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钺皇室自第三代君王起便子嗣不興,先帝二十七歲時才得一女,就是榮國長公主。
長公主閨名似融,生在四九天裏。彼時先帝 很高興,又因長公主生母包淑妃當時頗受寵,公主降世便有封邑。公主生來敏而好學,先帝鐘愛之,就算其後陸續又有兩子三女,都沒有人能越過她的次序。公主一 生順風順水,只有婚姻坎坷。她與已故的驸馬是怎樣一種感情,誰也說不準,曾經有過琴瑟不調的傳聞,然驸馬過世後,公主未再改嫁,外間說起來,沒有人不盛贊 公主賢德的。
可是究竟賢德不賢德,宮闱之中的秘事,身在其中都說不清,何況外人乎!
皇後邀長公主入宮相聚,長公主必當從命。自覺昨天雲觀的出現,無形中拉近了與皇後的距離,接了口谕便梳洗打扮,乘厭翟進宮赴宴去了。
宮中內侍将她帶到了偃蓋閣,閣中尚且無人,只有紫檀案上一只博山爐燃着檀香,孔中袅袅升騰起煙霧。她略站了會兒,黃門送來茶點,她沒有理會,憑欄坐下,眺望外間景色。
已 經入秋了,再不似夏天的繁茂,一些花草有了枯敗的跡象,風吹過去,飒飒地,響成一片。她低頭思量,皇後與今上貌合神離,加上今上那個古怪的脾氣,據說帝後 到如今也未同房。皇後心裏必定還念着雲觀,女人和男人不相同,男人口中說愛,但是權勢對于他們的誘惑可以擊倒一切。女人呢,小情小愛永遠在第一位,只有連 愛情都失去了,才會發狠想要去抓住權力。今日邀她來,話題一定是圍繞雲觀的,她們之間至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助雲觀臨朝。
等了許久皇後未來,她也不急,只是好奇為什麽沒有宣她去湧金殿。步搖上的金葉子在她耳邊粹響,她擡手抿發,視線不經意一瞥,卻見今上從遠處佯佯走來,步态閑适,與平時無異。
她心頭擂鼓,畢竟有些慌,但二十多年的尊榮,養成了處變不驚的能力。她站起來,平了心緒,到閣前納福迎接。
今上尚在中路上,看見她,颔首叫了聲阿姐。到了近處牽袖比手,“阿姐閣內請。”
她随他入閣,笑道:“官家倒與聖人心有靈犀,聖人還未到,官家竟先到了。”
他寡淡一笑,“阿姐不知道麽,今日是我邀阿姐敘話,與皇後沒什麽相幹,想是下面的人傳錯了旨意。”
她的笑容一瞬凝固在臉上,傳錯了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看來今天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要發生了吧!或者雲觀在她府上出現叫他察覺了,他這人自小睚眦必報,如今登上帝位,真愈發的精進了。
她在圈椅裏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盞,慢慢抿了一口,“自官家登基,你我姐弟就不曾好好說過話,今天命人傳我,必定是有話同我說罷!”
他坐在桌旁,一手執杯,那手指對比紫砂,秀致剔透得女孩一樣。不疾不徐轉動杯子,曼聲道:“無話就不能找阿姐來麽?阿姐比我大四歲,雖不是同母,畢竟都是先帝骨肉。可是我從小就不得阿姐喜愛,不知究竟哪裏做得不好,阿姐寧願同黃門說話,也不願意理睬我。”
她聽了轉過視線來,表情頗詫異,“官家怎麽這麽說?我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獨善其身慣了,也從不與誰刻意親近,大約這樣才會讓官家誤會我吧!官家是我的弟弟,哪裏來不得喜愛一說?”
他緩慢點頭,“若是當真獨善其身倒好了……阿姐還記得驸馬都尉是怎麽死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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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駭然一驚,怔怔盯住了他。不過也是轉眼,又是一副恬淡的模樣,掖手道:“驸馬是喝醉了酒,失足墜樓而死,官家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他 将茶盞放下,起身在窗前踱步,悵然道:“我常覺得,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重要。尤其當這個女人的身份高過你,對你毫無感覺,而你還死心塌地的愛着她時,這 種關系演變到最後會是個悲劇。阿姐不愛驸馬,所以連他真正的死因都忘了。我來提醒你,驸馬不是墜樓而死,他死于東宮,分明有情有義,卻連墓前的碑都不屬于 自己。”
長公主霍地站了起來,大袖下的五指握成拳,禁不住栗栗打顫,“官家何出此言?”
他倒是松散一笑,“阿姐不必害怕,這個秘密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之所以秘而不宣,還是為了周全阿姐,可惜阿姐從來不領我這份情。”
她看着他的臉,一種失敗的預感悄悄爬上心頭,他果然什麽都知道,周全她?說得甚好聽。那時大勢所趨,不默認雲觀已死,他無法登上帝位罷了。
他 背着手慢悠悠踱步,看似斯文的人,很多時候令人恐懼。她要開口,被他擡手制止了,“阿姐別忙着否認,既然到了這步,還是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對你我都有益。 其實當初的争端因何而起,阿姐心裏有數。若不是雲觀容不下我,先挑起争端來,就不會有後面那一連串的不幸。他怕我功高蓋主,欲除我而後快,阿姐與他不是一 母所生,論關系我和他都是一樣的,為什麽阿姐獨要幫他?我死了,對阿姐又有什麽好處?”他見她面上有懼色,不由發笑,“阿姐看,我登基後封你為榮國長公 主,儀伏同藩王,食邑萬戶,算得上以德報怨了罷!驸馬代雲觀受死,這三年我卻未動阿姐分毫,是我念着骨肉親情,阿姐不明白麽?”
他 可以以這樣一種談笑風生的語氣來讨論政事,長公主畢竟是女人,除了高貴的出身,背後沒有任何依仗。到了這步田地,一味的抵賴沒有任何意義,她也豁得出去, 只道:“官家既然開誠布公,我也用不着拐彎抹角。我并未要置誰于死地,我只是遵從爹爹的願望,雲觀是太子,你本就應當歸政于他。”
他譏诮地望着她,“遵從爹爹的願望?阿姐何必這樣冠冕堂皇!生在帝王家,誰對權力沒有渴望?阿姐深知雲觀比我易于操控,只怕有做鎮國長公主的意思吧!還有一樁,雲觀答應過你,若他稱帝,就将法雲寺裏那個孩子接入大內,認作義子,我猜得可對?”
聽到這裏,再強的意志都支撐不住身體了,她腳下踉跄,直撅撅地跌坐了回去。
法 雲寺裏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污點。與驸馬成婚不是她自願的,那時她心裏有愛慕的人,因為那人出身寒微,只是軍頭司的一名內等子①,她無法向先 帝和包淑妃回禀,只得銜恨嫁與驸馬。婚後的生活活得毫無趣致,她依舊無法忘記那人,暗中來往過後便有了身孕。這種事,發生在帝王家簡直就是醜聞,她想留下 孩子,只得稱病與驸馬分府而居。驸馬并不愚笨,也許是因為愛她,沒有戳穿她。她産下孩子送進法雲寺,後來又因雲觀的那個承諾,游說驸馬協助他鏟除今上,乃 至最後令驸馬送了性命……
她常不敢回憶,一切就像個噩夢,想起來便讓她萬劫不複。她對不起驸馬,外人眼裏她高貴雍容,其實她只是個卑鄙龌龊的自私鬼。這個秘密埋得那麽深,她以為永遠不會被發現,可是現在被他挖了出來,就像結了疤的傷口又一次被撕開,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她惱羞成怒,“官家究竟意欲何為?”
他說得言簡意赅,“我希望阿姐說出雲觀的下落。”
她身上一陣熱一陣寒,如同打了場大仗,有些無力為繼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官家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供不出來。”
他 聽了垂下眼,慢吞吞撫摩手上那個黃玉把件,半晌方道:“我相信阿姐,必定是真的不知道。沒關系,我從來不會強人所難,不過今日同阿姐徹談後,阿姐應當明白 我的想法了。這天下早就已經大定,何必再掀起滔天巨浪來呢。倘或阿姐能助我一臂之力,阿姐的兒子便是我的兒子,日後為王為相,絕不虧待半分,阿姐以為如 何?”
順的條件很優厚,逆呢,也不必再說了,總逃不過身敗名裂。她死不足惜,孩子怎麽辦?重元拿住了她的七寸,她所做的一切向來是為孩子,如果中途撂了手,她一個沒了丈夫的寡婦,還有什麽指望?
她撐着月牙桌泫然欲泣,深深吸了口氣道:“官家要我做什麽?”
他說:“什麽都不用做,只需必要的時候傳些消息,譬如說皇後與我夫妻恩愛,譬如說中秋佳節,禁中娘子于宣德門舍新酒。”
如此是要請君入甕麽?長公主心裏都明白,暗中盤算可否與雲觀私下裏通氣,他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阿姐懂得審時度勢,我在位一日,這天下就是我的。雲觀想卷土重來,除非他能敵得過我三衙十萬禁旅,否則就是以卵擊石,恐怕還不如三年前死了的好。”
似乎只有妥協一條路可走了,“官家當如何處置皇後呢?”她側目看他,“雲觀與皇後見面,皇後回來可曾告訴官家?”
他 被戳到痛處,心頭狠狠一悸。長公主在等着看他的笑話麽?一個被人捏在手裏的人,竟還有這閑情苦中作樂?他說:“皇後如何處置,自有我的道理,就不勞阿姐操 心了。我記得那孩子叫從嘉吧?我三年前便命人左右保護,據說長得很好,阿姐不必擔心。他今年五歲,明年當開蒙了,我還未見過這個外甥。若雲觀的事處理即 時,接從嘉入太學後,阿姐與孫都頭的事便議一議罷。有情人終成眷屬麽,我也樂得成全一對佳偶。”
他說完,提袍出了偃蓋閣。長公主 茫然目送他,他一身緋袍,在秋天的日光下紅得發沉。細想想,同在一家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半個時辰說的多。不管她承不承認,他确實是 個合格的當權者。雲觀呢,吃虧就吃虧在入綏當了質子。十年來僅憑他母親為他網羅親信,那點根基對重元來說簡直不堪一擊。崇帝原以為牽制了嫡子便能保他大綏 萬年基業,現如今看看,一個當權的庶子,還不是照樣謀劃天下!
一寸秋風一寸涼,她裹了裹肩上披帛,擡眼朝閣外樹冠上望去。天是潇 潇的,藍得沁人。殿宇連綿的飛檐像烏沉沉的雲頭,在天幕的邊緣沉澱下一片積影。大钺不是原來的大钺,禁庭也不是原來的禁庭了,一切都在改變。仿佛巨大的車 輪向前推進,碾過去,留下深深的車轍,誰都無能為力。
花圃內的木樨開得正好,嫩黃的花苞成簇生長。趁着露水未幹時摘下來,蓋在絹布下,香氣彙聚起來,分外的凜冽。
“聖人摘了做什麽?”阿茸歪着脖子站在樹下問,“要做木樨花醬麽?澆糖蓮藕?”
阿茸随了她的屬相,一門心思只知道吃。秾華說不是,“摘下來做香珠串,佩在腰帶上,或是戴在手腕上,香氣能保持很久。”
她哦了一聲,“那我和聖人一道摘。”說着卷了袖子就要幫忙。
秾華忙謝絕了,“我說過要靠自己做成的,不要你搭手。”
阿茸摘了兩朵,扔了又舍不得,便扯起了圍腰,把花兜在裏面,“聖人做香珠兒,我做桂花糖,各做各的,互不相幹。”又問,“聖人做了香珠送我一串麽?”
她很小氣,說不行。阿茸嘟着嘴問為什麽,她說:“我答應做了送給人家的,只怕花摘得少,還不夠。”
阿茸追問送給誰,她只搖頭不說話,心裏細細地牽痛起來,站在那裏便覺得眼睛發酸。
昨 天他匆匆走了,她自己想了好久,只是覺得滿心凄涼,卻沒有理出頭緒。她有她的難處,不能和人細說,連春渥都不行。她一直覺得自己有主張,可是這回産生了懷 疑,終于意識到自己原先一直被保護着,所有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都是她少年時期的嬌縱和恣意。她要學着長大了,要在禁庭裏活下去。他們鬥,由得他們鬥,她 幫不了誰,也害不了誰。就這樣,偏安一隅,袖手旁觀。她的錯從和親開始,現在想想,那時好多的東西促成了她那個不完善的計劃,現在怪誰都晚了。
春渥來,拿着布幔和長杆,“這樣摘,摘到什麽時候?把幔子鋪在樹下吧,把花打落下來就是了。”
她搖搖頭,揭開紗布讓她看,“摘了不少了,做十幾顆也許夠了。”
她 挎着籃子回湧金殿,仔細把花蒂摘了,叫人拿研缽來,坐在窗下耐心地研。那些嬌小的花瓣在杵子下面解體,搗碾成泥,然後盛在紗布中擰幹水份,搓成圓圓的珠 子,放在窗臺晾曬。她手上忙碌,卻一直愁眉不展,春渥和阿茸看着也覺得心酸。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昨晚上哭了大半夜,恍惚天要塌了,可是問她,她又什麽都不 說,叫人很覺憂心。
春渥猶豫了許久,輕聲說:“你到底是怎麽了?我去請官家罷,什麽事不能解決呢,把話說開就好了。”
說 開,怎麽說得開?她搖搖頭,現在只有什麽都不說才是最好的。她想起持盈來,她中毒的事到現在也沒個論斷,內侍都知奉命查辦,把廚司和尚食的人都拿起來了, 嚴加拷問,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這麽說來就奇怪了,倘或是貴妃的苦肉計,一切矛頭應該指向慶寧宮,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
她放下袖子站起身,“去宜聖閣看看梁娘子吧!”邊說邊往外走,徐尚宮領着幾個內人随身伺候着,緩步出了宮門。
宜聖閣在後苑東首,需經過桃花溪。她從橋堍下來,正遇見今上出迎陽門。這麽巧,她站住了腳,一時局促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到她,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只問:“皇後往何處去?”
她欠身納了個福,“臣妾去宜聖閣探望貴妃,不知她眼下身體怎麽樣了。”
他停頓少時,嘆了口氣道:“順路,一道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①宋代宮廷禦用之相撲手,乃禦前衛隊左右軍士,名為“內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