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一匙接着一匙,他疲于應付,只得撐起身端過藥,仰脖直接灌了下去。
她拿手絹替他掖嘴,他倚在引枕上看她臉色,“皇後适才說心情不佳?為什麽?”
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他做的那些卑鄙的事麽!她不方便直接質問他,只是自己氣惱着。再看他一眼,他輕輕攏着眉頭,人模人樣,很難把他和那件事聯系在一起。
罷了,他有傷在身,容後再說吧!她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心裏不痛快,現在好些了。”
他總能從她的話裏發現一些意外之喜,比如她先前心情不好,一定是在擔心他的傷勢。現在轉晴了,是因為他把藥喝了,情況也比昨日有改善。
他嗯了聲,“有什麽不快同我說,孃孃禁你的足,我把你傳來,這個禁足令便作廢了。”
她聽了斜過眼睛來看他,“召我來難道不是為了伺候官家麽?我知道你嫌棄那些黃門,近身照應的事便交給我吧!”
他聽了微微低下頭,往裏面讓了一些,“皇後上床來。”
“為什麽?”她說,“我就坐在你對面,不好麽?”
他又不說話了,就那麽看着她。她無奈,蹬了鞋爬上去,怕碰着他的傷口,有點畏畏縮縮的挨在邊上,“官家是不是很喜歡坐車時候那樣?咱們肩并着肩說話?”
他的唇角微微揚起來,“我喜歡和皇後靠得近一些,近得可以聽見你的心跳。”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嘀咕了聲:“聽我的心跳做什麽,離得近了怪熱的。”
他不以為意,摸了把蒲扇遞給她,“有勞皇後。”
他愛使喚人,她鼓起腮幫暗忖,現在且讓你得意片刻,等我拿住了證據,到時候看你怎麽收場!
捋了袖子給他打扇,突然想起他的乳名,又覺得十分好笑。便歪脖兒觑他,“官家,我昨日聽見孃孃喚你的乳名,原來你叫得意呀。這個名字取得真好,難怪你總是得意洋洋的樣子。”
他愣了下,“我何嘗得意洋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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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麽?”她含笑看着他,“真的沒有麽?”
不知為什麽,有她在身邊,他就覺得一切都不那麽重要了。還記得初初大婚時他端着姿态,那時經常可以占上風,後來漸漸不成就了,倒不是旁的,只是願意随她的性子,不忍心太苛責她罷了。
她促狹地追問,他沒能撐多久,最後還是繳械了,“可能……有時候有一點。”
她咧嘴笑道:“不是有時候,是經常,你自己不知道,我卻看得真真的……不過我喜歡這個名字,有人情味,比重元好聽。”
他板了臉,“你敢直呼今上名諱,大不敬之罪!”
她嗤了聲,“我喚自己的郎君,官家要治我的罪麽?那我下床聽候發落?”
她說着挪動身子,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了回來。
彼此靠得很近,身與身相抵,突然有些意亂情迷。殿中靜谧,只有他們兩個,她的臉、她的眼,充斥他所有的感官。他欺近些,“你叫我什麽?”
她後撐着身子,因緊張紅了臉,“得意?”
“不是。”
“重元?”
“不是。”
她明白過來,愈發局促了,低頭輕聲說:“郎君。”
他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脖頸,指尖游移,落在她的臉頰上,“我喜歡你這麽叫我,很多事……我都喜歡。”
他的眼裏有揉碎的金芒,閃閃爍爍,令人暈眩。她凄迷望着他,他離她越來越近,手指從臉頰移到她的唇上。一點一點描摹,仿佛她是精瓷做成的。
“昨日你在人群裏叫我,郎君、郎君……”他說得很輕很輕,只有她能聽見,“我覺得自己和普通的丈夫沒什麽兩樣,我愛自己的娘子,我想保護你。可是大難來時卻要你為我擋刀……你不該那樣。”
她腦子裏暈沉沉的,看見聽見的只有他勻停的眉眼、模糊的嗓音。
愛自己的娘子,是她聽錯了麽?她感到窒息,因為緊張,甚至不敢動彈。抓緊了裙裾,勉強說:“我沒有想那麽多,我害怕你會死。”
他手上停頓下來,似乎有些彷徨,“你不希望我死麽?昨天明明是個好機會。”
這個問題她也問了自己很多遍,始終沒有答案。她猶豫地把手搭在他肩頭,“官家,你能不能告訴我,雲觀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這麽敏感的問題,卻沒有惹惱他。他笑得很慘淡,“為什麽一直為這事耿耿于懷?我才是你的丈夫,雲觀的生與死,都已經和你沒有關系了。”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其實她心裏也有數,皇權之争,從來就是一片腥風血雨。今天勝利的是他,所以雲觀不在了。如果登上帝位的是雲觀,那麽他也要為失敗付出代價。
“讓你在我和雲觀之間選,你會選誰?”他撫摩她精巧的下颌,已然挪不開手指,“如果落選的那個得死,你選誰?”
她居然不知道應該怎麽選擇,抓住他的手,緩了口氣說:“我不想選,你不要問我這麽複雜的問題,否則我心情又要不好了。”
也就是說他和雲觀在她心裏的比重已經同等了麽?他欣慰地笑起來,不問便不問吧,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近在咫尺,完美的臉,青澀的身體,如同憑空生出許多手來,不輕不重抓撓他的心。以前以為自己寡欲,即便喜歡,也不會有別樣的心思。可是她在身邊,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不管多親密,總還是不夠,還可以把距離拉得更近。
玲珑的曲線,嬌豔的紅唇,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心跳如雷,趨近、再趨近些,他想吻她,發乎情的,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他貼上去,可是有什麽橫亘在他們之間。一絲甜味彌漫進來,原來她不知什麽時候摸了一粒膠棗,十分煞風景地塞進了他嘴裏。
她眼明手快躍下床去,回身笑道:“官家傷勢未愈,最忌浮躁,當靜養。怎麽樣,膠棗好吃麽?”
他沒有嚼,喪氣地裹在半邊臉頰,直起身問她,“你去哪裏?”
她優雅地拂了拂衣裙道:“官家上身有傷,好好休息才是。我不去哪裏,就在殿中等你。你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咱們再說話。否則叫孃孃知道,又要怪我帶壞官家了。”
他顯然不大滿意,只是不好發作,重又躺了回去。冷着眉眼道:“皇後勿走遠,我随時會傳召你。”一面說着,一面嚼那膠棗。
禁中的娘子們,大概誰也沒想到她們的官家會是這樣的吧!她看着他努力裝出威儀來,簡直有點同情他。便不疊點頭,“我不走遠,在前殿等着你。你昨天流了不少血,我叫人炖當歸烏雞給你補元氣。”
他聽了實在笑不出來,讪讪道:“當歸烏雞……有翰林醫官替我配藥,皇後不必勞心。”
她卻很熱絡,擺手道:“應該的,你別管,快些睡罷!”說完不逗留,閃身退到屏風外面去了。
今天天氣真好,皇後掖着兩手站在廊下眺望遠方。見錄景在抱柱旁侍立,體恤問道:“錄押班昨天有沒有受傷?”
錄景揖手,臉上帶着愧色,恭敬道:“謝聖人垂詢,臣無恙。可是未能妥善護得官家周全,臣死罪。”
昨天那種局勢,也虧得他拼盡全力替今上解圍,如果沒有他,今上不會只傷一條胳膊。她搖頭道:“等官家痊愈,我自當請旨替你讨賞。錄押班忠心耿耿,我心裏很是感激你。”
錄景聞言忙長揖下去,“聖人言重了,這原是臣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她轉過身去,瞥了偏殿一眼,口中含糊道:“押班不必自謙,昨天的經過我都看在眼裏,自然是你當得起,我才會向官家保舉你。哦,你替我吩咐下去,命廚司炖當歸烏雞湯來。你親自看着,要文火慢慢熬,熬得越濃越好。”
錄景踯躅了下,對秦讓使個眼色,自己領命去了。
皇後在檐下慢慢打轉,踱久了無趣,便問秦讓,“官家平常在哪裏讀書?”
秦讓呵腰應道:“官家的書房設在偏殿裏,平時不許人随意進出。”
她哦了聲,“我也不許麽?”
帝後相處得如何,外人其實是霧裏看花,似乎恩愛缱倦,又似乎隔着一層,很難說得清楚。秦讓不大好回答,畢竟這位是皇後,若得罪了,以後日子堪憂。但今上的規矩擺在那裏,要是敢唐突,只怕連活都活不成了。便惶惶道:“官家曾有令,臣也是依旨辦事,還請聖人見諒。”
她笑了笑,低聲道:“官家睡了,我閑着無聊,進去看書罷了,不會随意動他的東西。我是皇後,就算官家要怪罪,有我一肩承擔,絕沒有叫你背黑鍋的道理……秦高品莫非信不及本宮?”
聽她話裏的意思是執意要進去的了,秦讓吓得跪下磕頭,“聖人萬萬不可,臣卑微如草芥,死不足惜,可聖人不一樣。官家的脾氣聖人是知道的,臣怕……”
“怕什麽?”他跪在地上引人側目,她故作兇相地斥他,“快些起來!你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要進去。你若不言聲,出了岔子有我。你若一徑阻撓……哼哼,我就說是你請我進去的!”
秦讓都傻了,呆呆看着她,不知道怎麽回應。
她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厚道,不過事已至此,容不得再遲疑了,轉身便進了殿門。秦讓不敢高聲說話,心裏又怕,疾步跟在她身後,期期艾艾道:“聖人……嗳,聖人……”
她大袖一拂,“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不成?你莫不是想離間我與官家?”
秦讓吓白了臉,反正阻止不了她了,哭喪着臉道:“臣在外……替聖人守門。”
這才像話!她很滿意,笑道:“差事辦得好,回頭自有褒獎。”佯佯踱進了內殿裏。
書 屋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他辦事極有條理,其中擺設中規中矩,清對淡,薄對濃,各有各的玄妙意境。秾華站住了腳,撫着唇四下查看,心裏有忌諱,動過後都得恢複 原樣。可惜找了半天,除了整櫃的書,就是些文房及香爐花草,并沒有什麽可疑的。她有些洩氣,要抓住把柄不容易,畢竟禁中地方大,他的私房物件未必全放在這 裏。
怎麽辦呢,難得進來一趟,空手而歸委實不甘心。裏間挂了半幅湘妃竹簾,隐約可以看見置了一張弦絲雕花榻。她轉進去,發現這裏是個別樣清涼的地方,陳設雅致,處處透着小情趣。
轉了半天有點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腳,靠牆處有一根五色絲編成的流蘇,風吹進來款款輕揚。她也是好奇,随手扯了扯,結果嘩啦一聲落下一副卷軸,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細看,畫上妙齡女子執扇而笑,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她。
這歪打正着了麽?她驚訝不已,看來這就是東宮的那副畫像吧!雲觀的運筆她記得,一起一落細膩婉轉,他曾經替她畫過一張撲流螢圖,就是這個用色!
好啊,可算讓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許人進來,這是他的賊窩,當然害怕被人發現。看看這畫兒挂的位置,他還挺悠閑,躺下一拉就能看見,簡直無恥!
她又氣又惱,決定把畫摘下來,好好同他談談心。只是挂得高,不太好拿。左顧右盼,發現紫檀八仙立櫃旁有張杌子,正好可以拿來使一使。
她 牽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擺鑲滾的蟬翼紗勾在櫃門的銅栓上,牽絆了下,險些勾破。櫃門被拖開一道縫,她順勢拉開,架子上搭着件紫色的圓領袍,肩頭織流雲暗 紋,似乎在哪裏見過……她探手去撥,忽聽磕托一聲,什麽東西砸了下來。她彎腰去撿,抽出來一看,是個長着獠牙的饕餮紋面具……
她看着這面具,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之前她也曾懷疑,但龍圖閣那次的绛紫衣袍在燈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覺得只有禁中黃門才穿那種顏色,便自發把範圍縮小了。誰知兜了個大圈子,真的終究假不了。
好個殷重元,她已經不知道拿什麽來形容他了,僅僅是不要臉麽?不是,他是喪盡天良!
她捂住胸,一陣陣氣血上湧,沖得她心頭發顫。他究竟有多無聊,無聊到以捉弄她為樂。別人娶了妻子是用來愛護的,他就這樣拿她當猴耍。頭一回在龍圖閣,第二回幹脆進她的寝宮,張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等她去柔儀殿找他,他還裝得睡意朦胧?
他不單瘋,還是個極好的伶人,演什麽像什麽。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麽臉來面對她!
她帶着傩面氣急敗壞走出了書屋,秦讓在門前蹲守,見她攜了東西出來,一時吓得魂飛魄散。撲通跪下,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壓聲哀告:“聖人,聖人……您這是要小人的命了……”
她垂首看他,冷冷一哂:“秦高品,我的命也快沒了。”
秦讓目瞪口呆,她揚了揚手裏的傩面,“你看好玩麽?”
秦讓還怔怔的,見她要挪步,忙道:“聖人往哪裏去?官家還未醒呢!”
她站住腳,細一思量,拐進了右手邊的穿堂裏。那裏照不到太陽,很少有人來往,正好讓她冷卻脹熱的頭腦。
臺階離地面有段距離,她放下傩面坐在階上,裙裾被風吹起,臉上涼涼的。仰頭看檐外蔚藍的天,碧空如洗,在她眼裏卻變得荒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