渥只得說:“歷來就是這樣,哪個皇帝沒有三宮六院?皇後就像民間的當家主母,要大肚能容。現在不單要接納其他嫔妃,将來可能還要教養她們的子女。”
“她們的子女?”她黯然看她,“官家會和她們生孩子麽?”
春渥慢慢點頭,“有臨幸就會有孩子,你是皇後,官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将來皇子和帝姬們都管你叫孃孃,管生母只叫姐姐。”
她聽着,仿佛在聽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當初她母親進宮同樣難罷,所經受的一切也許還不及她,卻也這麽過來了。
枯等半日,一片熱誠都放涼了。今上在不在宜聖閣過夜她也不管了,這種事誰都阻止不了。派出去打探彤史的未有結果,他沒從閣內出來,确實沒辦法記錄。
什麽陌生人近不得身,都是拿來哄她的。如今不是跌進了溫柔鄉裏,同貴妃糾纏到一處去了。可笑的是自己還把與帝王的感情當真,真傻得無藥可救了。
随 意用了些飯,把人都打發走。正殿前後那麽多窗戶,她耐着性子一扇一扇去關。已經到了秋天,月光下的樹木都有些蕭瑟,風吹過去,幹巴巴的生氣全無。她嘆了口 氣,覺得自己和這些植被一樣,繁盛了一春,已經到了凋謝的時候了。崔先生說得對,沒有了雲觀,沒有了今上,她在禁中什麽都不是。
阖上窗,仔細插好了楔子,回過身來,猛見身後站了個人,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怎麽不叫人通報一聲?”她撫胸道,“官家還沒就寝麽?”
他站在那裏,眉目清冷,“皇後不也還未歇下麽。”
她無措地指了指窗戶,“這就要睡了……”
她往後殿去,他負手緩步跟了過來,“我聽說皇後這半日流連在花園裏,皇後在等人麽?”
提起這個就叫她覺得丢臉,是啊,一個皇後,像個棄婦似的在他必經的路上徘徊,空等半日,他卻未曾出現。現在想想自己真是瘋了,他去宜聖閣的事,宮中誰不知道?她偏在這個時候逛花園,一逛逛到天黑,禁中娘子背後不知怎麽議論她呢!
她急于辯白,忙說不是,“我只是悶得慌,想到處走走。先前去了天章閣,找崔先生讨了兩卷經書。回來後仍舊覺得靜不下來,便在花園裏散步。”
他眯眼看她,“去見過崔竹筳?聊了些什麽?”
她說沒什麽,“先生與我講經布道,他對佛學也有些研究。”
他聽後不語,隔了很久才道:“不要随意見官員,即便他是你的老師,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你是君,他是臣,況且男女有別……我是沒什麽,唯恐言官說話。”
他還不忘粉飾太平,其實心裏早就大大不滿起來。不管崔竹筳是什麽來路,她入禁庭,他亦相随,這種事傳出去好聽麽?她還不自省,還要去見他,自己的身份大概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她低着頭,燈火照着半邊臉和脖頸,沐浴過後穿長衣,不像平時配中單,脖子裏空蕩蕩的,有種伶仃的美。她不看他,心裏也憋着氣,低聲道:“我去見老師,正大光明的,又不是夜奔,有什麽可避諱?我不單今日去,明日還要還經,有兩句經文不懂,要向先生讨教。”
“你敢!”他聲音沉沉的,铿锵有力,“如今我的話對你不管用了麽?”
她 背過身坐在杌子上,半晌沒有說話。心裏氣惱他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己在宜聖閣厮混到現在,她去天章閣見崔先生一面他卻橫加阻攔。想起自己今天下 午受的一肚子委屈,想起夕陽下的無限凄涼,她就有些難以自控了。霍地站起來,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外推,“你走,不要你來我這裏了。”
他被她推得立足不穩,連連倒退。要憑力氣并不是抵擋不住她,只是不願意同她較真罷了。她越推越來勁,直把他推出了湧金殿,他終于扒着門框不放,高聲道:“你瘋了麽?這是要做什麽?”
他們鬧,把侍立的人吓得噤若寒蟬。今上那樣傲氣的人,誰敢同他有半個不字?皇後做得有些過了,若是雷霆震怒,接下來怕不好收場。
秋風吹得人瑟縮,皇後的嗓音嗚咽,“以後不許你來湧金殿!”
他覺得不可理喻,“這禁庭都是我的,為什麽不許我來這裏?”
“我住着就是我的,你去別人那裏。”她寒聲道,“反正眼下不光認我了,自有別處可歇息。”
所以她還是在乎的,否則不會在迎陽門前踟蹰那麽久。其實他早知道,只是當時心裏有氣,狠下心不去見她罷了。如果忍得住,今夜也不該來,就應當晾着她,讓她嘗嘗受冷落的滋味。可是最終沒能成功,因為擔心一夜過去她徹底放棄了他,怕得罪過了頭,真的漸行漸遠了。
他嘆了口氣,“我有點頭暈,你容我進去。”
她堵住門,他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便往右。他無奈道:“皇後,我的酒勁還沒過呢,別在大庭廣衆下失了體面。”
她的體面早就沒了,他還來同她談體面?她抽泣了兩下,低聲道:“官家把我這裏當什麽?是你喝醉了酒歇息的地方麽?我是很有原則的,不叫你進就是不叫你進。”
她那種犟脾氣,使在相愛的人之間便是無盡的情趣。他心裏暗暗歡喜,奇怪竟吃她這套。她撒嬌任性都可以,只要沒有二心,沒有幫着外人算計他,他都願意縱容。
外面冷,她穿着薄薄的長衣,為了堵他凍出病來怎麽辦?他硬往裏闖,她氣呼呼推他,整個身子都拿來抵抗。他正中下懷,一把将她抱起來,扛進了寝殿裏。
她咬着唇掙紮,外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小小的個子,簡直像條剛釣出水面的魚,奮力反抗居然不大好對付。到最後不得不放下她,把她壓在牆上,“還鬧?”
她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讨厭你,你走!”
“真的讨厭麽?”他暧昧地在她頸間嗅了嗅,“女人都喜歡說反話,其實皇後是愛我的,對不對?”
她被他問傻了,燈下一雙晶亮的眸子望向他,攝人魂魄。他的笑意漸漸轉淡,托起她的臉,冒冒失失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