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钺人對七夕有極高的熱情,初七才是正日子,初六便已經籌備起來了。以彩綢裝飾畫樓,晚風吹過,站在湧金殿門前看,禁庭再也不是單調森嚴的,多了三分靈動,變得極富朝氣與想象力。
阿茸進門時,手裏捏了兩朵含苞的蓮花,一縱一縱到她面前,把花遞予她,“聖人快看,雙頭蓮。”
她蹲在窗前灌溉谷板,粟種已經發芽了,長了寸來高,密密猛猛的鮮嫩的綠,怕傾倒了,拿稻草圈起來。她開始做房舍籬笆,手上忙得很,抽空回頭看了一眼,“雙頭蓮?明明是對接起來的。”
七夕節各種新奇的東西層出不窮,像雙頭蓮,誰找見誰就能覓得好姻緣。但是真正的雙頭蓮哪裏去找?于是動手做,把花枝剖開對鑲,借以自慰。
阿茸鼓起兩頰,“我祈願聖人能覓得如意郎君。”
秾華笑道:“打嘴!我的如意郎君在紫宸殿中坐着呢,還要上哪裏去覓?”
阿茸吐了吐舌頭,“其實我常有種錯覺,覺得你還未出嫁,咱們只是搬了個住處,和以前一樣的。”漸說聲音漸小,“聖人不知,宜聖閣中梁貴妃這兩日頻繁出入福寧宮,好像同官家走得很近。”
她手上頓了下,嘆了口氣道:“她也是沒辦法,官家不理人,她進宮兩月餘,畢竟是來聯姻的,不能給個名分就打發了。”
“還待如何?非要生皇子麽?”
她想了想道:“應該是吧!生了皇子,将來傳繼宗祧,兩國成了親家,就可千秋萬世共享太平了。”
阿茸歪着脖兒說:“那聖人呢?也當早日生下皇子才好。”
她讪讪紅了臉,“生什麽?別胡說!”忙轉了話題問,“宮外熱鬧麽?”
阿茸笑道:“熱鬧極了,我聽說車馬盈市,羅绮滿街。州橋夜市上的貨賣攤子擺得那麽長……”她兩手一比,仿佛能描述出所謂長的意義,“賣各種七夕的小玩意兒,像水上浮,還有果食将軍。”
她有些豔羨,然而入了大內,即便聽得見一牆之隔外熱鬧的人聲,牆內仍舊是寂靜的。她可以坐在殿裏剪方勝,可以把小豆小麥泡在水裏玩“種生”,卻不能離開這禁庭半步。
這 時徐尚宮進來回話,納了福來看她的谷板,“聖人的粟種發芽發得好,不像陳賢妃的,高低錯落不成個樣子。”一面說一面攙她,把手裏冊子遞上來,“前朝相公參 議,說宮中內人巨盛,奏請官家遣散,放她們回鄉與爹娘團圓。官家允了,這是大內所有十八歲上宮人名冊,送來請聖人裁度。”
她在竹榻上坐下,舒展廣袖捧起冊子細看,每位宮人名字的旁邊都寫明了出處,其中還有東宮曾經的禦女數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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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冊子合起來道:“大內宮人共有三千,這冊上羅列三百五十八人,除各閣女官,照準。東宮如今還有多少人當值?”
徐尚宮道:“自懷思王薨後,東宮幾乎廢棄了。只因官家尚無皇嗣,東宮只有兩個小黃門看守,平時并不準人出入。”
她聽後惘惘的,“據說懷思王薨于東宮,到如今也未查出真兇。”
對于這事,宮中衆人都是諱莫如深。政權鬥争下的犧牲品,成王敗寇,過去了,塵封了,就沒有人再願意提及。徐尚宮的笑容裏含着悲憫的味道,“那時婢子還在尚義局做司贊,對東宮的事略有耳聞,究竟怎麽樣,并不清楚,不敢妄下斷言。”
她轉過眼來看徐尚宮,“你見過懷思王麽?”
徐尚宮搖頭道:“懷思王那時貴為太子,婢子只是個卑微的宮人,無福得見。”
她微微一嘆,知道不該再多言了,便問阿茸,“你今年多大了?”
阿茸眨着眼說:“婢子今年十五,就算年滿十八,聖人也不能遣我出宮。我六歲便進中瓦子伺候聖人,宮外已經沒有家人了。”
倒是一副賴定的模樣,秾華垂着眼慢吞吞說:“年紀不小了,應當找門良配嫁出去。我曾聽過有個宮人在落葉上題詩,順水飄到宮外被朝中官員拾得,成就了一段姻緣,若能落在你身上多好。”
阿茸笑道:“這樣文绉绉的事我做不了,題詩我也不會,将來就等着聖人替我做主吧!”
徐尚宮乘興打了兩句岔,複領冊子辦事去了。春渥從外間進來,端了幾樣時興的點心,什麽水晶皂兒、黃冷團子,擺在她面前,“晚間又沒吃飯,眼下進一點兒罷!”
她搖搖頭,仍舊盤弄她的茅草房子。隔了會兒才想起來,“我聽太後說官家愛吃甜食,娘替我準備準備,我給官家送去。”
時 候已經不早了,天色将暮,想必他的政務也辦得差不多了。自那天後,又有好幾日沒有見到他。可能彼此都覺得難堪吧,就這麽不來不去倒也好,可她終歸是皇後, 不說禁中娘子們,太後那裏盯得也緊,長此以往終不免落得一身罪過。梁貴妃跑得勤,自己太懶散了不像話,借着送點心走一遭,也算盡心了。
春 渥聽了很高興,忙命阿茸去準備,又上來替她抿頭換衣裳,低聲囑咐:“去和官家示好,兩個人和和氣氣的。上次你親他一下,他想是不好意思了,這陣子都沒來看 你。一國之君終究也是男人,官家從來沒有禦幸過後宮,這上頭恐怕不比你老道。你再不主動,推來推去情義就淡了。若讓貴妃捷足先登,那情況可大不妙。”她尴 尬地笑了笑,“男人和女人一樣,總會對第一個親近的人另眼相看。你是皇後,豈能落了下乘?古來多少不受寵的皇後凄慘收場,你要引以為戒。”
春渥說的是大白話,可正經商讨這個實在叫人難為情。她捂着臉說:“我知道了,別再說了,羞人答答的。”
“那今晚就留宿柔儀殿罷。”她替她整了整衣襟,“官家不是曾問你何時能進幸麽,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罷!”
她飛紅了臉,嗔道:“我就不該把話全告訴你,叫你來恥笑我。”
春渥打趣道:“我可不敢,聖人面前賣弄,不要命了麽!我還不是為你,見你這麽艱難,我心裏疼得厲害。”
秾華被她說得有些傷感,低頭道:“娘,我把你和阿茸帶到大钺來,是我做錯了。今天宮中要放人出去,我想讓你帶着阿茸回綏國去。阿茸沒有家人,你有。你替我安頓她,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讓她太太平平過一生。”
春 渥卻搖頭,“多虧當初你爹爹的救助,如今我家裏的人過得很好,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比起他們來,我更舍不下你。你若嫁了個普通人,過上平凡幸福的日子,我 就可以回去與他們團聚了。可是你這樣叫我牽腸挂肚,我怎麽把你扔在大內,讓你沒有一個知心的人?”她在她肩上攏了攏,“你要是真想讓我和阿茸回綏國,就先 生個太子出來吧!孩子落了地,我們即刻便走。”
她簡直哭笑不得,搪塞道:“我記在心裏了,這就去柔儀殿自薦枕席。就算官家把我丢出來,我也死皮賴臉不走,可好?”說着抿嘴笑着,一路往福寧宮去了。
近來天愈發熱了,太陽下山後仍是蟬鳴陣陣。青石板經過一天的炙烤,踏上去後熱氣從腳底心直竄上來。風裏帶着熱浪,從慶寧宮到福寧宮,路雖不遠,也走得滿身黏膩。
押班在檐下和小黃門說話,禦前當值的都練就了眼觀六路的本事,瞥見有人進來,定睛一看是皇後,忙上前揖手行禮。她點了點頭,“錄景,官家人在哪裏?”
錄景将她往臺階上引,一面道:“官家在福寧殿中……适才梁娘子到訪,眼下還在。臣先前進去送茶,官家與娘子正在下棋。”
她 腳下漸慢,“貴妃也在……”終于頓下來,立在在丹墀上裹足不前了。想把食盒交由他轉呈,細思量有些小家子氣。可進去相見,他又在和持盈下棋,恐也沒有時間 搭理她。說不清怎麽回事,心裏澀澀的,嘴角沉重,再也提不起來了。可到底不能打退堂鼓,既然到了殿前,哪怕是請個安,也強似轉身就走。便對錄景道,“你去 替我通禀一聲,若官家見我,我再進去。若官家正忙,我這裏幾樣點心你替我送去,給官家和梁娘子做消遣。”
錄景應個是,垂手進殿了。她遠遠站着看過去,殿裏燭火跳動,透過直棂窗上的高麗紙,黑暗裏參雜了一點光,有種半明半暗的恐慌。
她在丹墀上徘徊,帝王的寝宮,一磚一柱都雕着龍紋。她把手按在圍欄上,那石柱是滾燙的,浮雕嶙峋,在掌下綻出花來。
等得有些心焦,不知他會不會見她。她想起春渥的話,自嘲地想這下子好了,回去有推脫之詞了。人家殿裏有人呢,輪不着她自薦枕席。
錄景三步并作兩步過來了,呵腰道:“官家請聖人入內,聖人請。”
她颔首,接過阿茸手裏食盒,提了裙裾登臺階。天色已經到了擦黑的時候,不盡然是黑,似乎是種深藍,迷迷蒙蒙的,燈籠光照不亮。
入殿的時候聽見持盈嬌俏的笑聲,“我棋藝不精,這局官家需讓我二子。”
今上還是淡淡的,在棋盤對角各放一黑子,比了比手道:“白子先行。”
偏殿點着油蠟,透過畫屏隐約可見兩人坐在榻上對弈。她繞過去,欠身納了個福,笑道:“我來得不巧,擾了二位雅興了。”
貴妃忙下地行禮,回頭看了今上一眼,含羞道:“是我閑着無事,來求官家教我下棋。聖人快坐罷。”
她在她手上壓了壓,頗有成人之美的風度,“不必招呼我,你只管下棋。”又至今上身旁,看棋盤上布局,輕聲道,“明日是七夕,蜜煎局出了些新果子,我送來給官家和梁娘子嘗嘗。”
他一手執子,肘彎支在棋桌上,屈起的食指無意識地刮擦着嘴唇,并沒有看她,含糊地唔了聲。
她努力地微笑,看他額上寒浸浸的,體恤問他熱不熱。持了團扇給他扇風,又道,“宮人的名冊臣妾看過了,除各閣得力的內人,其他一并放出去。剔除的那些是去是留,再由諸娘子定奪。”
他說好,“一切由皇後做主。”然後轉過頭來看她,深邃的一雙眼,在她面上細細端詳,“你身子可好些了?”
她有些臉紅,總覺得他問起這個是含着隐喻的,便避開他的目光道:“已經好多了,謝官家惦念。”
他再要說話,貴妃适時接口,“聖人臉色是比前陣子好了,明日過節,小黃門在湖上駕了水秋千,聖人與咱們一同去看呀。”說完了糯聲催促,“官家別光顧着說話,該你落子了。”
他們下棋,她在一旁也無趣,索性命人把食盒裏的點心都搬出來,布置好後默默退了出去。
阿茸迎上來,她輕輕聳了聳肩,“官家下棋呢,咱們回去吧!”
阿茸很失望的樣子,朝殿裏觑了觑,攙着她的胳膊下了丹陛。
走出福寧宮,打發近身跟随的人先回去,她拉拉阿茸的手說:“今夜宮裏門禁全開,咱們趁着月色四處走走?”
晚間熱氣消散了,因為要過節,各處都點着彩燈,到哪裏都很亮堂。年輕的女孩子基本沒有什麽特別能令她們憂心的事,環境一變心情也會變。漫無目的四處看景,漸漸就踱到了一片紅牆下。
那牆比一般的還高,頂上是青色的琉璃瓦。牆那邊探出一叢梨樹的枝桠,枝頭上還挂着朱紅的緞帶。
“這是什麽地方?”她頓住了腳。
阿茸不像她,整天端坐在湧金殿裏。她是到處跑的,找人辦事各方打點,禁中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去處。她望了眼,輕聲道:“東宮,雲觀公子就是在這裏遇害的。”
那時雲觀和李府常來往,阿茸與他也相熟,習慣叫他雲觀公子。秾華心裏湧起悲涼,伸手摸那牆頭,自己來大钺後一直沒機會祭奠他,連他生前住的地方都不曾來看過一眼,還好意思靦着臉說喜歡他。
她很覺得慚愧,順着牆根往前走,一直走到宮門上。那裏只開半扇門,因為等同禁地,總帶了點神秘莫測的色彩。
阿茸拽住了她的衣袖,“聖人別進去,深更半夜怪吓人的。”
她卻不感到恐懼,隔開她的手說:“你在門上等我,殿裏有人,我進去看看。”不等阿茸再規勸,自己提裙邁進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