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回到殿裏,開始翻箱倒櫃找那些信件。春渥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彎着腰問:“不是頭疼麽,怎麽還不歇着?”
她把信攤在榻上,一封一封拆開,每一個字都細細斟酌。終于頹然向她捧起來,“娘,爹爹死後我只有雲觀,雲觀死後我只有這些信了。可是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這些信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心頭氣惱,狠狠把信擲在地上。春渥不明所以,又一一拾了回來,“你說什麽呢,怎麽會是假的?明明都是懷思王親筆……”
她 仰在榻上,幹澀着兩眼,只是覺得失望,“再高明的臨摹都會有破綻,以前是我疏忽了,乍看是他的筆跡,可是這轉承……”她緩緩搖頭,“不是的,那不是雲觀的 字。我今日去東宮了,看守東宮的黃門正在祭奠他。他是四月裏返回大钺的,路上行三十日,七月初六遭人謀害,秘不發喪,次年三月才傳出死訊……整整九個月, 這九個月我與他書信往來,從未間斷。可是七月之後他已經不在了,一個去世的人怎麽和我通信?”
春渥大感意外,“有這樣的事?”她低頭翻閱,其實也看不明白,只是覺得應該做些什麽。但無論如何時間對不上了,秾華心心念念惦記的摯友憑空換了人,照樣與她言辭缱倦地來往,對她來說是恥辱吧!
“如今怎麽辦呢!”春渥搓着手說,“放任不管你心裏有疑慮,去查,又無從查起……”
她 怔怔坐了很久,突然說:“我想起來了,大婚那晚官家給我下馬威,他說我寫給雲觀的信,紫宸殿後殿裏有一大摞……他怎麽會有那些信?信是七月之前還是之後 的?若是之前的,或者是從東宮收繳來的。若是之後的……”她一下抓住春渥的手,惶恐道,“娘,難道是他冒了雲觀的名麽?是他麽?”
其實她心裏應該已經有底了,今上幾次表示對她愛慕已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哪裏能當得上“已久”這個詞?倘或真是這樣,實在是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誰能想到今上這樣的人會李代桃僵?他要登上帝位可以不擇手段,生來幹大事的人,也會動這方面的小心思,說來不可思議。
“如 果你猜得沒錯,我想他一定是怕你難過。”春渥試着安撫她,“那時雲觀已經不在了,你的信便轉呈到他手裏。也許是看你言辭懇切,他對你有些向往,就臨摹雲觀 的筆跡同你交心。要真是這樣,不可不說是你的幸運。你想想,你一心要替雲觀報仇,他心裏豈會不知道?他若不是早就對你有情,斷不會這樣遷就你。我倒覺得官 家是個有情義的人,或許他對別人猜忌苛刻,但是對你,他已經是極大度的了。”
秾華被她說得起栗,眼下只是猜測,沒有确鑿的證據。信裏明明是溫雅的談吐,怎麽可能是他呢!
這一夜想得太多無法安睡,天蒙蒙亮的時候起身,苦于沒有頭緒,在殿中踽踽徘徊。她覺得應當去紫宸殿走一遭,想辦法弄到殿後的那些信,好證明出自何時。可是前朝與禁中不同,她也只在大婚冊封當天去過。即便是皇後,沒有大事不得傳召,也不能随意前往。
她在殿裏愁眉不展,金姑子送茶點來,看她神色覺得納悶。待問明了緣由,寬慰道:“聖人莫急,這事交給婢子來辦就是了。”
秾華問她打算怎麽處置,她笑道:“聖人忘了,我和佛哥随侍聖人左右,就是為了替聖人分憂。聖人有什麽吩咐,我等赴湯蹈火促成,方不負太後囑托。今晚宮中過節,各處禁衛疏憊,婢子夜探紫宸殿,替聖人将信盜出來。”
她聽了搖頭,“不成,風險太大了,我怕你們有閃失。”
金姑子卻道““聖人只要拖住官家,其餘的交由婢子打點。這泱泱禁庭對外固若金湯,咱們身在其中,還是有法子可想的。”她笑了笑,把盞遞與她,“吃些東西罷,廚司送來的百味羹,嘗嘗味道如何。”
她接過來,潦草用了口。想想的确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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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蟬聲震天,她朝外看了眼,“我聽說今天街市上很熱鬧,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橋,仕女夜游都到那裏吃茶。”
金姑子應個是,“可惜來大钺後就直入禁中了,沒有機會出去游玩。今天是個好日子,聖人何不求官家領你到處看看?市井裏有意思的東西多了,不像大內一板一眼的。月下穿針乞巧,其實說來無趣。”
她心事重重,哪來的興致去玩呢!磨磨蹭蹭到了晚間,換上天水大袖衣。從以前随信送來的小物件中間挑了個金制的香囊出來,讓阿茸往裏面填了沉香,佩挂在腰帶上。
禁中過七夕在艮岳,其實禁庭的規模不算十分大,除殿宇之外游玩的地方很有限。今天趁着佳節,太後準娘子們出宮掖。雖然仍在內城,但也要搭步障。前後左右拱衛着,人再多,也是寂靜無聲的。
皇後掖袖緩行,步障遮擋了視線,也遮擋住風,悶悶的,有些熱。從大袖裏抽出小扇來,正打算搖,前面紗幔一掀,有人擠了進來。
她奇道:“官家?”
他點點頭,同她并肩徐行,“我聽說你想去城中看看,是麽?”
這話不知怎麽傳到他耳朵裏的,想是徐尚宮她們聽見了呈報的吧!她唔了聲,“倒也沒有,不過聽她們描述覺得羨慕罷了。”
“等人不備時,我帶你去。”他說得一本正經,卻不正眼看她。她有點意外,前傾着身子打量他的臉,看着看着那如玉的面頰漸漸紅起來,他似乎不耐了,低低道,“你看什麽!”
她撅起嘴嘀咕:“官家目光閃爍,臣妾覺得稀奇嘛。”
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裏目光閃爍了?”
他瞪人,居然有點虛張聲勢的樣子。她看了不覺得懼怕,反而覺得好笑,“那請梁娘子與咱們同行?”
她顯然還在為昨天的事不快,見不得他同別人走得近,哪怕只是下了兩盤棋,也夠她耿耿于懷好幾日的,這就是占有欲吧?
他心裏開出了小小的花,不聲不響,垂手又來牽她。她這回沒有掙,安然在他掌心裏,低着頭,唇角輕輕上揚。
步障需人架設,左右相距不過兩三步寬。帝後說私房話,也怕傷了體面。壓着嗓子偷偷摸摸的,別樣的刺激。天欲晚,步障內昏沉沉的,腦子也昏沉沉的,四周像調了蜜,一點一滴漫上身來。
她輕輕嗳了聲,“你瞧我今日打扮得好不好看?”
他遲遲的,“耳墜子很好看。”
她這樣問是有用意的,引他關注她身上香囊。可是他的視線落在她耳朵上,她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墜說:“金絲紅瑪瑙,是孃孃送我的。”
“哪個孃孃?”因為兩邊她都叫孃孃,他有點搞不清了。
這種共同的稱呼,無形中把兩個人牽扯在一起,總覺得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似的。她說:“你的孃孃呀,就是太後。這是她初進宮時先帝贈她的,如今轉贈我了。”
他哦了聲,“甚好。”
她很不滿,“官家可曾仔細看我?我是說我的打扮,除了耳墜子總還有其他。”
她張開手臂,綠萼的披帛襯着那水色衣裳,青蔥似的可人。他在這方面有點遲鈍,除了說好看,也不知道還能說別的什麽。順着那纖秀的脖頸看下去,她胸前曲線玲珑令他難堪。再往下,五彩絲攢花結長穗的宮縧,邊上佩的是鴛鴦鎏金香囊……
他猛然一頓,她留意到了,他眼裏的笑容漸漸隐退,又變得沉郁起來。
“怎麽?不好麽?”她笑着問,“我可是配了半天吶,果真不好看麽?”
他們之間的和平難能可貴,也許不忍心破壞,他還是颔首,“都很好看。”
她似乎滿意了,笑吟吟道:“那今晚就不必換衣裳了吧,官家今天也穿常服,出去不會有人留意我們的。”
他說是,不再多言,重又打起紗簾出去了。
秾華徐徐長出一口氣,從他的反應來看,他是知道這個香囊的,畢竟形制少見。如果是雲觀贈她的,他不知道內情,怎麽會受震動?可若是從他手中送出來,他必定記得。她今天帶在身上,他又會生出多少的猜測來,不得而知。
離謎底越來越近,總有揭曉的一天,可是并不覺得輕松。如果代筆的真是他,叫她以後怎麽面對他?那麽多情意綿綿的話,她在信裏表達了無盡的思念和依賴,如果是他回的信,同樣濃烈的感情,他是怎麽杜撰出來的?
手掌還殘留着他的溫度,她緊緊攥起來,說不清是在替自己鼓勁,還是無意識的想留住些什麽。
其實他是個不錯的人,她默默想着。就像春渥說的,自己手段不高明,和他比起來簡直不夠瞧。他有這份耐心寬宥她,也許真有前緣,否則她只怕死了不下十次了……忽然間又一驚,感覺自己是瘋了,他對她好一些自己就失了方向,忘記和親的目的了。
進東華門,天色已經到了擦黑的時候,園裏張燈結彩,早就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娘子們踏進艮岳難掩歡喜,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太後率衆人登萬歲山,半山腰有漱瓊軒,站在外間平臺上,能俯瞰景龍江全貌。
七夕乞巧是重頭,外面列了香案,皇後帶着一幹娘子參拜。望月穿針是個難題,初七的月色并不明亮,針眼兒又那麽小,大家都憑直覺。
秾華在閨中時有專門的教導媽媽,女紅方面是拿得出手的,穿針對她來說不費多大的勁。然而有一點不理想,頭天抓的小蜘蛛裝在盒子裏,并沒有結出又圓又正的網來,令她有些失望。
可是皇後怎麽能不得巧呢!到了衆人比看的時候,徐尚宮托出來的小盒子裏結了密密匝匝的蛛絲,衆人立刻感慨不已,“果真聖人手巧,我們是自嘆弗如的。”
秾華有點心虛,這是尚宮們替她作弊了,只怕慶寧宮的蜘蛛都給抓完了吧!
她掩口一笑,轉過頭對太後道,“乞完了巧就讓娘子們各自随意吧,艮岳雖近也難得來,孃孃說呢?”
太後自然說好,她上了些歲數,霧氣太盛怕寒氣入侵,叫人取披風來,搭在腿上看小黃門演水傀儡。
回身四顧,今上一個人倚着扶手喝茶,頗有點形單影只的意思。今天是女人過節,和他沒什麽相幹,到場已經是大面子了。加上他平時冷眉冷眼,坐在那裏便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勢,等閑沒人敢接近。
她挪過去,立在他面前微笑,“官家等得心焦麽?”
他垂着眼,冷冷轉過臉去,并不說話。
她知道他必然是為之前的香囊不高興,只作不察覺,拖着長音道:“怎麽不理我?嗯?你說帶我去夜市的,要賴麽?”
他的指尖篤篤點着把手,燈下的側臉看上去溫潤隽秀。
還需她主動一些的,她看左右無人,悄悄去拉他的手,“起身吶,再不動我可要抱你起來了。”
他到底繃不住,有淺淺的笑意攀上眼尾,站起來,姿勢別扭,卻沒有松開她的手。
不知怎麽她心裏有些難過,不是為別人,是為他。
她任他牽引着,從亭子另一邊溜下去。山石嶙峋,走起來并不平坦。他先下去,地勢有些陡,她腳下打滑不敢前行。他張開雙臂在下面接應,“跳下來。”
她猛搖頭,“我不敢呢。”
其實也不是多大的落差,兩尺來高罷了。她蹲在那裏,抱住膝頭不肯挪動。他回頭看了眼,山下已經有車等着了,喃喃道:“月巷雜賣有很多好吃的,炙肉、白腸、鹿脯、麻飲雞皮、細索涼粉、旋切魚脍……”
她唉了聲,“別說了,我跳,你千萬要接住我。”
他點點頭,重新張開胸懷。她全然忘了鳳池上的見死不救,根本沒想那麽多,提起裙角就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