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先帝病重時,睿思殿的日講并沒有間斷,太子還朝,一切便交由太子主持。彼時已經有言官谏言,肅王勢大,太子當削其權。太子很猶豫,多次表示“大哥是吾手足,軍政暫由肅王代管,吾無憂思”。
替別人當家,其實不是什麽好事,要麽還政,要麽黃袍加身,沒有折中的辦法。八團練來時探過他的口氣,“大哥勞心多年,豈能将到手的肉放進他人的碗裏。”
他心裏也算計,其實有些搖擺,最後還是決定将兵權送回太子手裏。
東 宮的景色永遠比端禮閣好,院中栽一顆梨樹,四五月的時節花都開遍了,站在樹下,一陣風拂過,恍惚便迎來一場漫天的花雨。他帶着兵符在梨樹下靜候,那時太子 正同大學士議政,高品上前施了一禮,請他至閣中稍待。他在窗前落座,推窗向外看,見小黃門托着書信匆匆從中路上走過,便問:“二哥①還與綏國有書信往來 麽?”
高品叫顏回,與他閣中押班有深交。順勢望一眼,笑道:“太子在建安有一位紅顏知己,回汴梁兩月餘,隔天便有一封書信。”
他不置可否,倚着扶手捧茶細品。顏高品又道:“據聞是建安城中人,比太子小三歲,年方十三。太子閣中有畫像懸挂,臣有幸看過,果真是傾國傾城貌。聽太子與安康郡王說起,待明年小娘子年滿十四,便回禀官家知曉,要迎來做王妃。”
“二哥與安康郡王交情頗深啊。”他擡眼看他,托着茶盞問,“還說過些什麽?”
顏 高品回身看外間,沒有閑人來往,便道:“太子那日招郡王共飲,曾談起諸王封號,宗室皆以封地為號,說到殿下時……”他讪讪摸了摸鼻子,“郡王說官家遲遲未 給殿下封地,就是等太子日後處置的。他日太子登基,殿下的封號頭一個要換。至于換成什麽,請太子自行斟酌。汴梁周邊有小城,都仙或是陳留……也無不可。”
他腦中茫茫一片,“都仙、陳留……”那些都是人口不足萬的地方,古來就沒聽說過親王有這樣的封邑,真要頒布了诏命,可稱得上奇恥大辱了。
顏高品往前邁了半步,“殿下……當慎思。”
他輕輕嘆了口氣,“太子怎麽說?”
顏高品緩緩搖頭,“太子但笑不語。”
這時有黃門來通傳,太子請殿下殿中說話。他站起身,手裏茶盞随便一撂,茶水潑出來,潑得滿幾盡是。
太子在綏國多年,寫得一手好字,他進門時正伏案疾書,手旁攤着兩張梅花箋,上面是女子工整秀麗的蠅頭小楷。見他來了擡頭一笑,溫潤如玉的臉,可比三月春光。拿筆杆點了點道:“大哥坐,稍待我一會兒,快寫完了。”
他坐下望過去,太子筆跡遒美健秀,入木三分,便道:“二哥師從隋劻,隋相公飛白是一絕,改日邀上幾位直學,咱們切磋切磋。”
太子也是敷衍,連頭都沒擡,只說好,“我聽聞大哥筆法傳神,一本《遠宦帖》臨得與真跡絲毫不差,連爹爹都大加贊賞。我回大钺後一直不得閑,過兩日正好士大夫們有一場清談,到時候我定要向大哥讨教……大哥今日來,有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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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唔了聲,“沒什麽要緊的,是關于禁榷②之事。爹爹患病前限定半年,如今期限到了,當不當解,要請太子定奪。”
後來……還是背離了此行的初衷。他終于不用違心地交出兵權,去做那可笑的陳留王、都仙王了。逆勢而行,得來卻又易如反掌。
窗扉洞開,霧氣擴散,混沌地包裹住人,連擡手都顯得費力。身後有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怎麽樣了?”
顏回趨步上前道:“又吐了兩口水,現在已經清醒了,官家可要過去看看?”
他沒有挪動,“鬧麽?”
顏回道:“鬧是不鬧,就是受了驚吓,精神不大好。官家還是寬慰兩句罷,不論如何,聖人總是皇後。”
他低下頭,盯着足上鞋履看了好久,半晌才道:“受些教訓才長記性。”
顏回嗫嚅了下,知道這時候不應當多話,便沉默下來。
倚翠樓四圍有竹林合抱,門前高挂燈籠,堪堪照亮石子鋪就的小徑。他從環山館過去,門扉半開着,沒讓人上裏面通傳,進門就聽見她低低的啜泣,“我想回綏國。”
他在簾外站定了,看不見她的臉,只有苗內人坐在她床前,寬慰道:“都過去了,所幸沒什麽事。這是個意外,不要聲張的好。還有不能再說回綏國了,怎麽回去呢,你已經是大钺的皇後了。”
她長長嘆息,“我知道,有點後怕罷了。我以為必死無疑了,沒想到還能活命。”
苗內人道:“官家救了你,是不幸中之大幸。你好好将養身子,過兩天就好起來了。”
“官家……”她輕輕哼笑一聲,“官家真是個好人。”
他沒有再逗留,轉身離開了。
春渥關上窗戶,從間隙裏看今上人影杳杳了,回頭道:“走了。”
她撐起身,倚着圍子說:“他是給我警告,我知道。或許被他察覺了什麽,他對我一向有戒心。”
春渥對這事從來不看好,無奈她不聽人勸,才會吃這暗虧。見她這樣又心疼,嗟嘆道:“他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你何必給自己出這樣的難題呢!是不是先前在跨雲亭出了什麽纰漏,叫他發現了?”
她凝眉道:“我什麽都沒做,原想動手腳的,可是猶豫了一下,時機便錯過了。”
春渥怔了怔,想不出別的原因來,只道:“或者他有他的考慮,至少你比起周衙內來,已經幸運很多了。”
“新婚不多時的皇後溺死,恐怕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罷了。”秾華偎進她懷裏,喃喃說,“我很害怕,不是怕死,是怕他。如果現在可以反悔,我情願沒有來和親。我為什麽要來做這個皇後呢,真不值得。”
春渥在她背上輕撫,“那時我曾勸過你,你聽了麽?現在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後悔是最無用的。也不知官家怎麽想,若能既往不咎,你就忘了懷思王吧,別再想着為他報仇了,不會成功的。”
她的眼淚湧上來,“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可是我沒有退路了,即便我不殺他,總有一天他也會殺了我。”
春 渥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只得緊緊抱住她。她這次是真的吓着了,可是今上的眼睛為什麽無處不在?似乎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是不是湧金殿裏有內賊?時照麽?想 想又說不通,黃門都在外面伺候,不得傳喚不能進內殿來的。就連太後派來的尚宮也也不是貼身服侍,內殿裏只有她們幾個,照理消息是傳不出去的。
她 低頭看她,她瑟縮着,燈下的臉白得可怖。她拉過薄被替她披上,小聲說:“那龍鳳镯不能再用了,過兩日我送到造作所化了,重新打成別的首飾。你如果在艮岳呆 不下去,就請旨回宮吧!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什麽都別想,別想雲觀,也別想官家。吃一塹長一智,以後的路該怎麽走,你要慎重考慮。”
她 閉上眼睛,并沒有回答她。在倚翠樓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匆匆返回禁庭。回去後大病一場,驚吓加之受寒,一度昏沉沉神志不清。她病中聽見太後來過,貴妃和幾位 娘子也來過,她寧願裝睡,也不願意開口說話。恐懼逐漸淡了,只是感覺迷惘。冷靜下來想想也有些莫名,誰會對一個時刻想要自己命的人産生憐憫?她在試圖下毒 的時候,卻奢望他救她上岸,憑什麽呢?就如春渥說的,其實她應該感激他。他有那份大度讓她茍活,即便是他把船撐到湖中心,也不重要了。
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慢慢緩過勁來。擇了一天去寶慈宮請安,因為宮裏籌備過七夕,她不能無事人一樣。
太後見她來,忙拉她在榻上坐下。仔細端詳她的臉,真正小了一圈,愈發楚楚可憐了。便牽着她的手道:“那日聽說官家帶你去艮岳,我心裏還很歡喜,慶幸他知道照顧人了,誰知你回來就病了一場,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同孃孃說。”
她推說沒什麽事,“就是着了涼,艮岳霧氣大,我夜裏沒關窗,第二天就起不來了。”
太後看着她,嘴角含着笑,極慢地搖頭,“你騙我。我人在禁庭,卻不是瞎子聾子。那日你們在湖上采菱,有沒有這事?”
秾華愣了下,“孃孃……”
太後站起,緩步挪到窗前,給架子上的鹦鹉喂食水,一面道:“鳳池看着美,池水冰冷徹骨,這我是知道的。皇後怕我怪罪,有意隐瞞,是麽?”
她慌忙起身跟了過去,“請孃孃恕罪,是我不端穩,害得官家跳水救我。”
太後回過身來,面上表情高深,“周衙內的事,想必你聽說過。”
秾華有些意外,還是福身應了個是。
“周 衙內是正議大夫的孫子,做官家的伴讀,陪了他六年。”她又去看她的盆栽,換了個輕松的語氣,“外人說官家見死不救,可依我說,官家做得很對。周衙內對他不 敬,有一次險些用彈弓打瞎他的眼睛,這樣的人,留着作甚?官家自小不愛說話,但是不說話,不表示他不明白。他心裏的恩怨分得很清,該死的不讓他活着,不該 死的,他也有容人的雅量。皇後在官家眼裏不是可有可無的人,他其實很愛惜你,皇後不自覺罷了。”
她猛聽這話,心頭打起鼓來。太後似乎是知道些什麽的,但卻點到即止,并不說破。這宮裏果真沒有一個簡單的人,太後也是一樣。
秾華勉強笑了笑,“官家待我好,我心裏知道。”
太後颔首道:“皇後向來聰明,千年修得共枕眠,緣分得來不易,要惜福。做母親的,總盼着你們和美,要是能叫我早日抱上皇孫,那就再好沒有了。”一緊一馳間又恢複了以往的神态,轉頭問梁尚宮,“谷子都預備下了麽?可別耽擱了,七夕發不得芽,做不成谷板。”
谷板是女子的小玩意兒,同磨喝樂③、花瓜、筆硯一樣,是節日裏必不可少的陪襯。取一塊木板,上面壅土,趁着節前把粟谷種下去,長成小小的田地。然後搭茅草屋,插上花草,做成田舍人家,到七夕那天大家拼湊起來,可以組成像模像樣的村落。
梁尚宮捧了一鬥谷子來,笑道:“已經預備下了,叫宮人縫了錦囊,裝好了就給各閣娘子送去。”
秾華閑來也愛做這些,便讓梁尚宮把鬥放下,親自挽袖裝袋。才裝了七八袋,聽見宮門上通禀官家到了,一時很覺尴尬,腳下踯躅着,迎又不好,不迎又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①宋朝皇子彼此相稱統一用哥或姐。
②禁榷:國古代政府對某些商品實行專賣,限制民間商業貿易,借以擴大財政收入的一種方法。
③磨喝樂:七夕節供奉牛郎織女的一種土泥偶人,用以乞巧和祈求多子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