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福寧殿中燈火煌煌,太後未走,留下親自照顧他。
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沒有親情,只是今上性格古怪,即便是和親生母親,也沒有太過親近的意願。太後愛兒子,苦于難以像正常的母子那樣。如今正是他虛弱的時候,虛弱的人總會比平時柔軟些。
太後替他拭汗,替他打扇,低聲問:“渴麽?孃孃與你倒茶喝。”
他半阖着眼睛,身上不覺得疼痛,只是有些乏累。夜已經很深了,太後依然在。他輕輕喘了口氣,“孃孃回宮歇着去吧,我這裏沒什麽要緊。”
太後接了茶盞喂他,哀聲道:“你這樣,叫我怎麽安心回宮?傷在兒身痛在娘心,你沒有做父親,尚且不能體會,等以後就明白了。”
他轉過頭往外張望,“皇後走了?”
太 後不答,把茶盞擱回去,頓了下方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這樣兒女情長。寵愛歸寵愛,縱得她無法無天就不好了。今日七夕,這麽多人在艮岳,你們偷偷從 後山溜走,哪裏還有點君父國母的威儀?安安全全回來,我也不追究,只當你們小兒女情懷,一笑就罷了。可是你弄得這樣,在外受賊子伏擊,帶了一身的傷,叫禁 中人怎麽議論?我不罰她,難解我心頭之恨。幸虧傷的只是胳膊,要是一刀砍在脖子上,還有命活着麽?”
他蹙了蹙眉,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他還一心維護她,實在令人費解。太後道:“大婚不過兩個月,你一向疏淡,為什麽皇後叫你這樣牽挂?禁中娘子哪個不是美人胚子,偏為她失魂落魄?”
他愈發不耐煩了,別過臉道:“孃孃不懂,別問了。”
太後見他固執亦是無奈,“那究竟是誰下的毒手,官家心中可有數?是皇後調唆你出宮,莫不是與她有關?”
是否與她有關,他心裏有數。這份感情進行到這裏,究竟應該繼續發展下去,還是到此為止,他也有些難取舍。要君臨天下,總要犧牲些什麽,譬如親情、譬如愛情。不論是誰挑起的争端,只要栽在她身上,興兵綏國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他擡起左手覆在額上,過了很久到底搖頭,“今天的局勢很兇險,皇後曾挺身救我。”
太 後等到答案方松了口氣,“這樣最好,不負我對她的期望。只是她還需磨砺,這次命她思過,煞煞她的性兒,給內命婦們做個榜樣,對她自己也有好處。你這兩日好 生将養,再不要随意出宮了。案子要責令他們徹查,汴梁城中有此等不法之徒,想起來就令我膽寒。是不是同上次的鬼面人是一夥的?若果真如此,那禁庭豈不永無 寧日了?”
他又隐隐頭痛起來,推說不是,“鬼面人已經伏法,孃孃就別再胡亂猜疑了。待我歇上幾日,這事我會親自督辦的。臣無事,太後請回吧!”
他擡出了官稱,太後也沒有辦法。嘆了口氣,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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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場景一直在他眼前回蕩,皇後奮不顧身,刺客明明可以殺她,中途卻停下了,可見必定不是烏戎的人。莫非真是綏國麽?不是,綏國并不在乎她這枚棋子,只要能刺殺他,她的存亡不重要。那麽究竟是誰?與她有過交集,不忍心傷害她的……
案頭燭火跳動,過了不久自行熄滅了。已近午夜,月亮功成身退,紗窗外只餘一片星輝。偶爾響起蟲袤的鳴叫,沙沙地,仿佛一個古怪的夢魇。
清早一縷日光斜照進來,照在榻頭袒露的手腕上,時候一長幾乎要把人炙傷。
秾華被熱醒了,坐起來看,殿內無人,便撐着涼簟出了一會兒神。不久阿茸打簾進來,放下銅盆道:“聖人醒了?昨天的事真把我吓壞了,所幸有驚無險,否則我和春媽媽都不知怎麽辦了。你身上還好麽?可有哪裏不舒服的?”
她說沒有,慢吞吞過去漱口洗臉,問:“有沒有福寧宮的消息?官家眼下怎麽樣?”
阿茸搖頭說不知道,“自己安穩就好了,管人家作甚。”
她呆了呆,發現阿茸說得沒錯,今上于她不過是“人家”。又想起金姑子,昨天太混亂了無心過問,今天得了閑,該有個說法了。
阿茸替她篦頭,她吩咐宮人把金姑娘傳來。金姑子進內殿,遮遮掩掩把兩封信遞了上來,“紫宸殿後殿書格都上了鎖,婢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弄來的。怕官家察覺未敢多拿,書信堆了兩尺來高,從中抽了兩封出來,聖人且先過目。”
她心裏緊張,頭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
捏着兩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筆跡她認得出來,要拆開卻着實費了很大的勁兒。
如果這信寫于七月前,就說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寫于七月之後,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必是他無疑!
她 展開梅花箋看信的內容,說的是建安城中的奇事。驸馬尚主前曾經有過婚約,但對方做女道士去了。幾年後尋上門來,驸馬念舊情,出資為那女道士建寺安置,公主 因此與驸馬反目,鬧得建安城中一片嘩然……這事她記得太清楚了,是雲觀回大钺那年冬至發生的,也就是在七夕之後。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看着那信,欲哭無淚。 竟真是他,這個陰陽怪氣的人,冒雲觀的名同她通了九個月的書信,她居然從來不曾察覺,看來是空長了一顆人腦袋。
春渥進來的時候見她愣着兩眼發呆,忙上前詢問她。她擡起頭,眼裏裹滿了淚,“娘……”
她嗚咽哭起來,春渥看到矮幾上的信,已然猜到大半了。攤着兩手說:“如今怎麽辦呢,印證之前的猜測了?”
“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她低聲咒罵起來,“他怎麽能這麽騙我!”
春渥沒有替她難過,看她的樣子反而覺得好笑,“可是惱羞成怒麽?和他說了那麽多情意綿綿的話,自己卻不自知?”
她面紅過耳,含着淚還不忘惡狠狠地瞪她,“娘也落井下石麽?我不是你奶大的?”
她 現在是委屈壞了,春渥知道不能再添堵了,她這個脾氣惹毛了不好收場,忙道:“我何嘗是這個意思?這世上哪裏有人笑話自己孩子的!我是覺得官家也不容易,他 這樣的人,同你甜言蜜語的來往,簡直……叫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這三年多來想是用了不少心思,也算是用情至深了。”
“誰稀罕他用情至深?他不去好好做他的國君,冒別人的名算怎麽回事?我與雲觀情深情淺同他有什麽相幹?他就這樣一廂情願摻合進來,叫我心裏怎麽想?”她掖着帕子嚎啕,“他竟這樣愚弄我,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暗地裏不知怎麽恥笑我,我以後沒臉見人了!”
她很難過,心裏發空,連天都矮下來了。她的一腔愛意錯付他人,實在對不起雲觀。殷重元欺騙她的感情,他是個不要臉的騙子!
什麽皇後的威儀,全沒有了,春渥愁眉苦臉看着她在榻上打滾,無可奈何。
“聖人看開些罷,如今你都嫁給他了,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別把他想得太壞,愛慕一個人有什麽錯?我知道你難以接受,可這是老天的安排。前世種下因,今世結出果。也許之前和雲觀相遇,就是為了促成和官家的姻緣。”
春渥磨破了嘴皮子,顯然沒能叫她好過多少。她漲紅了臉把收到的信遞與她看,“他都寫了些什麽?思卿不得安枕,恨不能肋下生翅與卿團聚……卿安則吾安,卿若一恸,則吾雖遠必哭相和……他好無恥,虧他說得出來!”
春渥很尴尬,支吾道:“寫得蠻好,情真意切……”
她調過視線來大嗔:“你還替他說話!”
“好、 好……”春渥只得賠笑,“我不替他說話,我替你着想。我沒有這福氣做你的親生母親,可你是我喂養大的,我時刻都在心疼你。我希望你能嫁個好人家,與夫婿舉 案齊眉。如今前一項已經實現,就餘後一項了,聖人不想讓我安心麽?找個時機同官家好好談談吧,雲觀已經和你沒有關系了,硬要說,不過是小叔罷了。”
她坐在那裏擰着眉心和自己較勁,想了半天道:“娘說得是,我是該與他好好談談了。”
她立起來往前殿去,春渥忙追上去阻攔,“昨日太後禁了你的足,終不好明着違抗。況且金姑娘夜探紫宸殿的事透露不得,傳出去了是死罪,你莫不是打算找官家對質?”
她雖然氣惱,還沒被沖昏頭。信是偷來的,即便讓她有了把柄,也是個見不得光的把柄。她得上福寧宮去,總會發現些蛛絲馬跡的。再說他眼下傷勢怎麽樣了,她心裏也有些惦念……
有時想想,自己的确是個反複無常的人,一面恨他,一面又牽挂他。別不是被春渥說中了,不知不覺喜歡上了他罷。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會的,怎麽能夠呢!相處兩個月,沒發覺他哪裏好,除了喜怒無常還有什麽?
她怏怏地,但是總要出去的。喚時照來,“你去福寧宮跑一趟,就說我不放心官家,派你去詢問官家身體。見到錄景再讓他遞個話,求官家讓我去照顧他……”
她話音才落,林蔭道上匆匆跑來個人,是福寧宮的內侍高品。到了階下長揖,捏着嗓子傳話:“陛下有令,請聖人至福寧殿見駕。”
真是巧得很,正中下懷。她正了臉色颔首,回頭對春渥道:“知會徐尚宮,讓她上寶慈宮去,把官家召我的事回禀太後。”
春渥福身道是,攙她下階陛,低聲囑咐:“萬不能造次,官家畢竟是國君,傷了他的臉面,只怕你也下不得臺。”
她撅了嘴不大高興,卻也往心裏去,應了聲知道了,“我有眼色,會見機行事的。”廣袖一舒,對掖起雙手來,由內人引領着往福寧宮去了。
福寧宮有前後三個寝殿,供今上随意居住。昨日遇襲事發倉促,便安置在福寧殿裏了。大婚是在柔儀殿,她閑來無聊到處都看過,沒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倒是那個福寧殿,似乎有些禁地的味道。今天是個好機會,趁着他不能走動,她可以四下探一探。
她上丹陛入正殿,可巧持盈在,隔着屏風聽見她細細的聲氣,似乎在哭吧。說官家怎的弄成了這樣,奴奴心如刀絞。
她有點不屑,傳她來,叫她看他和貴妃做戲麽?她站住了腳,讓錄景進去通傳。貴妃正柔腸寸斷,萬一不小心破了什麽,豈不驚壞鴛鴦?
錄景請了旨,很快便退出來引她入內。她慢吞吞挪步,繞過屏風,果見持盈哭得梨花帶雨模樣。其實入了禁庭,有誰不在演戲?對一個幾乎陌生的人,能有多少感情?她是很能體諒她的,大家都不容易。雖然她不怎麽喜歡她,但也不至于很讨厭。
持盈拭淚對她參拜,她擡了擡手,“梁娘子免禮罷,官家如今怎麽樣?”
貴妃轉過頭看了今上一眼,“官家說好多了……只是我心裏難過,一時沒忍住,壞了規矩,請聖人恕罪。”
她大度一笑道:“你也是關心官家,何罪之有呢。”一壁說,一壁趨身看他。
他 卧在床上,昨天血流得多了,嘴唇發白。眼睫是低垂着的,殿內光線暗,看不清究竟是不是閉着眼,反正精神有些不振。她因書信的事生氣,可到了這種環境,心頭 還是覺得牽扯。登上腳踏坐在他身側,他受傷的胳膊搭在胸前,她不敢觸動他,只是低聲喚他,“官家,臣妾喂你吃藥好麽?”
他這才有了反應,不說話,搖了搖頭。
她看他這樣,鼻子有些發酸,“很疼麽?”
他依舊搖頭,“不覺得疼。”
她接過藥碗低頭吹涼,徑自道:“你是怕苦吧?我叫人備了膠棗來,吃完含上就不苦了。別叫我一直勸你,我今日心情也不佳。”
她半帶威脅似的,舀了一匙貼在他唇瓣,他掙紮了下,最後還是喝了。貴妃在一旁看得五味雜陳,這殿宇寬闊,卻沒有空間能夠容納她。她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來,索性納個福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