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慢慢走進來,在她榻前站定,秾華看不到他的臉,但知道他的視線一刻也未離開她。她不由好笑,支着脖子道:“我來長公主府上一天罷了,你這樣跑出來,讓人知道了要笑話的。上次的事你忘記了?亂賊還未拿住,說不定在哪裏窺伺着,你獨自離宮不怕危險麽?”
他不說話,只是站着,挺拔的身姿,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來。她眯觑着眼看他,“怎麽呢,今日有些古怪。”讓開一些,拍拍榻沿道,“來坐下。”
他趨身到她面前,廣袖下的手探過來,緊緊覆在她手背上。她覺得稀奇,一味望着他。這個傩面見過幾回,已經不再陌生,但是近看還是覺得恐怖。她撼了他一下,“官家,你可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張不開嘴,便戴面具來?是貴妃的事查出頭緒了麽?難道與我有關?”
他依舊不說話,但是手指顫抖,人微微佝偻着,姿勢變得極痛苦。她心裏不由緊張,撐身坐了起來。總有哪裏不對,思量半天,忽然想起這個面具早已經在福寧宮砸壞了,怎麽又找了個同樣的?她遲疑着把手伸過去,“讓我看看你的臉,否則我會害怕……”
他沒有動,她搬那面具的下颌,一點點往上擡起來……堅毅的唇,挺直的鼻梁,生動的眉眼,一張如詩如畫的臉。可是她卻怔住了,以為自己在夢中,努力地、不可思議地瞠大了眼睛。
“秾華……”
面具脫手,落在木地板上,磕托一聲悶響。她看着這張臉,一瞬間眼淚凝結成厚厚的殼,籠罩住了她的視線。她聽見自己大聲的抽泣,氣湧得簡直不能自已,“雲……雲觀……”
一語道破,就像鏡面被砸開,所有的自矜都分崩離析了。他兩手扣住她的肩,努力克制,但愈是克制,愈難自控,他哽咽着說:“是我,我回來了。”
她的思維變得混亂了,他出事後的三年,多少個日夜,她想念他,只能抱着他送她的布偶入睡。因為失去了爹爹和他,她曾經覺得生無可戀。現在他活過來了,這幾年就像做了一場春秋大夢,過去的一切變得虛虛實實,不再重要了。她在淚眼模糊裏撫摩他的臉頰,溫熱的,鮮活的。
“雲觀……”她捂住嘴嚎啕,又怕人聽見,極力壓抑了喉嚨,“我以為你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 說沒有,替她擦眼淚,自己卻泫然欲泣。畢竟是男人,有他的傲骨,勉力自持,頓了半天才又道:“我沒有辦法,東躲西藏,過着見不得光的日子。一直想去找你, 可惜無能為力,這天下已經變了,再也不是我的國了。我在番邦漂泊了三年,前陣子才回大钺來。”他靜靜看她,目光哀戚,苦笑着搖頭,“我不在中原,但與這裏 的探子互通消息。三個月前得知你來和親,我的心……刀割似的。前兩日聽說你要出宮過秋社,我來求了阿姐,安排我見你一面。我想過了,只要能說上幾句話,即 便沒有明天,我也認了。”
秾華哭不可遏,只是緊緊抱着他,絮絮道:“雲觀……雲觀……你還活着,真好。”突然想起來,慌忙往外看,低聲說,“你不能來這裏,我過公主宅,外面有諸班直把守。萬一他們發現你,後果不堪設想。”
他捋捋她的發,安撫道:“不要緊,我提前兩日便來了這裏,待你走了我再離開,諸班直發現不了,重光派來暗中監視你的人也發現不了。”
她大為驚訝,“監視我?”左右尋找,并不見有什麽異常,“他派人監視我麽?”
雲觀嘲讪一哂,“他從來不相信任何人,我們的事他了如指掌,為什麽讓你入禁庭?因為他知道,只要你在他手上,就必定能引我出現。”
秾華覺得難以置信,“可是你的死訊早就傳遍各國了,你薨于東宮,至今還有黃門在祭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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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望向別處,“我若不死,他如何登基?要不是當初有人頂替我,混淆了他的視聽,我恐怕也不能活命。後來他應當察覺了,可惜晚了一步,因那時忙于臨朝,便讓我逃出了大钺。他心裏有根底,這三年來從沒放棄找我,我活着對他是個威脅,必要除之而後快。”
秾華腦子裏亂作一團,雲觀的話讓她看到了另一個充滿陰謀和殺戮的世界。她一直知道今上不是個尋常人,可是與他相處兩個月,慢慢覺得他并不那麽壞,甚至還有些可愛。難道是她的錯覺麽?她心裏惶惶無依,因為雲觀活着充滿感激,可是自己怎麽辦?她究竟陷入了怎樣的境地?
她繞室游走,胸口賭憋得難受,前途也變得很遠很渺茫。她曾經剜肉補瘡,現在問題來了,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曾想過自己的不堅定無法面對雲觀,誰知擔心都成為現實,老天真是同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為什麽會這樣……”她喃喃着,感覺背上一陣陣寒将上來,她抓住雲觀的衣袖,啞聲問,“你是何時回大钺的?為什麽不早點些來找我?如果提前三個月,也不會是眼下這種局面了。”
他垂眼看她,恻然道:“我若有辦法,怎麽會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嫁給仇敵?我萬般不甘心,終究抵抗不過命運。也許你注定要入主禁庭,不管國君是我,還是重元。”
秾華覺得委屈,帕子掖住了口,抽泣道:“我請命和親不是為我自己……”
“我 知道,是為了替我報仇,所以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把你拖進這趟渾水裏來。其實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讓你得知我的消息。或者就當我死了,你去找個好人家,安安 穩穩的過日子。可是我真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決定。”他嘆息着,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還是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憑你怎麽會是他的對手?我那時與他鬥, 只一局便丢盔棄甲了。在綏國逗留得太久,一個被架空了權力的挂名太子,根本經不住他發力。你呢,自投羅網,現在可後悔?”
她細聲道:“那時崔先生說你死在他手裏,死狀多可憐,我心都碎了,所以才立誓要取他性命。”
他的唇角籠起一層稀薄的笑,陽光從垂簾間隙照進來,斑斑駁駁落在他的皂靴上。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澄澈如泉水的少年了,長成了一個男人。高貴镌刻在他骨血,即便落魄,他依舊是驕傲的。秾華與他多年未見,隐約有些疏離了,然而他一笑,她就覺得那還是他,從來沒有改變。
“我 是失敗者,崔先生可憐我。”他自嘲地攤了攤手,眼神轉而銳利起來,幾乎刺破人的皮囊,“你見過獸園中的厮殺麽?其實人與人争鬥,不比野獸好多少。為了權勢 手足相殘,帝王家司空見慣。彼時先帝病重,已經沒有能力主持朝政,我監國,他不來上朝,紫宸殿上的坐席便會空出大半。後來他索性控制我的行動,連我母親也 一并軟禁。人一旦嘗到甜頭,欲望便會膨脹得無限大。到頭來他還是不耐煩了,決定除掉我。钺國沒有了太子,肅王繼位便順理成章。秾華,你還不了解他,他在你面 前展現的,是他作為勝利者從容優雅的一面。他的嗜殺、他的殘忍,終有一天會令你刮目相看的。”
她有些怕了,“你是說……”
他輕輕颔首,“他志在天下,綏國和烏戎早晚會落入他掌中。到時候你的母親、高斐,都将是他的階下囚,想殺便殺,想留便留。”
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戰争會死很多人,會讓富庶的城池血流成河。就算她嫁到大钺來,綏國依舊是她的故國,那裏的當權者是她的母親和兄弟,覆了國,就再也容不得他們了。
她全沒了主張,扶住案頭說:“我從來沒有想得那麽長遠,我只想過有一天殺了他為你報仇,钺國群龍無首,大綏趁虛而入……”
他沉默不語,在直棂窗前坐下,臉孔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過了很久才,方擡起頭來看她,“秾華,七夕那天重元遇襲,刺殺他的那個人就是我。”
既 然他出現了,那之前的一切都好解釋,她雖意外,但并不吃驚,悵然道:“難怪我看那雙眼睛很覺得熟悉,原來是你。”可刺客是他,又叫她局促起來。雲觀是為了 她才會放棄那麽好的機會,若不是她中途出來擋刀,也許今上已經被他殺了。她嗫嚅了下,“我不知道是你,擾亂了你的計劃,你大概很生我的氣吧!”
他 沒有立刻作答,只說:“那日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帶你游瓦坊,本就是微服,事先也未布置禁軍。那些跳陣舞的都是我過去的部下,不管他身手多了得,落入陣 中便難逃一死。可惜殺出個你來……拿把傘就上來拼命,要真傷了你,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很生氣,但不是因為被你打亂了計劃,是因為你舍身救他。”他灼灼 望着她,“秾華,你我的感情還和原來一樣麽?我還能抱有希望麽?”
她心裏猛然一凜,“你為什麽這麽問?自然是和原來一樣的。”
他仔細端詳她,嘴角微沉,卻仍舊點頭,“那就好,所幸還來得及。我如今回來了,錯過的時光,以後慢慢補償你。我流浪在外時,多少次堅持不下去,你是我全部的支柱。現在我們只有彼此,更應該相依為命。”
她知道他是聰明人,其實自己有些動搖,他應該看出來了。然而不去戳穿,是不忍心,也叫她更加的羞愧。她是怎麽了?想了他三年,他真的出現了,她又在猶豫什麽?
她下了決心,蹲在他膝旁央求:“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再回大內了,也不想當什麽皇後。我只想平平靜靜的,和你在一起。”
她還和小時候一樣,托着長腔說話,便有種撒嬌的味道。以前她說什麽,他都無條件的答應,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有太多的無奈,他肩上擔負的不光是自己,還有那些陪他出死入生的人,他消耗不起。
他 的手指落在她臉頰上,那樣細嫩的觸感,簡直叫人愛不釋手。他勉強笑了笑,“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但是你得再給我些時間。如果現在帶你走,會引起重元的注 意,汴梁城內已經戒嚴了,激得他不惜一切代價,我們也會寸步難行。我要奪回原本屬于我的東西,你在禁中等着我,不管江山是否易主,你照舊是大钺的皇後。現 在你要做的就是忍耐,全當今日沒有見過我,不要讓他看出端倪來。”他的手在她肩頭一壓,溫聲道,“我聽阿姐說,重元多少對你有些情義,你就這樣敷衍着他, 日後有大用處。”
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有求必應。他心裏也沒底,彎下腰,緊緊盯着她的眼睛,“秾華,以前你以為我死了,形勢不由人,我不怪你。如今我回來了,我們自小青梅竹馬,不是一個空架子的夫妻名分能相提并論的,是不是?”
他的眼睛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她怔怔看着,點頭說是,“我們說過要一輩子在一起。”
他笑了笑,笑得異常辛酸,“我以為我什麽都沒有了,還好,至少還有你。”
她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麽滋味,應該高興的,但實在高興不起來。他要她留下敷衍今上,敷衍需付出的代價他只字未提,也不在乎麽?她口頭上答應他,但能不能做到,她自己也說不準了。可以預見将來的路有多崎岖難行,真要到了做取舍的時候,她該怎麽選擇?
或者不要這樣明争暗鬥,“如果你出現在紫宸殿上,讓那些大臣知道你還活着,能不能從他手中讨回江山?”
他聽了發笑,“單憑身份能定乾坤,三年前就不會被他篡位了。我和他,到最後只能活一個,成則為王,敗則死無葬身之地。”
她再要說話,他閃身退到簾後,低聲道:“有人來了。”
她回身看,是徐尚宮立在階下通傳,說時候差不多了,聖人該去前院給外命婦們賞社飯了。
她應了聲知道了,“你且稍待,我绾了頭發就來。”轉眼看雲觀,不舍道,“我要出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切切叮囑:“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訴別人,春媽媽面前也要三緘其口,記着了?”
她點頭應了,“你在哪裏落腳?萬一我要找你怎麽辦?”
“不用你找我,我會托人傳話給你。”他深深看她一眼,“相逢有時,不急于當下。去吧,莫讓人生疑。”
她斂了衣裙,一步三回頭地到了閣門上,略定定神,昂首邁了出去。
接下來的半天打起精神應付那些命婦,頗有點強顏歡笑的艱辛。及到入夜分了花籃、果子、社糕,這才登輿返回禁中。
回來後先去寶慈宮向太後禀告見聞,略坐片刻方辭出來,待入湧金殿時人都要累癱了,可是打簾進去,卻見今上坐在殿內盤弄一枚銅錢。銅錢在紫檀的桌面上快速旋轉,他牽袖扣在掌下,擡眼望向她,“皇後猜猜,是陰面?還是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