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秾華畢竟不是木讷的人,處在一種全新的際遇中,愛情呼之欲出,人心也會變得異常敏感。他這話一出口,她很快明白過來,進延福宮前的風平浪靜都是假象。他醞了一肚子氣,或者很多地方向她暗示過,可都被她忽略了,所以他忍無可忍,決定來質問她。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但是遇到感情問題,他似乎遠沒有她想象的心機深沉。她是個欺軟怕硬的人,與他鬥智不是對手,裝糊塗是一把好手。她倚着扶手憑欄遠眺,松快地嘆了口氣,“雨停了,天氣轉好了,你瞧這庭院多鮮煥,我為什麽要生氣?”
他 面沉似水,大概意識到了什麽,剛才的煩躁收斂起來,又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坐到一旁,拍了拍膝頭,緩聲道:“我以為那日福寧殿争吵過後,你我之間至少可 以坦誠一些。皇後年輕單純,不該被套上枷鎖。在宮人面前你是皇後,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娘子。娘子與郎君說話,不需要太多奇巧的心思。”
她終于回過身來,夕陽下的眼睛明亮,像浸在水底的曜石。唇邊帶着笑,輕聲道:“官家這樣開解我,自己做到了麽?你有什麽想法為什麽不直接同我說?像剛才那樣落落難合,臣妾心裏惶恐得很。”
他低下頭,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別人接近,你是知道的。”
她颔首,“我知道。”
“但哪天若是治愈了,後宮要雨露均沾,也是無可奈何。”
她起先還很優雅的樣子,聽完就變了臉色,“這種病能治愈麽?誰說的?”她有點着急了,“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個醫官說能治愈的?傳他來,我要與他好好談談。”
這 下子今上滿意了,摸摸後脖頸,換了個十分輕松的語氣,“認真說,這不是什麽大病症。小時候孤僻,不願意和人來往,後來漸漸大了,參與了國事,每天應付那麽 多的官員,身不由己。其實現在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譬如皇後進了宮,我對你就沒有太多避諱。若是哪天下定了決心,和諸娘子往來與同皇後無異,那麽去別的閣 分喝喝茶,下下棋,也不是什麽難事。”
她聽得火起,站起身道:“随你!太後的教誨果然是金玉良言,官家哪天打算禦幸了,差人告訴我一聲,我一定給娘子們封個大大的利市。”
她轉身就要走,他一把掣住了她的手肘,笑道:“不過一說,皇後何必生氣。”再看她的臉,最近似乎養得不錯,略胖了些,愈發顯得明媚可愛了。他輕輕搖她一搖,“明明說好了不生氣的,現在這樣算怎麽回事?”
她別開臉說:“官家看錯了,我沒有生氣。”他抓着她不放,她推搡了兩下,“時候差不多了,我要去看角抵戲了。”
這麽沒份量的掩飾等同承認,所以還是試出來了,她一直仗着他有那個毛病,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憂患。現在聽說有治愈的可能,是不是最大的保障突然沒有了,她心慌了?
她一定是愛他的,一定是!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吃醋就是最直接的證明。比如他将雲觀視作情敵,她一提起他,他心頭就擰成麻花。現在她也是這樣,可見她對他沒有無動于衷,她還是在乎他的。
他很高興,轉過頭看天邊,夷然道:“直來直往多好,皇後心裏有什麽不痛快,全都告訴我。無論如何咱們大婚了,雖沒有圓房,總歸是夫妻。這世上我才是你最親的人,這個道理苗內人告訴過你麽?”
她 心裏很不痛快,剛開始分明帶着挑釁的意思,後來局勢扭轉,她竟受制于人了。他這個毛病不是絕症嗎?她以為一輩子好不了,所以太後同她說那些的時候,就算抵 觸,她也不會真正往心裏去。可是他卻說可以治愈,為什麽能治愈?治愈後他會流連後宮,任何一位娘子都能和他撒嬌,坐在他膝頭,歇在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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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覺得喪氣,“官家喜歡那些娘子嗎?太後一直為皇孫的事着急……”
他卻淡淡的,“太後是太寂寞了,才會整天想抱孫子。宮中既然迎來了皇後,不久便會有太子的,何必着急。至于禁中的娘子……有五位是我為王時奉命收進王府的,其餘全是登基後選拔。算算時間,最短的也有一年多了,若是喜歡她們,也不會等到今天。”
她逐字逐句聽着,後面的過耳便随風了,只有前半句留在心上。有了皇後便會有太子,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離她很遙遠,遠得難以實現。
她把手放進他掌心裏,細細撫摩他指尖紋理,“其實我不喜歡你和別人在一起,可是我怕得妒後的惡名,只有裝作大度。那個毛病要是治好了,你去禦幸後宮,也是應當的。我只是怕你漸漸發現了新樂趣,我這皇後做得太悲凄。”
他 深深望着她,望進她心裏去,“我從來只有你,也不會同別的人在一起。咱們小時候有過一面之緣,雖談不上愛,但你一直在我記憶裏。雲觀回大钺後,每常寫信給 你,信差來往我都知道。那時候我就想,應該搶先一步把你接到身邊來,只是怕你不答應,便一直未能成行。後來綏國有通婚的意願,得知派遣的公主是你,我緊張 得半個月沒有睡好覺。你端午進城,歇在四方會館,我曾出宮偷偷看過你……”像這樣表明心跡的機會很少,他自己先紅了臉。政治、時局,暫且不去談,只知道這 是他的皇後,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人。即便有些失儀的地方,就像尋常的夫妻那樣,丈夫在妻子面前丢了臉面,也沒什麽可計較的。
她聽得訝然,“你去過四方會館麽?我怎麽沒有見過你?”
“我離得很遠,你自然看不見我。”他笑了笑,“本來不想告訴你,說出來,連帝王威儀都沒有了。”
可是她很受用,繞了這麽大的圈子,原來真的只為和他相遇。
她替他整了整腰上佩绶,“你曾送過很多東西給我,發簪、香囊、寶帶,還有團扇,我卻什麽都沒有給過你。過兩個月木犀花開了,我做香珠讓你佩在衣襟上,可好?”
“你親手做的,不要苗內人幫忙。”
她鼓起腮幫道:“我有手有腳,難道我就那麽傻,不能憑自己的能力辦成一件事?”
他笑着說好,“你做成了,我日日戴在身上。”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山,天邊只餘輕而朦胧的一層光,他命人拿燈籠來,自己挑着,帶她出了回廊上水榭,去聽伶人唱歌,看黃門演角抵戲。
水榭上搭舞臺,伶人拂長袖,潔白的緞子舒展開,湖風吹過,從蓮上一漾,卷起一陣淺淺的幽香。
這時候米菱上市了,煮熟後是黃栌色的。他拿刀破開,一個一個遞與她。她拔了銀簪剔出菱肉來,邊吃邊問他,“你今日招提刑司的人問那樁事,可有什麽消息?”
他說沒有新進展,“你放心,內城加強了戒備,那些亂賊混不進來。”案子同東宮有關,這些他自然不會和她說,說了徒增她的煩惱。如今他只盼她和雲觀不要有任何牽扯,在宮裏安然做她的皇後,別人的生死與她無關。
她嗯了聲,乖巧地倚在他身旁,沒有任何二心和陰謀。他将手搭在她肩頭,她剔了菱肉喂進他嘴裏,以前不怎麽喜歡吃這些東西,可是從她手中出來,便覺得是絕頂的美味。
兩個小黃門,約摸只有十二三歲年紀,穿着虎皮裙,一個戴牛頭,一個戴馬面,抱在一處摔跤決鬥。擂臺地方小,統共一張八仙桌見方,搭得又高,戰敗的人被推下去,就勢翻滾躍入水中,有點水秋千的意思。她看得興起,鼓掌叫好,命人賞錢。
她 背靠着他,一只菱角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給他。她有雙纖細白潔的手,指尖染了鮮紅的蔻丹,濃豔對素淨,有種妖豔的誘惑性。每次捏着菱角遞過來,他 總凝神細看,心頭怦然驟跳。腦子裏描畫着,若是有點暧昧的小接觸,應該也無傷大雅。可是想了很久,因為怯懦,最後都作罷了。她面前菱角的殼越來越多,他暗 暗着急,再猶豫只怕沒機會了。
秾華吃了個半飽,最後一顆依舊送上去,這次他沒有立刻來接。她正起疑,感覺一點溫暖從指尖擴散開,她怔了怔,待回過神,臉上轟地一下便燒起來了。
“官家……”長而婉轉地一聲嗔怪,把跳角抵的人都叫停了。她愈發不好意思,提裙站起來,往水榭那頭去了。
湖面上回廊曲折,她走得快,他怕她絆着,挑了燈急急追趕。一盞燈籠在夜色裏穿行,漸至岸邊方趕上她。她害臊,不想面對他,他心裏也緊張,只管扣着她的手不放。
“皇後……”他裝模作樣問她,“怎麽不看了,這就要回去麽?”
她在燈下怨怼望着他,“官家不正經。”
“我哪裏不正經了?”他笑道,“怪你的手指像菱肉,我看岔了。”
她不服氣,高高擎在他眼前,“我染了指甲,怎麽能看錯?分明是你故意的!”
那手指在他面前指點,他有些尴尬,“我那時在看角抵,沒有仔細留意。不過這下子看清楚了,下回不會弄錯了。”說着正了臉色,“皇後無需大驚小怪,你我是夫妻,夫妻間這種事是增添情趣,你那樣急赤白臉幹什麽?”
她嘟嘟囔囔抱怨,“增添情趣……就沒有別的辦法麽!”
他說有,把手裏的燈籠抛進了湖裏,燭火傾倒,燃起了竹架上的油紙,照亮他的臉。她不明所以,想問他幹什麽,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頰,很快把唇印在了她嘴唇上。
她 驚得腿都軟了,他就那樣強勢的,沒有半點容她拒絕的餘地。然而都是新手,經驗顯然不足,畫冊上教怎麽行房,卻沒有一本教人怎麽接吻的。他在她唇上親了又 親,大概就是那樣吧!鼻息相接,心跳如雷,七月裏的天,兩個人抖作一團。親完了,只覺背上涼涼的,中衣濕了大半。
他問:“怎麽樣?”
她在黑暗裏點了點頭,“很好。”
那就好,今上很滿意,他也覺得不錯。
湖邊上蚊蟲多,他聽見她啪地一掌打在脖子上,吸了口涼氣說:“咱們回去吧!”
他牽起她的手,像十幾歲的少年,拉着心愛的姑娘在郊外狂奔。耳邊風聲呼嘯,心裏異常快樂。帶她來延福宮是對的,大內住了那麽多人,卻是個人情最淡薄的地方。高牆束縛了天性,容不下真摯浪漫的愛情。
他送她回蕊珠殿,進殿裏把人都轟走了。她往後面走,他趨步跟了過去。她回過身來,視線游移,“官家回寝宮休息吧,時候不早了。”
他以為剛才感情增進一大步,她不會趕他走的,沒想到還是要同他分殿睡。
他站住了腳,怕太熱情惹她反感,也許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得給她些時間。他平了平心緒道好,“皇後也早些休息,我就在移清殿,若是有什麽事,你只管來找我。”
她微笑着,站在一架花開富貴屏風前,恬淡的美,叫身後那叢錦繡黯然失色。她回了回手,“官家去吧,明早咱們再見。”
他戀戀不舍退後,“那皇後好好休息。”終于橫了心,轉身出去了。
秾 華站在那裏,撫撫眉眼,再撫撫嘴唇,心裏一陣陣甜上來。他親了她,那時候緊張得簡直要死過去似的,除了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和他急促的呼吸,別的什麽都感覺 不到。也許愛上一個人,會對其他人硬了心腸,她有負罪感,覺得很對不起雲觀。時常想起他,拿他和今上做對比,有時候腦子糊塗了,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她好像 愛着今上,可是想起雲觀的早殇,又讓她心痛難當。如果現在雲觀站在她面前,她恐怕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換了寝衣安置,陌生的 殿宇,一個人睡着有些害怕。翻來覆去難以安枕,時候長了頭也隐隐生疼。早知道應該讓春渥陪着來的,白天玩得盡興,到晚間就苦了。延福宮嘉木成林,栖息的鳥 兒也多,偶爾一聲怪叫,牽扯她的心肝。到最後還是坐了起來,推窗往移清殿方向看,殿裏燭火亮着,他應該還未睡吧!
挑了件交領長衣披上,她從蕊珠殿裏出來,不管值夜的黃門側目,徑直去了他的寝殿。移清殿也分前後殿,前殿辦事,後殿就寝。她推門進去,隔了兩層簾幔,看見後殿燭光跳動。
寂 靜像凝固住的湖面,人陷在裏面,伸展不開手腳。她尋光走過去,緞子做成的軟鞋,落腳幾不可聞。離後殿越來越近,就隔着一架海棠刺繡屏風。她舉步上前,忽然 發現有些不對勁,腳下站住了側耳聽,後面隐約傳來微聲低吟,像睡夢中呢喃的谵語。他在幹什麽?她心口突突地跳起來,驀然聽他含糊叫了聲秾華,她吓一跳,差 點就應了。然而再等待,殿中悄然無聲,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