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回身讓春渥她們退下,提裙進後殿來。今天的際遇讓她心力交瘁,可為了不叫他看出端倪,還得振作精神同他周旋。
她在桌旁坐下,“何為陰面?何為陽面?”
他說:“無字為陰,有字為陽。”往前推了推,“猜罷。”
她托腮看他,“猜來做什麽?”
“決定我今夜去留。”他笑道,“若猜中了我就留下,猜不中我就回福寧殿。”
這人果真狂妄,憑什麽猜中了就留下,弄得她很盼他在此過夜似的。她擡手摸髻上鳳簪,一支一支摘下來放在桌上,懶散說:“我今日很累,不想猜。”
他垂下眼,手卻未曾離開,“不猜便不猜吧,皇後身邊不該離人,我今夜留下陪你。”
他 似乎是一語雙關,秾華心頭驟然一跳,難道雲觀的行蹤叫他發現了麽?他派人監視她,這點叫她很不高興,然而不能質問,即便知道也只能假裝不察。不久後終有一 場腥風血雨,不管雲觀和他誰勝誰敗,對她來說都是巨大的折磨。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隐瞞公主府裏發生的一切。再怎麽說她不能害了雲觀,那是她兒時最貼心 的摯友。
她掖起兩手端正坐着,點頭道好,“我猜。”定眼盯着他的手,沉吟半晌道,“陰面,一定是陰面!”
他挑了挑眉,“确定麽?”
她又開始猶豫了,見他要撤回手,忙上去一把按住了,“不對,是陽面。”
“究竟是陰面還是陽面?”
她說:“陽面,我猜是陽面,官家開吧,錯不了的。”
他輕輕一笑,把手挪開,嘉元通寶幾個大字赫然撞進視線,他語調甚歡快,“皇後果然神機,看來今晚我是留定了。”
她跌坐回去,哀哀嘆道:“不改倒好了,改來改去的,反而猜壞了。”
他聽了臉色一沉,寒聲道:“皇後似乎不歡迎我留宿湧金殿?你莫忘了,再有兩日,你我大婚就滿三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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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忽然換了語氣,同先前大不一樣,讓她想起初入禁庭時見到的他,高高在上,一個眼神都令她膽寒。他說得沒錯,到初二就滿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他們未圓房,她 心裏不情願,他也從來沒有逼迫她。這方面他是做得很好的,就像那日去延福宮,情熱得那樣,最後還是委屈了自己,她都知道。
有時候覺得他真是個好人,他的心智在朝堂,不在情上。男女之間相處,他幼稚直白。但是這些看似無害的東西都是表象,他有他的算盤,感情裏面一旦添加了政治的成份,便再也純粹不起來了。
她終究還是有些怕他的,嗫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剛從外面回來,身上衣裳都沒換……官家稍等我一會兒,我洗漱了再來陪官家說話。”
他不言語,掂着那銅錢往簾後去,大有上床等她的意思。
她 嘆了口氣,踅身走進偏殿,春渥同她說話,她也惘惘的。腦子裏不停的琢磨,今天大概要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做個決斷了。他可以忍一時,不能忍一世。她隐隐感到不 安,并不是要為誰守節,只是現在的局面,頂在風口浪尖的就是她。她覺得恐懼,猜不透雲觀,也猜不透今上。他們似乎都很有把握能除掉對方,她的存在對于他們 來說算什麽,她已經不知道了。
坐在浴桶裏,心亂如麻。只記得雲觀說過的話,今上讓她入禁庭,迎她做皇後,只是為了拿她做餌。那麽之前的種種,信件的往來,甚至他十三歲那年游歷建安結識她,都已經不可信了麽?
她崴了下身子,險些栽進水裏,春渥忙攙住了,壓着嗓子問:“出了什麽事麽?怎麽一整天心不在焉的?”
她答應對誰都不提起的,這麽大的事,攸關生死,上回他逃過一劫,這回不能毀在她手裏。她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太累了,我現在看人都是重影的。”
春渥放下心來,拿胰子細細打她的手臂,一面道:“累就好生歇着,同官家說一聲,他總能體諒你的。”
她沒說話,草草洗完了出浴,她們往她身上灑香粉,一層一層撲得嗆鼻。終于收拾妥當了,春渥領人退出去,她看殿門緩緩阖上,才掖着寝衣往後殿裏去。
他已經換下常服,松垮的襕袍拿玉色繩帶束着,靠在床頭看書。聽見她的腳步聲,擡頭看了她一眼,“愣着做什麽?又不是頭一回同床共枕,害怕麽?”
她心裏緊張,局促地提着裙角上腳踏,挨在他身旁躺了下來。
香噴噴的人兒,純潔得纖塵不染。他放下書,一手撐着頭,一手撫她的臉,“在長公主宅邸玩得好麽?長公主款待可周到?”
她說都好,他的手指滑進她領中,她羞怯地縮了脖子。
他輕輕微笑,笑容裏有種寵溺的味道,“皇後今日與平時不大一樣。”
她心慌氣短,唔了聲道:“哪裏不一樣?”一壁說,一壁不動聲色抓住他的手,纏綿地與他十指交扣起來。
他任她延捱,并不着急,頓了會兒才說:“皇後今天很美……特別的美。”
她看他一眼,嗔道:“這是什麽話,我一直都很美,我是建安有名的美人,官家忘記了?”
他擴大了笑容,“是啊,天天在眼前,倒忘了我娶的是天下最美的人了。”言罷又問,“在公主府玩了些什麽?”
她 努力地回憶,因為雲觀的出現擾亂了思緒,好多東西她都忘記了。可是他不好糊弄,既然明裏暗裏都有人監視,她說不出來就有可疑了,便掰着他的手指頭細數, “我們聽徐婆惜唱《蘇幕遮》,看耍吞劍和藥發傀儡。下半晌宰相娘子進獻香料,後來又有猴子戲和小黃門蹴鞠……你問這些做什麽?弄得殿試一樣。”
“我不得空出去,也不知你在外面好不好。只是覺得禁中沒有你,心裏有些發空……”他說的是實話,娶了妻子和孑然一身的時候心境不一樣。索性沒有倒不去想,有了便惦記着,像太陽下山就得收衣服家什,成了一種本能。
她聽完,心尖上顫了顫。燭火把他的臉映照成金黃色,她擡手捋他的鬓角,“官家今日在宮中又做了些什麽?”
他笑了笑,“挨罵。”
她無奈搖頭,“又是那些言官?”
他嗯了聲,把視線調向殿頂,“罵完水利罵賦稅,罵完了賦稅責怪我沒有皇嗣、愧對祖宗,我在他們嘴裏簡直就是個昏君。”
她悻悻的,不敢接着說皇嗣的問題,只道:“忠言逆耳麽,剛愎自用的才是昏君,官家聽得進谏言,是有道明君。”
他轉過眼來打量她,“皇後倒懂得避重就輕,打算一直這樣下去麽?”
她心裏通通急跳起來,一味地裝糊塗,“官家指什麽?”
他的唇角優雅上揚,并不回答她,慢慢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我終究不是佛,我也在紅塵中打滾,皇後莫把我想得太清高了。”
是會有這麽一天的,她早有準備,可是如今又品咂出了不甘和屈辱。起先不知道雲觀還活着,就算屈從,多少還有些情願。然而現在不是了,雲觀來了,卻讓她隐忍。今上留下她,又是為了引出雲觀,那麽她存在的價值究竟是什麽?
他專心致志親吻她,她渾身緊繃,隔着寝衣都能感受到。不去管,他心裏憋着一口氣,不得發洩,早晚要氣死。
他 們當他是瞎子聾子,可這天下的事,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他沒有質問她,因為怕她經受不起。他在感情上一向不夠果敢,以前不懂什麽是愛情,是她一點點教會 他。他的愛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只能給一個人。他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擔心她拒絕,甚至有點讨好的意味。可是今天叫他嘗到了錐心的滋味,他坐在垂拱殿 裏,耐心被一截一截燒成灰,為什麽她還在裝聾作啞?
那具身體是可愛的,熟悉的。他覆在她身上,扯起錦被蓋住兩個人,迷蒙之中吻她 的唇,啄一下、再啄一下,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還差了點什麽。試着舔舐,描畫她玲珑的唇瓣,陣陣血氣上湧,比先前更劇烈,仿佛突然開啓了一扇門,門後有 他預想不到的風景。他把她掬起來,輕輕喚她,“皇後,今日圓房好麽?”
她緊閉着眼,表情像在上刑。聽見他這句話,終于飛紅了臉,哆哆嗦嗦說:“我還沒準備好。”
他皺起了眉,“已經三個月了,怎麽還沒有?上次去延福宮,要不是你身上……我就已經……”
她偏過頭,找不到借口,還是那句話,“沒有準備好。”
今 上有些苦惱,要怎樣的準備呢,不是只要他準備好就可以了嗎?自己蓄勢待發,她卻一副殺身成仁的樣子,實在敗興得很。他凝眉審視她,依舊去親她的嘴唇,親完 了往下挪,落在她的脖頸上。她那麽香,不是任何一種香料堆砌成的。薄薄的寝衣勾勒出她的體态,波瀾起伏叫人血脈噴張。他把手覆上去,她訝然低吟,他吓了一 跳。然後所有的警醒機敏都從腦子裏抛了出去,只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震撼。她就在這裏,綿軟地卧在他掌中,他聽見耳中嗡嗡的血潮,橫向拍過來,拍得他失了 方向。
秾華推不開他,既害怕又憤恨,覺得他們都不拿她當人看。她心裏其實怨雲觀,怨他不帶她走,把她留在這深宮,誰知道有沒有明天。今上呢,他的話有待考證,一個玩弄權術的人,及到必要時,真的也可以變成假的。
原本應該很美好,她記得延福宮那天,吻一下便栗栗顫抖。可是現在她做不到了,她努力抵抗他,不敢太肆意,對他來說也許微不足道,卻已經是她全部的倔強了。
他還是察覺到了,挪開手,落在她的腰上,“皇後,我讨厭我麽?”
她搖搖頭,洶湧的眼淚滾滾流淌進鬓發,她說不出話來,沒法解釋,亦不能向他求證,只能屈在心裏。
他的情緒逐漸平複下來,抿緊了唇,忽然動手扯開她的交領。她抽泣着掩住胸,眼睛裏蓄滿了驚惶,細聲說不要。他卻有些魔症了,直到看見她肩頭猩紅的宮砂,終于松了口氣。他還以為出了什麽岔子,有一瞬間幾乎被想象擊倒。萬幸沒有、萬幸……
他低垂下頭,心裏很難過,總有種被辜負的感覺。本來已經往好的方向發展,沒想到轉眼都亂了。她不懂得依附強者麽?她是他的皇後,她忘記了麽?
前殿傳來篤篤兩記敲門聲,夜裏聽得分外清晰。他失望之餘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略緩了緩,轉身趿上軟鞋向外走去。
“官家……”她倒怔怔追了出來,“你要去哪裏?”
他回身看,她光着腳,披散着頭發,寝衣下桃紅的抹胸那樣妖嬈,可他卻覺得刺眼。他往後退了一步,“我還有些事要辦。”
“你要去別的娘子那裏麽?”她垂着淚,伸出雙手,“官家……”
他只是看着她,這次沒有去抱她,“天涼了,皇後回去吧!”到底還是狠了心腸,打開湧金殿的大門,從殿裏跨了出來。
秋風蕭瑟,呼嘯着刮過檐角,直刺人的皮肉。他在殿外稍站了會兒,聽見殿內她的低泣,心口像被人用劍破了個洞,嗖嗖往裏灌着冷風。
錄景上前給他披上大氅,低聲道:“殿前司趙嚴回來複命了。”
他斂神點頭,邊走邊問:“人在哪裏?”
錄景道:“在福寧殿候駕。”
他加快了步子,入殿見趙嚴垂手立在一旁,他跽坐下來,急切問:“如何?”
趙嚴長揖下去,“禁軍追至城外十五裏,原本已要将人拿下了,不知從哪裏又冒出一批援軍來,人數衆多,恐有百餘,個個皆如死士。臣等誅殺三十六人,可惜天黑,還是讓懷思王趁亂遁逃了。”言罷跪下頓首,“臣有負陛下所托,罪該萬死,請陛下治罪。”
他心頭火起,咬牙罵了聲蠢材,“如今人在哪裏,可有消息?”
趙嚴道:“說來怪異,人竟如憑空消失了一般。臣等搜查了方圓五十裏,一無所獲。依臣所見,榮國長公主必定知道他的下落,何不就此審問長公主?”
他 頭痛欲裂,發力按壓太陽穴,一面恨聲道:“以什麽罪名?重光是前太子,一未通敵,二未叛國。就算他現在正大光明出現在紫宸殿,朕也不能奈他何。眼下他出現 在長公主宅邸,朕就尋長公主的晦氣,叫朝臣知道了怎麽看朕?榮國長公主暫且動不得,消息傳進內闱,太後要過問,皇後那裏也瞞不住。”轉頭吩咐趙嚴,“繼續 打探,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朕找出來,找見就地正法,永除後患。若他有膽子走到人前來,那更好辦了,朕能殺他一回,便能殺他第二回。”
趙嚴領命去了,錄景看他下了丹陛,回身遲疑道:“懷思王畢竟還有舊勢力,暗中也有人助他。官家想,若他一直不出現,就這樣放任下去麽?”
他表情愈發凝重了,忖了半日才道:“他躲不了多久,朕有辦法讓他自投羅網。你明日派人去公主宅,以皇後的名義請長公主進宮來。朕許久未見阿姐了,願與阿姐暢談。”
錄景觑他神色陰鸷,不敢追問,忙揖手應了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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