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避世不過一兩日,頭天來,第二天還得回去。
依舊步行,滿路都是繁盛的花樹,綿延向前伸展,直通遠處的宮門。日光刺眼,人在樹下走,間或有風拂過,倒也覺得清涼。他不時回頭看她,她一路緘默,即便目光遇上也匆匆調轉開,他心裏七上八下,不好直接問她,只說:“下次休沐,我還帶你來。”
她嗯了聲,低着頭,臉上隐隐有紅暈。他吸了口氣,試探道:“昨夜你入移清殿了?”
她有些慌,好在按捺住了,“夜裏一個人睡害怕……”
他心跳漏了兩拍,“那後來怎麽沒來找我?”
她的手在袖籠裏哆嗦,嘴唇翕動了下,支支吾吾道:“時候太晚了,怕進去吵着你。”
“進殿了麽?進後殿了麽?”他簡直覺得腿腳無力,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神色如常。
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擠出笑容來,“沒去後殿,進前殿就後悔了,索性退了出來。”
他長長哦了聲,愈發不自在了。她撒謊的能力一向欠佳,越是遮掩,越表示她已經知道什麽了。
他兩手狠狠在臉上薅了一把,這事……不能怪他。起起落落好幾遭,是個人都受不了。要不要直接同她解釋呢?這個似乎沒法解釋,說了她也未必懂。既然不懂,就別表現得那麽羞澀了,弄得他也無地自容。
他打掃了一下喉嚨,“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身上不常發生的事,男人身上很尋常。”
她嗯了聲,“我知道。”
“所以男人要娶妻,女人要嫁郎,陰陽和合,是人倫大事。”
她點了點頭,“然後呢?”
他背着手,絞盡腦汁,“人要接受不理解的東西,不能排斥,要博采衆家所長……考幽明于人神兮,妙萬物以達觀,皇後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臉上木木的,半晌轉過頭來看他,“官家到底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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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住了,忽然覺得很沮喪,有種難以彌補的挫敗感,悶聲道:“沒什麽……就是說我喜歡皇後。”
她臉上紅雲蒸騰,嗫嚅道:“擺在嘴裏說有什麽用,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我。”
他沒有去追問她喜不喜歡他,很多時候覺得只要自己全心全意付出過就夠了,如果能得到回報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要緊,反正她是他的,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兩個人默默走着,眼梢可以看見對方的身影。頭頂是細密枝葉,腳下寬闊的甬道直通繁華,一直這麽走下去,也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萦繞在心頭。
進 了拱宸門,官家還是官家,皇後還是皇後。她在福寧宮前對他肅下去,恭送他離開。門內的春渥立刻迎了出來,一面往回攙,一面道:“醫診驗了貴妃昨日進的東 西,确實是有毒。你不在,已經回禀太後了,料着後面會有一場大動靜。禁中有人作亂,不查出下毒的人,梁貴妃也不肯依的。”
她回過身來問:“宮裏的東西進獻前都有人驗的,既然有毒,怎麽能到貴妃手裏?別不是一場苦肉計,想擾亂官家的心思吧!”
春渥扶她進殿,替她解了大袖換上妝花羅衣,應道:“就是這裏說不過去,廚司出來的東西都要過一道手的,帶毒的怎麽能進宜聖閣?好在貴妃進得少,要不然這會兒已經入鬼門關了。”
“進得少……倒也巧。”她沉吟道,“給宜聖閣增派的人手,娘安排了沒有?找兩個靠得住的,給我盯緊烏戎人的一舉一動。”
春渥應了個是,“早就挑好了,都是機靈孩子,知道怎麽辦事,聖人放心。”
心 是放不了了,若和慶寧宮沒關系,她也不怕是非尋上門來。可她身邊有離心離德的人,萬一是她們幹的,試圖挑起大钺和烏戎的戰争,查到最後脫不了幹系,到時候 她如何自處?她蹙眉細想,趁這個當口給她們提個醒也好,吩咐阿茸道:“去把金姑子和佛哥傳進來,我有話同她們說。”
阿茸領命去了,春渥絞了帕子替她擦臉,低聲道:“昨夜還好罷?你身上還沒幹淨呢,不能……”
“娘別瞎想,什麽事都沒發生。”拉開交領讓她看肩頭,春渥便不再多言了。
金姑子和佛哥進殿裏來,她沉着臉端坐上首,把侍立的人都打發出去,寒聲道:“宜聖閣出了事,你們聽說了麽?”
金姑子和佛哥忙跪下磕頭,“婢子們知道聖人為什麽傳召,請聖人明鑒,婢子就算再愚鈍,斷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禁中如今就像這天下,三足鼎立,慶寧宮也占一份。梁貴妃出了差池,最引人懷疑的便是咱們。不瞞聖人,婢子們身手雖不好,要想殺人,未必用毒……”
她轉過臉哼笑,“那是因為你們知道,貴妃身邊的人也不是等閑之輩,貿然出手,未必有勝算。”
金 姑子與佛哥對看一眼,膝行幾步道:“婢子們臨行前曾得太後口谕,聖人的安危才是婢子們的首要職責。婢子們跟随聖人入禁庭,聖人便是我們全部的依托。婢子們 也是血肉長成的,天下誰人不怕死呢。萬一事敗,就算沒人查出來,聖人也不能饒恕我們。所以不得聖人示下,婢子萬萬不敢輕舉妄動。”
秾 華不說話,只看她們的神色,似乎有幾分可信。她慢慢點頭,“究竟是不是你們做的,我暫且不好下定論。若是,我自己都要被你們害了,更別提保住你們了……但 願不是吧,畢竟在我身邊這麽長時間,我也不忍心看着你們死。從今日起,不許出慶寧宮一步,叫我發現你們擅自離開,就別怪我不念舊情,可聽明白了?”
金姑子和佛哥長跪叩首,“婢子遵命。”
她擺手叫退她們,歪在引枕上長嘆,“出了這種事,必定要徹查的,首先查的就是慶寧宮。”
春渥道:“就算查,也只是暗中罷了。你是中宮,官家不發話,誰敢明目張膽拿捏你?我瞧你們兩個處得倒好,這禁庭的娘子們全成了擺設。不過你要當心,樹大招風,還是克制些的好。”
她嘟囔道:“我也知道,可是他來找我,我有什麽辦法。”嘴裏說着,其實心裏得意,臉上全做出來了。
春渥無奈笑道:“還是孩子脾氣!如今我告誡你一句話,你若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她唔了聲道:“我幾時不聽你的話了,你說,我記着呢。”
春 渥站在榻頭,微含着胸道:“女人能依靠男人固然好,但是這男人太複雜,自己就得留個心。兩個人談情的時候,誰都挑好聽的說,你是聰明人,不要只圖眼前。我 同你講這些,并不是要你學會猜忌,是唯恐你陷得深,吃虧。你記着,萬事留個退路,不說占優,至少別讓自己太狼狽。我以前一直盼着你和官家敦睦,能有個好歸 宿。可如今你們真的情投意合了,我又擔心起別的來……”她笑着嘆息,“大概是嫉妒,覺得自己失去了你,不甘心吧!”
秾華撐起身,兩手環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懷裏,糯聲道:“娘永遠不會失去我,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
春渥是過來人,年輕時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磕磕絆絆走了那麽多彎路,過去的歲月積累到一定程度變成經驗,傳授給下一代。秾華知道她的苦心,只有愛護你的人,才會時時替你擔憂。然而幸福着,就覺得不幸離得很遠很遠。
七夕過後立秋,立秋過後就是秋社。禁中總有那麽多節日,一個接一個,供後妃們打發枯燥乏味的時光。
秋社有祭土地神的傳統,出嫁的女子也要回娘家。民間盛傳這樣的說法,若婆婆還健在,留在婆家過秋社,會與婆婆沖克,折了婆婆的壽元。禁中這項習俗單獨針對皇後,因為只有皇後才能與太後稱婆媳,其餘的娘子們身份夠不上,仍舊要留在大內,寸步不得相離。
秾華在钺國沒有親朋,太後便安排了榮國長公主府邸供皇後過節。榮國長公主是今上異母的姐姐,早年嫁了太傅的獨子,成婚三年驸馬便過世了,如今一人寡居。
長 公主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驸馬薨後一心向道,太後幾次勸說她改嫁,都被她婉言謝絕了。秾華第一次見她是在大婚那日,長公主率衆命婦朝見,一身大袖霞帔,端莊 沉穩的模樣,讓人想起佛堂裏供奉的菩薩。太後覺得她是靠得住的人,且又不與姑舅(公婆)同住,皇後去她府上正合适。
地方定下了, 出行的鹵簿也都布置起來。皇後的儀伏與今上相似,不過略微減免些,乘輿雕龍,左右近侍小帽紅袍,駕前也有執事開道。秾華從窗口望出去,一路上圍子數重,搭 建出一個寬闊但閉塞的世界。道路兩邊的商鋪行人全不見,觸眼所及皆是灰蒙蒙的厚布,和樹頂扶蘇的枝葉。
榮國長公主在府外恭候,見鳳輿到了便迎上前來,黃門打起簾子,公主欠身道萬福,“聖人長樂無極。”
秾華在她肘上托了一把,“阿姐不必多禮。今日到府上過節,擾了阿姐清靜,是我的罪過。”
長公主笑道:“聖人駕到,寒舍蓬荜生輝,我謝恩都還來不及,豈敢說擾了清靜。”她攜皇後進門,皇後的三寸皓腕搭在她手上,真正的媚骨天成。那日遠遠見過鳳駕,彼時就覺得名不虛傳,如今近看,愈發舒麗柔美,不可方物了。
“府裏設了樂棚,差衙前人演雜戲供聖人取樂。”公主引她入宅,一面道,“外命婦們悉知聖人至我宅邸,争相來與聖人見禮。那日在紫宸殿不得親近,今天到跟前請安,也好與聖人通通情誼。”
秾華擡眼看,果真院中侍立了衆多命婦,穿着真紅大袖分列兩旁,她還未走近便紛紛行禮。她是極好說話的人,平時也随和,擡手叫免禮,請衆位命婦入座。
長公主說起上次入禁庭,得知皇後與今上鬥傀儡戲的事,撫掌道:“消息大約是傳出去了,瓦坊裏排了戲中戲,就是以聖人和官家的故事為藍本。”
秾華聽了掩口笑,“我卻不曾想到,還有這樣的事。”
公主道:“百姓都羨慕禁中,譬如大內時興什麽花樣的簪環,嫔妃們喜歡什麽面料的衣裙,市井中很快便會傳開。聖人曾穿過栖枝飛莺紋的旋裙,年輕女子争相效仿,據說眼下已經價值千金了。”
她依舊抿嘴笑,羨慕禁中,禁中有什麽好的。牆外的想到牆內來,牆內的苦于無門出去罷了。
臺 上咿咿呀呀唱《蘇幕遮》,那種西域的旋律起先流傳進教坊,後來漸漸普及,許多達官貴人府上配樂班,也常拿這個助興。秾華對文戲不感興趣,勉強坐一會兒,漸 漸有些乏累了,徐尚宮看出來,暗暗示意長公主,長公主忙趨身道:“後院清靜,聖人可去那裏小憩。廚司已經籌備了社飯,待聖人出來了再分賜給命婦們。”
秾華道好,請衆人安坐,由長公主陪伴着往後院去了。
公主宅邸頗大,但辟出來的這個院落精巧玲珑。長公主引她入內,到竹簾前示意随行的人止步,自己親自送皇後入閣。
“這是我平時悟道的地方,連亡夫都不曾來過,聖人歇在這裏,自然能得安定。”公主引她跽坐,垂眼擺弄矮幾上香料,狀似不經意道,“聖人與官家和親前我就聽說過你。”
她哦了聲,“阿姐怎麽知道我的?”
公主眼波在她面上一轉,“雲觀回大钺後,有一次到我府裏做客,恰巧同我提起的。”邊說邊挽袖燃了一爐香,話到這裏便打住了,莞爾笑道,“聖人歇着罷,我先回前院去。過會兒指派人通傳我,我再來接你。”
她微微颔首,長公主欠個身便退了出去。
閣中香煙袅袅,聞着很舒心。她也不是真累,是不習慣應酬,人多了頭暈。躲到這裏來蠻好,沒人打攪,樂得自在。只是長公主突然提起雲觀,叫她心裏惘惘的。看樣子雲觀與她感情不錯,否則不會透露那許多。
隔院的曲樂悠揚婉轉,隐約飄到後面來,她阖眼擊節,曲子聽得不甚清楚,但卷簾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懶懶睜眼一看,不屑道:“故技重施,你果真玩不膩?”
日光從外面照進來,沌沌的煙霧裏站着個人,穿圓領袍,戴饕餮紋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