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若換做平時,身邊有心愛的人相伴,一定覺得世上再無憾事了。可是現在隔着一層,就算人在眼前,依然很難親近。
他總在盼望 着,她能同他坦誠,把雲觀來找她的事說出來。他不要她做其他,只要說出來,男人的戰争不會把她牽扯進來。然而他知道不可能,雲觀對于她,是情窦初開時最美 好的寄托,她喜歡他,甚至愛他。現在是生死存亡的當口,她的良心和道義不容許她這麽做。大概她以為守口如瓶就天下太平了吧,他和雲觀終不能相提并論,即便 她是他的皇後,她的心有一半收不回來,她還是同情雲觀的。
他除了嘆息,沒有別的辦法。腳下放緩了些,“皇後昨晚休息得好麽?”
她略一頓,垂下眼睫。他從側面看過去,見她慢慢紅了眼眶,卻還是點頭,“臣妾休息得很好,謝謝官家關心。”
他終于停住了步子,低聲道:“皇後休息得很好,我卻徹夜未眠。”
她立在他對面,不敢看他,絞着帕子說對不起,“是我的錯,讓你生氣了。”
他 想怨怪她,可是看她可憐的樣子,怎麽忍心苛責?誰用情深,誰就處在下風,愛情也是一場博弈。怪自己太執拗,明明那麽多女人等着他去愛,他卻偏偏喜歡她。為 什麽?不是因為她美麗的臉。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害怕和陌生人相處,到現在也還是這樣。恰好她給了他九個月,她願意傾聽,願意交流,他不必擔心她有任何 的不耐煩。恐懼隐藏在書信後面,說不出來的話通過筆墨抒發,這九個月的水滴石穿,就算她曾經将他當作別人,也足以讓他心動了。
他垂着手,神情落寞,“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難過。”
她聞言越發心酸,哽咽道:“官家……你不要難過。”
他的鼻子隐隐發酸,點頭說:“我知道你還需要時間,不着急,我們有一輩子。”猶豫了下,執起她的手,“皇後,你會永遠陪着我麽?如果某一天我不再是大钺的主宰,如果我成了別人的階下囚……”
她 惶然望向他,似乎被他描繪的畫面吓壞了。從她入禁庭起他就在那裏,那樣輝煌的存在。她不敢想象他從高處跌落下來會有多麽慘烈,每個人都無路可退,退一步便 是萬丈深淵。她緊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怎樣作答。她是微末之人,雲觀和他,她都舍不得。也許她能做的,只是給失敗者以慰藉,至少失去江山後還有她。
她勉強笑了笑,“官家怎麽這麽說?多不吉利的話,不要拿這種事打比方。”
他眼眸深邃,定定看着她,自嘲笑道:“是啊,若我從紫宸殿走出去,恐怕連活下去都不能夠了,讓你陪着我,如何陪?”
“臣妾嫁與官家,必定與官家患難與共。”
她說得很堅定,他默默聽着,也懂得她話裏的含義。不可同富貴,卻可共患難,果真傻的可以,要去做失敗的陪葬品。
他 說好,“皇後有情有義,令人欽佩。不過你要記住,你與我成了親,命運只與我休戚相關。我在一日,你安享尊榮,河山在你腳下;若我不在,皇後将會是這世上最 可憐的人。”他撫撫她的臉,輕聲說,“誰的承諾都不算數,你居正宮,執掌鳳印,那才是真的。看來為了皇後,我也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因為我怕我有個閃失, 到時候再沒有人能護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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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負手直往前去,秾華立在那裏,心頭如刀絞似的。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後也是這樣。所以她從沒想過同權力一争高下,她本來就不是生在欲望中心的人,即便不當皇後,她也能夠生活下去。
徐尚宮在一旁喚她,她回過神來,今上已經到了宜聖閣前。持盈出來迎接,久病初愈,身子軟得像柳絮,反而多了些嬌媚的味道。欠下去納福,大概是頭暈,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下,不偏不倚撲進了今上懷裏。
秾華遠遠看着,多少有些傷情。可是轉頭想想,自己這樣模棱兩可,終究還是留不住他的。他若要寵愛別人,都随他去吧!
她緩步走,到了閣前也只是尚宮來迎。無妨,伺候今上總比迎她重要。入閣內去,今上在一處觀景的圍欄前坐着,持盈抽身給她納了一福,“聖人來了?我這兩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慶寧宮請安,倒叫聖人來瞧我,真罪過。”
她笑着搖頭,“這些小事不要計較,眼下好些了麽?”
持盈給她奉茶,應道:“謝聖人惦念,已經好多了。只是下毒之人一直未查出來,我心裏咽不下這口氣。”
她也甚無奈,“我幾次督促後省查辦,可是輪番審問了很多人,竟沒有半點進展。”
“我進宮這些日子,自問本分,也未同人結怨,誰會來害我呢?況且此人頗有手段,做得這樣滴水不漏,想來是個心思缜密的高手吧!”她轉到今上面前,哀聲道,“官家要替我做主,臣妾險些喪命,如今想起來還心裏發毛呢,不能就這麽算了。”
今上點了點頭,“早晚會給你個交代的,貴妃只管放心。眼下養好身子最要緊,過陣子有烏戎使團來钺,可破格讓貴妃見上一面。”
持盈聽了很歡喜,含笑道:“我真有些想家了,官家體恤,臣妾感激不盡。官家和聖人來得正好,今天是臣妾生辰,臣妾命人備了酒水,鬥膽邀官家與聖人共飲。”
秾華哪有心情吃喝,只是婉言謝絕,“我不能飲酒,留下徒然掃興。你如今大安,我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上回太後賞的幾支老參我還未動過,回頭讓人送來給你補身子。若缺什麽,你再命人來回我罷!我宮中還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持盈卻很失望的樣子,“難得有機會,恰好官家和聖人都在……”說着眼巴巴看今上,“那官家呢?也有事要忙麽?”
秾華屏息聽着,今上卻道:“既然是你生辰,就在這裏讨你一杯壽酒喝吧!”
持盈頓時喜笑顏開,忙吩咐尚宮籌備起來。秾華起身莞爾道:“官家難得空閑,娘子好生侍候。”邊說邊向上行禮,掖着廣袖退了出去。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出宜聖閣,迎面一陣風吹過來,腦子才清明了些。心頭發澀,嗓子裏堵着一團棉花似的,也不去管他。回到湧金殿茫然盤弄她的香珠,趁着花泥半軟,伏在窗前拿針一顆一顆開眼。數了數,十五顆,串起來差不多夠了。
春渥來給她送羹,揭了蓋子遞給她,“這麽快就回來了?”
她唔了聲,“今日是貴妃生辰,你替我準備幾樣壽禮送去。本想邀我喝酒呢,我又沾不得酒,反正她想留的是官家,我就辭出來了,免得在那裏礙眼。”
春渥訝然看她,平時小心眼得要命,今天卻一反常态,看來真是遇上大問題了。
“你若有事,千萬要說出來,悶在肚子裏會憋出病來的。”春渥想了想道,“或者你不愛同我說,去天章閣見見崔先生。崔先生世事洞明,你去向他讨教,他不會害你的。”
其實誰也幫不了她,不過去探望崔竹筳,聊聊家常倒是可以的。這陣子執着于兒女情長的東西,把書都放下了。整天的鑽牛角尖,人越來越浮躁,這麽下去未有個決斷,自己倒先垮了。
傳時照來,讓他前面引路,在園子裏散了會兒步,再順着翔鸾閣前的回廊往西去。三閣是個充滿了書卷氣息的地方,遠離了塵嚣和俗務,與禁中大不相同,身在其中煩惱頓消。
崔竹筳已經升了學士,穿着綠色的常服,戴卷腳幞頭,正捧着幾卷古畫在閣外空地上晾曬。見她來了長長一揖,“聖人怎麽有空來天章閣?”
他站在日光下,眉目朗朗。正直豁達的人,任何時候都有種平靜安定的氣度。她還像以前在學裏一樣,對他揖手行個禮,“長遠未見老師了,今日得閑,過來看看。”
崔竹筳和暖一笑,回身往亭下引路,“今日天氣适宜,聖人出來走走,可以寬闊心境。有時候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喜怒莫名受人牽制,這樣不好。聖人近來可練字?”
她有些羞愧,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在忙些什麽,愈發疏懶了。最近遇見一些事,心裏沒有根底,想讨先生的主意。我記得先生教導過我,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可是很多時候做不到,那麽又當如何?”
崔竹筳請她坐,緩聲道:“誠無悔,恕無怨,和無傷,忍無辱。這幾字真言,聖人自小便熟讀于心的,如今大了,反倒忘了?”
她低下頭,其實那些空泛的話,對于她現在的處境,并沒有什麽幫助。她看他一眼,開始猶豫要不要将雲觀的事告訴他。崔竹筳是她恩師,之所以入了大钺禁庭,都是因為她那時任性的托付。現如今她的榮辱關系到他的命運,如果繼續讓留在禁中,也許會卷入一場暴風雨。
她嘆了口氣,“先生請辭吧,我叫人準備盤纏,先生去別國,不要留在大钺了。”
他倒不顯得意外,沏了杯茶遞與她,“可是出了什麽變故?我走再容易不過,只是擔心你,你在這禁中,早晚要吃虧。”
一 陣酸楚沖上鼻梁,她勉強将眼淚壓了下去,“所以我知道我做錯了,本不應該來和親,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左右略一瞥,黃門都在遠處侍立,說話不怕人 聽見,便道,“如果能跟着先生一起走多好,可惜不能,只怕要爛死在大內了。先生不同,你是自由的,能走便走吧,走得遠遠的。四個月前我曾經雄心萬丈,要來 钺國替雲觀報仇,結果呢,仇未報成,把自己變成了傻瓜。我勸先生走,是為先生好。再逗留下去,恐有一日要引火燒身。”
他依舊是淡然的模樣,“聖人在我門下十來年,若有什麽心裏話,不妨說出來,聖人還信不過我麽?”
她沉默着想了好久,“先生,這話我答應過他,誰也不說的,可是我不知道以後應該怎麽辦,只有向先生讨教了。昨日過秋社,我去了榮國長公主府,在公主府遇見一個人。”
他擡眼問:“是誰?”
她嗫嚅了下方道:“是雲觀。”
他吃了一驚,“他沒有死麽?”
秾華點頭道:“那時有人代替了他,他趁亂逃出汴梁,後來在關外流浪,直到近期才回大钺來。”
崔 竹筳長長哦了聲,“難怪你要我走,是怕我卷進這場紛争麽?其實你不用為我擔心,眼下最需要冷靜的是你自己。我知道你的處境艱難,原來的恨是一場誤會,既然 雲觀活着,你同今上之間的恩怨已經談不上刻骨了。我問你,你打算如何自處?一邊是愛人,一邊是丈夫,你如何抉擇?”
她茫然拿手捧着臉,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腦子裏一團亂麻,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這樣的進退維谷,其實已經表明了态度。但凡有一絲猶豫,就說明開始動搖,她對雲觀的感情顯然不及從前了。崔竹筳道:“若讓你殺了今上,你還能下手嗎?”
他眼裏有冷冷的光,她怔忡看着他,半晌極慢地搖頭,“我不想參與進去。”
兩 兩無話,師徒只是靜坐着,崔竹筳到底嘆了口氣,“你現在的立場,叫雲觀知道了應該很傷心罷。失去江山,失去愛人,今上是大贏家。我若是他,早知道回來要面 對這一切,倒不如在外漂泊一輩子。我同他也算有交情,但無論如何,我首先是你的先生,你幸福與否,才是我最關心的。你先前說不想參與,我想這或許是目前最 好的選擇。雲觀勢單力孤,要想與今上對抗,只怕不那麽容易。說不定到最後,還要走原來的老路。你是內闱中人,一切不與你相幹,只要今上愛護你,你不會受到 任何波及。聽我的話,同今上不要有任何嫌隙,你在禁中的依靠只有他。別忘了,咫尺之遙還有一位烏戎公主,一旦貴妃得了寵幸,烏戎與大钺聯手,不單雲觀性命 堪憂,連綏國都有危險。”
這些她事先都想到了,只是一直混混沌沌,沒有理出頭緒來。經他再一點撥,霎時雲開霧散了。
“只是雲觀怎麽辦?我怕他有不測。他如今必定不願意聽人勸了……”
崔竹筳蹙眉凝視她,“所以你要同今上好好相處,萬一雲觀落到他手裏,你至少還能替他求情。”
求情?這種事只怕懸得很,但無論如何也是退路,她吶吶應了,“那先生何時請辭?”
“我?”他轉眼看天章閣下巨大的匾額,“待塵埃落定了,是去是留自有論斷。聖人來這裏有陣子了,回去罷,坐得太久怕惹出閑話來。”
她聽了離座往亭外去,走了兩步複回身叮囑:“先生若有事,只管差黃門來湧金殿回我。”
他颔首道好,“我的話切要記住,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今上是聰明人,不要刻意取悅,就當雲觀從來沒有出現過。你同今上感情越深,對你自己越有利。即便辜負了郭太後的囑托,至少保得綏國無虞,也算你盡了全力了。”
她對崔竹筳一向不疑,也相信崔先生是為她好。就如他說的,雲觀的事可以不去過問,綏國的事總有切身的利害關系。
她來天章閣不能空手而歸,到閣內挑了兩卷《楞嚴經》方返回慶寧宮。進宮門時春渥正指派人把熏香爐擡出去除灰,見她回來了趨步跟進殿裏來。她把經放下,舒展大袖跽坐在窗下矮榻上,邊翻邊道:“時候差不多了,官家回福寧宮了麽?”
春渥答得有些遲疑,“安排在貴妃跟前的人傳話回來,說官家多喝了兩盞……中晌歇在宜聖閣了。”
她手裏的經卷落下來,卷軸砸在幾上一聲悶響。
這下好了,果真是收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