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的指尖染蔻丹,猩紅的顏色,仿佛雪地裏的紅梅,凄豔妩媚到極致。攀上他的金玉大帶,慢慢舒張開兩臂,環到他腰後解扣,姿勢簡直讓人錯以為她在擁抱他。
鳳池上出的那件事,像刺一樣深深紮進心裏,不去觸碰,總覺彷徨難耐。若去觸及,又怕一個閃失折斷了,斷在肉裏,再也拔不出來。所以彼此都在遲疑,面對着面,也有意要避讓開。
他 低頭看她,靈巧的臉,蛾翅般孱弱的眼睫,略微一顫都叫人心頭激蕩。大帶解下來,放在榻頭的香幾上,她大概很緊張,咬着唇,慢慢把手覆在他的衣襟上。交領是 三寸寬的黑紗鑲滾,繡平金夔龍和雲雷紋。帝王之象歷來強勢,她攀上來,便奇異地中和了戾氣,變得輕柔和緩,連那怒目的龍首也不那麽可怖了。
“皇後……”他嗓音有些沙啞,“今晚我歇在你這裏。”
她手上略一頓,把他的绛紗袍脫了下來,低聲道:“臣妾初愈,恐怕力不從心,伺候不了官家。”
他聽後臉色漸冷,“是麽?究竟是身體未愈,還是有別的原因?莫非皇後還在為那日的事耿耿于懷?”
他明知故問,她只有且戰且退,“那天是被吓得不輕,不過好在有官家,嗆了兩口水罷了,至少還有命活着。我這兩日病得渾渾噩噩,一直沒機會謝官家救命之恩……”
他嘲弄地一哂,“這些都是題外話,你不問我為什麽把船撐到湖心去麽?”
她想了想,含糊笑道:“這個就不必深究了吧,也許官家想帶我去看某處奇景,是我誤解了官家,一時心慌才不慎落水的。”
她 取來燕服要替他穿上,他卻把她的手格開了,“皇後百樣俱好,只有一點,心口不一,叫我覺得失望。其實你我大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也許解開了心頭的結,夫 妻間相處也會更融洽。”他轉過身,仰頭看殿頂天花,語氣并不凝重,反倒有些傷感,“我們不談家國天下,我知道家國天下對你來說都不是頂要緊的。你來大钺, 入禁庭,究竟是為什麽,我不說,你自己心裏清楚。我封你為後,相處時間雖不長,也有幾日了。你心裏裝着對我的怨恨,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 天麽?”
她像被什麽猛烈撞擊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官家怎麽會這麽說呢……”
“皇後不必裝糊塗,你要 去艮岳,果真只是為了跟我游山玩水麽?”他重新轉回身,含笑盯着她,“皇後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在建安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反倒燈下黑 了?我說過,我對你極有耐心,這份耐心不是憑空而來,皇後不知有我的存在,我卻對皇後神往已久。所以你有些想法,動些心思,我不會加以阻攔,甚至樂于成全 你。但是萬事都有限度,不要超過底線,一切好商量。若做得過了頭,我再好的耐性,怕也不會姑息的。”
秾華被他說得寒毛直豎起來,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她忽然有了挫敗的預感。
他 可以縱容她,讓她在他掌心搭臺唱戲,無傷大雅的戲碼樂于配合,但她若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狠得下心迎頭痛擊。看來在跨雲亭時他就有懷疑了,難怪那時酒盞起起 落落,無非是擔心她毒殺他。可就算離事實那麽近,她也不能承認,搖頭笑道:“官家心裏早就認定了,哪裏容我反駁?兜兜轉轉,還是為了雲觀。我與雲觀的淵 源,官家不是今日才知道,既然那麽在意,當初何必封我為後。”
她同他鬥智鬥勇,他不大喜歡,“我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把他從你心裏連根拔除。但是我好像算錯了,皇後雖年輕,執念卻深得很。我許你鳳冠霞帔,竟比不得人家口頭的承諾。”他輕蔑地一笑,進了兩步,把她逼到死角裏,“皇後到底和他有多深的感情,不惜為他殺夫?”
她心裏鼓聲大作,他這樣直剌剌說出口,居然令她震驚。他顯然非常生氣,越逼越近,她不得不屈起手肘抵禦他,“我何嘗殺夫了,這樣的罪名,臣妾擔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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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一身雪白的中單,那樣纖塵不染的樣子,眼裏卻寫滿陰鸷。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按在牆上,她的大袖垂落到肩頭,美玉雕成的手臂,聖潔得讓人生出破壞欲。她害怕 了,驚恐地掙紮,像只被釘住了翅膀的蝶,怎麽都掙脫不出來,嗚嗚咽咽說:“官家要做什麽……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他卻充耳不聞,外面大雨如注,一道光閃過,引來石破天驚的炸雷,炸得人耳內嗡鳴。她心裏惶惑,搶奪之間鬓釵散亂,最後發現是徒勞,便哭着喊春渥,喊阿茸。
前殿聽見她呼救,錯綜的腳步聲急促傳來。他心頭火起,回身喝了句滾,那些腳步聲便頓住了,像爐中的香煙被吹了口氣,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沒了指望,反而可以冷靜下來。知道他不會松手,便也不反抗了,軟聲道:“官家莫這樣,我同雲觀曾經青梅竹馬是不假,可如今他人都不在了,官何必再揪着不放呢!”
他寡淡地勾起唇角:“你勸我看開,自己做到了麽?我有時候想,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實,就能夠讓你靜下心來。”果然看見她訝異地瞠大了眼,他攏起眉道,“怎麽?不成麽?”
她臉上先前一片慘白,聽他這麽說,紅雲頓時爬上了面頰,別過臉嗫嚅:“臣妾說過才病愈,今日身上仍有不适。官家若要……恐怕掃了官家的興。”
他慢慢放開鉗制,雙手落在她肩上,讓視線與她齊平,“那麽,皇後打算何時進幸?”
他的臉近在眼前,似乎玩味的,又帶着威脅的意思。她連呼吸都在顫抖,想起随她來钺的人,不敢唐突,怕害了她們。然而怎麽辦,他要是真有這種心思,她有什麽拒絕的理由?她把一只手按在他胸前,感覺到他通通的心跳,顫聲說:“官家一向不愛與人親近的,如今可以了麽?”
他還記得環山館露臺上那個令人驚悸的瞬間,她臉上的神色是何等厭惡。現在的推脫之詞雖然生硬,但是比之那時已經圓融多了。他笑了笑,“同別人或許不行,但換了皇後,倒可以試試。”
她只覺得他可恨,如果手上有刀,一定毫不猶豫劃花他的臉。剛想開口,他卻自發讓了一步,幽幽道:“若實在為難,我也不勉強你。但要和平共處,至少拿出些誠意來。皇後總是口頭上說嫁與我,便會喜歡我,可是長久以來,我并沒有看出皇後對我有半分喜歡……”
她簡直是一副殺身成仁的神情,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啄在他右邊臉頰上。他呆住了,詫異地看着她,她紅着臉,眼裏噙着屈辱的淚,哀聲說:“這樣總可以證明我喜歡你了吧?我每常不敢和你靠得太近,怕你把我剝了皮挂在拱辰門上。”
他腦子裏亂成一團,他的本意不是這個,也沒有做好準備,結果被她弄得措手不及。那綿軟的觸感定格在臉上,揮之不去。他擡擡手,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不去碰那裏。那個被她吻過的地方像燙傷了似的,欲望燒灼起來。
她抽噎兩下,吸了吸鼻子,“官家息怒了麽?官家、官家……”
她 一疊聲喚他,他心裏五味雜陳,暗裏不忿,親他一下用得着這樣勉為其難麽?她那是什麽表情?只是親一下而已……一種碩大無朋的奇異的感覺籠罩住他,他拉着 臉,用探究的眼神審視她。她依舊是一副委屈的小模樣,遲鈍緩慢地捧過深衣,往他面前舉了舉,“臣妾與官家更衣,好麽?”
剛才明明談得劍拔弩張,就因為那潦草的一吻,所有的恩怨居然頃刻化解了。她為他束上大帶,又蹲踞在榻旁,替他換上了雲頭履。接下來無事可做,兩兩對立着,氣氛明顯變得尴尬。
該說些什麽呢,似乎沒有什麽可說的。沉默了很久,才聽他低語:“艮岳的事,過去就過去了。”
她 垂眼道好,現在再糾結誰對誰錯,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他這樣的人,恐怕寧可錯殺一千,也不願意放過一個的。自己雖沒真正動手,但有了這個意圖,最後技不如 人,也只得認命。不過很離奇,他既然洞察了,為什麽不來處置她?甚至這事連太後都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惡果的警告,便已經能夠算作懲罰了麽?
“官 家……”她思量了很久,其實在他面前撒嬌讨巧都是無用,他太敏感,心思細膩的程度恐怕是她無法想像的。是不是換個策略呢,就像剛才那樣,随意些,不要刻 意,也許更得他歡心吧!她看他一眼,說得有些艱難,“你先前的話,我不敢否認。我是難忘雲觀,他對于我不單是朋友,更是可以相依為命的家人。我小時候常常 思念母親,是他陪在我身邊。他說‘你至少還有爹爹,我的爹爹和孃孃遠在千裏外,骨肉不得相見,我比你更可憐。你要是害怕,我們可以做伴,以後就不會孤單 了’……可後來我爹爹死了,他也死了,我怎麽能不傷心呢!但傷心歸傷心,我至今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官家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問心無愧。”
他側着頭細聽,那嗓音涓涓流水一樣,緩慢淌進他心裏,“然後呢?”
她黯然道:“我與官家結缡是一輩子的事,今後會自省,與官家和睦相處,盡心侍奉官家。”
窗外吹進浩浩的風,吹起了他們的衣裾,吹起了袍衫的大袖,獵獵的,恍惚置身在半空中。他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但現在我還不能肯定皇後是否出自真心,且看吧。我這人向來恩怨分明,皇後若以誠待我,我絕不叫皇後受半點委屈。”
她低頭纏繞腰間的宮縧,“那麽官家說的,我不知有你,你卻……神往已久,又是什麽意思?官家曾經來過建安,曾經見過我麽?”
他突然有些難堪,支吾道:“這件事……改日再提。”外面雨停了,他轉身往外走,邊走邊道,“你身子還未痊愈,就好好歇着吧!我回福寧宮去了……皇後留步,不必相送。”
她怔怔跟出去,本想送他到階下的,可他越走越快,押班和黃門需急蹉步子才能追趕上他。
待出了慶寧門便命內侍都散了,一個人走在宮牆下,心裏像被什麽填塞起來,塞得滿滿當當的。她的疑問讓他忐忑,但是忐忑過後又想起之前的小細節,一種不明不白的喜悅從眼角眉梢溢了出來,連壓都壓不住。
為什麽歡喜?他的唇角仰得不由自主。其中緣由他隐約知道些,也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他擡起手掖了下臉頰,回想那個吻,輕盈的,風一樣掠過去。她鬓角的香氣神奇地保留下來,到現在都依稀可辨。
他舒展眉心極目遠眺,雨後的天空清新明麗。一行白鷺飛過,忽然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