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自那日起,便沒有再見過他。現在和他遇個正着,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拿什麽态度來面對這個試圖殺死她,又把她救上岸的人。
太後見她情怯,伸手讓她攀附,“谷子先不忙分,迎官家要緊。怎麽呢,幾日未見倒生疏了?先前看你們那麽要好,可是惱他回宮後沒來看你?”
她忙說不是,“官家日理萬機,我斷不會為這事惱他的。”
太後道:“反正他忙不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病中幾日他常在慶寧宮外打轉,可見你們之間有了嫌隙。秾華,你是皇後,夫妻間偶爾鬧別扭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們身為帝後,與普通人不一樣。有什麽疙瘩,房裏說明白就是了,一踏出殿門,還是體面要緊。”
太後的話算是給她抻了筋骨,這麽下去不行,真叫人看穿了,那以後也不必在禁中行走了。她打起精神來,細聲道:“是我小孩子氣了,總怨官家沒有把船撐好,心裏不大高興罷了。如今想想,其實是我自己不好,犯了大忌,船那麽小,中途竟站起來了。”
太後在她手上壓了壓,很得安慰的樣子,“話都說開便沒事了,夫妻哪來的隔夜仇呢。等見了官家便和煦些,男人和孩子一樣,需得哄着,順着。尤其官家這樣的人,你橫,他比你更橫百倍千倍。終究是枕邊人,總不能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的,對不對?”
這話很是,除非落一次水,淹得她鬥志全無了,否則就得繼續同他糾纏下去。她回身往外看看,攙了太後道:“官家要到了,我這兩日待他疏淡,我怕他生氣,孃孃替我說說好話。”
太後笑道:“只怕不要我說好話,他也上趕着讨你歡心呢!”
她們打簾出內殿,今上剛從外面進來。想是散了朝便匆匆趕赴,還穿着視朝時的羅袍裙。太後笑吟吟看了他一眼,“今日倒巧,皇後前腳到,官家後腳也到了。怎麽不換衣裳?有什麽要緊事麽?”
他 給太後見了禮,目光調過來,從秾華臉上一經而過,風平浪靜。落座後兀自道:“不是什麽要緊事,過陣子駕幸瓊林苑,政事堂衆臣商議,以往的鹵簿大駕都不合時 宜了,需大改。比方車辂,除木辂、金辂、玉辂外,另添象辂、革辂。冬至大典前兩月教車象……”他淡淡笑道,“說這些,怕把孃孃繞暈了,只是知會孃孃,太後 及皇後的輿車儀伏與先前不同了,孃孃哪天有興致,命儀鸾司引孃孃過目。”
他說了一堆話,說得很像那麽回事,可仔細琢磨,又覺得都無關痛癢。太後擰眉笑道:“官家來寶慈宮,就是為了說這個?”
他似乎窒了下,半晌才慢吞吞應了個是。
太後道:“那些儀仗鹵簿我都不懂,制定了什麽樣,我只管坐就是了,官家不必為此特地跑一趟。倒是皇後,今日才大病初愈,強撐着到我這裏來,怕身子扛不住。官家還是替我将皇後送回湧金殿吧,皇後前兩日受了驚吓,要多多安慰才好。”
他這才起身到她面前來,看不出情緒有什麽異樣,仿佛她不過偶染風寒,與他沒有什麽相幹似的。問:“皇後可曾好些了?”
她回答得很客氣,“目下已經沒什麽大礙了,謝官家垂詢。”
只因原先的熱絡都是裝出來的,本來他們之間相處就不帶感情,但至少有一層僞裝。現在這層僞裝被水泡褪了,一瞬真實,又變得相距十萬裏遠了。這樣也好,不必費心周旋,叫人感覺輕松。今上擡了擡手,“我送皇後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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秾華欠身道謝,臨走沒忘從案上拿包粟種,還惦記着要回去種谷板。
皇後随今上去了,太後想起她适才拿種子時的那種神情,端莊的外表下難掩一團孩子氣,不由發笑,“到底還小,不能對她太苛責了。”
梁尚宮立在一旁道:“官家急匆匆來,大約是得知聖人在這裏。”
“可 不麽。”太後嘆道,“有時江山易得,人心難馴。官家自小有不足,他能敞開心對一個人好,哪怕這人是敵國公主,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麽大事。她這樣的身份,反倒 比烏戎公主更安全,所以由她做皇後,我不曾有半分疑議。畢竟她和建帝只是同母,高家的江山由誰來執掌,于她沒有切身的利害關系。如今只要她對官家真心,好 好當這禁庭之主,我也就別無所求了。”
那廂今上一直将她送到宮門上,待進湧金殿時她回過身來,掖着兩手道:“官家事忙,就不必再相送了。臣妾自己入殿即可,官家請回吧!”
他根本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繞過她,一壁上臺階,一壁吩咐禦前內侍押班,“把燕服取來,就在這裏換。”
沒能打發他,還要在這裏換衣裳,勢必要叫她伺候,真不拿自己當外人!秾華心裏不稱意,卻不好說出口,只得命人準備禦用的器具。又喚佛哥,讓她去廚司一趟,弄刻刀和兩個瓜來,她要練習雕花瓜。
燕 服送來後,暫且擱在一旁了,他倒是很安靜,也不同她搭讪,自己走近內殿,半倚在她的胡榻上看書。他是一尊大佛,平常後宮裏看不見他人影,上次也是來去匆 匆,這回不走了,着實讓湧金殿裏的衆人有些心慌。她們一個個愣眼看她,秾華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決定不加理會。讓幾個黃門把桌椅搬到出檐下,自己靠着抱柱 一心一意開始雕花。
七夕雕花瓜,她在閨閣裏曾試過。其實有點像刻章,但又不那麽簡單。要雕得镂空,或者連帶瓜瓤一起,雕成一朵花 或者貓兒狗兒,很考驗人的刀工。阿茸說想要一盞宮燈,她就替她刻出漂亮的花紋來,然後削了頂蓋,掏空瓜腹,還編了個穗子給它墜上,打算等晚間插蠟燭,挂在 廊庑下。
她們這裏興致勃勃,春渥卻坐立不安。往殿裏看一眼,又眼巴巴看她,“官家在裏頭呢,聖人這樣怠慢,怕是不好。”
她擡起眼,一雙水汪汪的妙目,朝內殿眺望,沖她搖了搖頭。春渥沒辦法,心裏又着急,今上的怪脾氣大家都知道,沒有他的傳召,誰敢到跟前去?也許他正盼着皇後近身伺候,可她只管忙她的,把人幹放着,不知今上心裏什麽想頭。萬一惱起來,怕對她不利。
正團團轉,天色逐漸陰沉下來,遠處悶雷陣陣,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場大雨。
天一暗,殿裏自然更暗了,秾華擡頭四顧,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燈,沒想到他自己拎着一張胡床出來了。看她一眼,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這樣不聲不響,眼神和動作滿蓄風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蟬。秾華停下手裏的刻刀看他,嘴唇動了動,想和他搭話,最後還是咽了回去。她覺得自己應該自矜一點,否則顯得很沒氣性。既然他來,總有他的說法,這麽一聲不吭,等着她去巴結麽?
她撇了撇嘴,挪動身子換個好姿勢,把手裏的瓜托起來,對着天光一通照。他沉默着看她,忽然張嘴說來人。阿茸忙上前聽命,他指指對面,“照原樣再備一份。”
今上要雕花瓜,衆人慌忙籌備起來,小黃門跑得氣喘籲籲,趕在雨前把東西送來了。他手裏捏着刻刀,拍了拍面前西瓜,響聲清脆,一刀下去怕是要裂開,便學她的樣子由淺入深慢慢雕刻。
大 雨磅礴,澆注着檐外青磚,水珠動辄濺起尺來高。她對他很不屑,連看都不看他。西瓜的外皮雕空了,露出裏面鮮紅的瓤,她矮着身子左右比對,他也學她的樣子左 右比對。镂空的花紋裏有殘留的果皮,她吹了吹,他明明剛下刀,居然也撅起嘴吹了吹。她不耐煩,把刻刀放了下來,耽耽看着他。他也放下刻刀,似笑非笑看着 她。
秾華瞪人基本沒有勝算,他不同,他是行家,一個眼風就能把人刺穿。她有點灰心了,一手撐住下巴,重新把刻刀撿了起來。
他大概是想氣她吧,反正後來她幹點什麽,他就依葫蘆畫瓢照學。秾華很生氣,受不了他這種幼稚的行為,幾次打算質問他,可是想起他平時的為人,又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他有時候真的叫人摸不着頭腦,好一陣壞一陣,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到最後負氣,心說他不是愛學樣嗎,有本事繼續學呀。從勾片欄杆的間隙裏把腳伸出去,伸進了滔滔而下的雨裏,然後得意地看着他。
他挑起一邊眉毛,若無其事地調開了視線。秾華的得意僵在眼睛裏,突然發現真正傻的人是自己,她繡鞋淋得稀濕,他卻好整以暇刻他的花瓜去了。
她站起來,氣得直喘氣,狠狠剜了他兩眼,“來人,給我換鞋!”氣咻咻轉身進殿裏去了。
春渥臉上帶着詫異又無奈的表情,替她把濕了的鞋襪褪下來,嘴裏喃喃說着:“這是何苦呢。”
“他為什麽不上當?”她氣急敗壞地問春渥。
春渥擡頭看她,簡直像在看一個傻子,“官家怕沒有鞋替換吧!”
她終于嗤地一聲笑起來,腦子被水泡壞了才和他玩這種小把戲。他從來就不是肯吃虧的人,自己這樣做,在他眼裏又是傻事一樁。
“嗳,我不要見他了。”她捂起臉,順勢倒在榻上,“贏不了就算了,還叫他看盡我的蠢相。我平常明明很聰明,遇見他就變得那麽笨,真是八字犯沖……”
春渥沒接她的話,但是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大婚前合過八字,我與皇後相得益彰,并不犯沖。”
她慌忙撐起身,頓時覺得尴尬,無措地整了整衣裙道:“官家今日逗留湧金殿,臣妾不勝惶恐。請官家稍待,我這就命人準備酒水來。”
他說不忙,沖她平攤開了雙臂,“朝服穿了半晌,該換了。可否有勞皇後?”
他面無表情,根本不容人拒絕。內殿又沒有其他人在場,她心裏緊張,磨磨蹭蹭過去,真紅大袖下的手指擡起來,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覆在了他的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