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姿勢笨拙,也是極害怕,像孩子要大人抱似的,完全是一副托賴的樣子。大張着兩臂跳下去,這回他沒有捉弄她,穩穩把她接住了。
以前一直覺得他只是個讀書人,力量上可能有些欠缺。但是剛才這麽一縱,才發現不是這樣的。他的懷抱原來也可以很可靠,和雲觀一樣。
心頭悸動,比之第一次牽手時更劇烈。她有些怕,純粹的緊張,已經沒有環山館時那種厭惡的感覺了。上回落水治好了莽撞的毛病,然而把刻意獻媚的那套收起來後,連仇恨也變得虛虛實實看不清了。
相處久了,即便是同貓兒狗兒也會有感情吧!可是想起雲觀的死,她又覺得他太狠心。對兄弟能這樣毫不留情,對別人又會怎麽樣呢!
身體靠得太近,她能聞見他領上的龍涎香。龍涎本來是淩厲的一種香,但接觸了體溫,就變得溫吞馥郁了。她落進他懷裏,接觸應該轉瞬,扶穩了她便放開才合乎君子禮儀。但他沒有,她略推了他一下,他紋絲不動。
“官家……”她輕聲說,“我已經落地了。”
他不說話,一只手徐徐挪上來,壓在她脊背上。
“皇後不要緊吧?”他含糊地問,完全沒過腦子,這刻太美好,只為拖延罷了。
“不要緊,”她貼着他的脖頸耳語,“有官家護着我呢!”
後 山上雖燃燈,終不像前面那樣照得輝煌。四周有些暗,隔了十幾步才見一盞燈籠,這樣的環境最适合愛情的滋長。他一直在努力,從來沒有放棄過,為了自己莫名的 執念,做了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如今患得患失,情不自禁的時候又覺得憂心。她還沒有放下對他的恨,現在巧笑嫣然只是換了策略,他做得太過明顯,怕會讓她 更加有恃無恐。
他還是放開了她,腳下暗,怕她摔着,依舊牽着她。她的手緊緊回握,他能感受到,即便這樣也覺得滿足了。一步一步地來,已經等了那麽久,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半載。
愈到山腳,地勢愈是平坦。錄景駕平頭車在路口等着,那車不是大內的款式,镂空木雕的圍子,大約是富戶夏天出游用的。
她很高興,歡歡喜喜坐進去。打了珠簾招手,“官家與臣妾同乘。”
他登車,車內不是太寬綽,兩個人抵膝而坐,略有颠簸便挨得很緊。一直沉默着太尴尬,還是她先開的口,“官家以前逛過夜市麽?”
他搖搖頭,“很少有機會。禁中教條多,先帝管得很嚴苛,我的大多數時光是在文德殿和西三閣度過的。只有一回中元節随侍讀出去過,到瓦坊看跳索和相撲。禁中出資設大會焚錢山,祭奠軍中陣亡的将士,也有随演的雜劇,我印象最深的是目連救母。”
她撫掌一嘆:“汴梁有好多習慣和建安一樣,建安過中元節也很熱鬧,有雜耍的演上竿,還有個裝鬼的伶人,綽號叫渾身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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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下問:“你很喜歡建安麽?”
她說是呀,“那是我的家鄉,我自然很喜歡。可惜以後沒有機會回去了……不過無妨,汴梁也是個好地方,不比建安差。”
他轉過頭看車外的景色,淡聲道:“未必回不去了,早晚有機會的。”
她沒有留意他的話,牛車漸至瓦坊,一路上錦繡滿樓,熱鬧異常。雜賣攤子錯落林立,每隔幾丈搭樂棚,咿咿呀呀傳來伶妓纏綿的歌聲。
她急急讓錄景靠邊,拉着他下車來,一個攤兒接着一個攤兒逛。七夕女人用的東西多,玉梅鬧娥簪在頭發上,左右轉動了讓他看。吃的東西其實不敢随意買,見人家捧着鹌鹑骨饳兒,饞得直流哈喇子。
他無奈,付了錢,讓人來兩串。随行的錄景掩在袖下拿銀針試探,确定可靠方遞給她。她眉開眼笑,把買來的荷葉交給他,其實這是孩子才幹的事,為了效仿磨喝樂。他執在手裏,滿街只有他一個大人舉新荷,樣子實在有點傻。
她只是抿着唇笑,眼睛彎彎的,像天上的月。吃完了街吃又鬧着要上景龍江畔,那裏有人放水上浮,她也要湊熱鬧。
路邊上有人專賣金箔紙做的蓮花鴛鴦,許願後放在水上,漂得越遠願望越容易實現。她搖晃他,“郎君買與奴家。”
他簡直被她搖酥了骨頭,禁庭是個沒有多少人情味的地方,繁華妝點的名利場,連稱呼都在時刻表明身份。官家、皇後……除了環山館的那晚,他再也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今天出來收獲頗豐,她稱他郎君,他喚她娘子,很家常,也很親切。
他回手示意錄景,錄景捧出一袋錢,由得皇後随意花費。
她也問價,挑了個紅紗碧籠的小船翻來覆去看,上面鑲了金珠牙翠,想來價值不菲。問那貨郎,“什麽市價?”
那貨郎伸出一指,“一對一千文。”
她回頭吐了吐舌,“真貴!”
她模樣嬌俏,他只是寵溺看着,“讓錄景回車上取。”
她把船放了回去,搖頭說:“罷了,太沉重,反倒漂不遠。”
那貨郎笑道:“小娘子莫嫌貴,越貴重心越誠。小甜水坊的行首買了小底二十餘對,都順流漂到下游去了。”
她依舊搖頭,挑了六盞花燈,興匆匆趕往江邊。周圍有不少妙齡的女郎,皆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她挑了個空地也交扣起十指來。他立在她身後問:“祝禱什麽?”
她含笑一盞接一盞送出去,輕聲呢喃:“一願郎君萬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且圖久遠、四願歲歲得見、五願永不分散、六願收因結果,奴要置個大宅院。”
花燈裏點了短小的蠟頭,駕風漂出去,在水面上閃閃爍爍,欲滅還燃。他聽她蚊吶一樣的聲音,聽得分外真切。心下唏噓若都是她的真心話多好,雖然最後那個願望有點稀奇。
他扶她站起來,“要置個大宅院?你已經有钺國最大的宅院了。”
她只是微笑,不肯說話。越是這樣他越是好奇,一再地追問她,她擰過身抱怨,“你太啰嗦了。”
他窒了下,想起曾在環山館說過她啰嗦,她逮着機會就要回敬他。錄景在一旁怯怯觑他,生怕他惱火,禁中從來沒人敢這樣同他說話,可是皇後敢,皇後膽大包天。他嘆了口氣,“我不過是問問。”
她回過身來,秋水盈盈,顧盼生姿,“這是小時候的願望,有個大宅院,裏面只有我和我的郎君。後來出嫁了,知道永遠不可能了,但是放燈的時候還是會說,習慣了。”
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轉過身輕快往前去了。他略擰了眉,品出她話裏的無奈和屈服,居然有種很對不住她的感覺。
她遠遠招手,“郎君,這裏有抱鑼,快來看。”
所謂的抱鑼是一種雜啞劇,舞者有幾十人之衆,戴鬼面披長發,穿着青帖金花上衣,攜一面大銅鑼,口吐煙火赤足進退。裏面的角色扮演多種多樣,有扮鬼的,還有判官鐘馗。他不喜歡紮進人堆裏,可又怕和她走散,只得勉強擠進去。
舞者伴着《拜新月慢》的曲調迂回轉騰,确實很熱鬧。這種雜劇主要看格鬥擊刺,其中有個戴金花小帽執白旗的,拿真刀做剖心之勢,俗稱七聖刀。她看打鬥看得很歡快,他唯恐別人擠着她,盡量将她護在胸前。
她不時回頭看他,他額頭隐隐有汗,其實很不舒服吧!她才想起來他那個別扭的毛病,忙道:“不看了,咱們喝茶去。”
也就是轉身離開的當口,他突然一把推開了她,人群轟然躁動起來。她那時不知怎麽回事,跌在地上直發懵。待回頭時才發現那七聖刀率衆撲向他,滿眼都是刀光劍影,有人密謀行刺。
陣舞人數衆多,他和錄景陷入一場混戰。對方勢衆,他就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了,起先殺倒了一片,可漸漸露出頹勢來。那七聖刀招招欲取他性命,混亂中他被人砍傷了右臂,她看見血浸透了他的廣袖,她腦子都亂了,随手抄起攤上一把油紙傘,她舉着傘就敢沖進去救駕。
明晃晃的刀直向他面門揮來,她驚聲尖叫,“啊,郎君!”
來不及考慮,仿佛是本能,她閉上眼睛擋在他身前。以為這下子必死無疑了,可是刀尖在離她三寸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她甚至能夠看到刺客眼中驚惶的神色。那雙眼睛似曾相識,她怔怔看着,未及細想,他閃身退開了。
諸班直姍姍來遲,其實相距時候并不長,卻像過了幾十年似的。那個刺客沒有再追擊,轉身又與禁軍纏鬥。她吓得大汗淋漓,想起今上,忙去查看他的傷勢,血染透了大袖,恐怕傷着筋脈了。
她心裏害怕,顫栗着扶住他,他痛覺一向遲鈍,只是有些暈眩罷了,倒下之前還在說不要緊,死不了。
那些刺客分身乏術,一部分禁軍撤出來,先将他們護送回大內。一路上他都緊緊拽着她的手,她只有忍着眼淚,忍得心都麻木了。
他遇襲,不是她最願意看到的嗎?可是他躺在她面前,她發現一切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她感到恐懼,不知道恐懼因何而起。她沒有見過那麽多血,感覺生命從他指尖一點一點流走,恐怕他要死了。
回到禁中,果然是一場軒然大波。太後聞訊趕來,登上腳踏查看傷勢,翰林醫官已經替他包紮上了傷口,看不出所以然來。她摸摸他的臉,努力平穩嗓音,“得意,你聽見孃孃叫你麽?”
他已經清醒了,只是很虛弱,點點頭,請太後放心,
“內城戒嚴,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太後回身吩咐,視線經過皇後,定格在了她臉上,蹙眉道,“鬧吧,果真鬧出事來了。皇後不知勸勉官家,竟撺掇官家出入市井,這就是你為後的德行?”
太後的眼風如刀刃,怨怪她,滿含了對她的憎惡。她不打算解釋,曲腿跪了下來,“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也追悔莫及。”
太後拂袖哼了一聲,只問醫官,“陛下的傷勢如何?我看傷得不輕,只怕會落下病根?”
醫官長揖道:“陛下暫時昏沉是因失血過多所致,傷口長卻淺,但未傷及筋脈,是不幸中之大幸。臣已經開了方子,只要悉心調理,不日便會痊愈的,請太後寬心。”
太 後這才長出一口氣,擡擡手讓人都退出去,對她道:“官家沒什麽大礙,是皇後的造化。只是這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了。官家向來端穩,從沒做過離經叛道的 事,市井那麽雜亂,豈是你們這樣身份的人随意出入的!你是皇後,我不便苛責你,可是今天的教訓擺在面前,須得罰你!回湧金殿給我靜心思過,不得口谕不許出 來。”
她心裏到這時才安定下來,他還活着,受了輕傷,情況不算糟。太後氣極了懲戒她根本不是大事,她跪拜領命,起身向後殿看了一眼,紗幔重重不見他身影。她有些悵然,不能再逗留了,欠身一福退了出去。
春渥扶她回慶寧宮,問她有沒有傷着,她才發現手肘上隐隐作痛。揭開大袖看,原來蹭破了皮,沒什麽大不了。
“會是誰下的手?”春渥低聲道,“金姑子曾慫恿你去外城,難道是綏國派來的人?”
她緩緩搖頭,“她不會那麽蠢的,這汴梁有多少人在暗中窺探,恐怕官家比我清楚。”先前精神繃得太緊,待松懈下來人就失了力氣,靠在春渥身上喃喃道,“我累壞了……剛才的情形想起來就覺得可怕。”
春渥一徑安慰她,“都過去了,官家不要緊,你挨兩日罰,太後終會赦免你的。”
她不怕受罰,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卻又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時候不想讓他死……”
春渥同情地看她,“我覺得你該好好想想了,對雲觀的感情和對官家的感情,其實是不一樣的。”
她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反駁道:“我對他有什麽感情,娘別胡說!”
春渥搖頭嘆息,“沒有便沒有吧,瞞得了別人,終瞞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