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笑得很滑笏,“這個恐怕不甚妥當。雖說娘子與聖人交好,但入了禁庭,便要守禁庭的規矩。平時若不善加約束,官家面前沖口而出,或是底下諸娘子看在眼裏,都不成體統。”
持盈臉上頓時五光十色,秾華怕她下不來臺,忙道:“徐尚宮直言,你不要見怪。咱們私底下姊妹相稱,也不妨礙的。你如今移居哪裏?”
持盈這才一笑,“遷到宜聖閣去了。原本那兒也是殿,只是禁內有規矩,嫔妃住所不稱殿,便改為閣了。”接過宮婢呈敬的茶,呷了口道,“我才從寶慈宮來,太後有意思得很,已經命人選料子給皇孫做衣裳了。聖人肚裏有小寶寶了麽?”
秾華不由失笑,“哪來的小寶寶,太後太心急了。”
“我倒覺得預備下了也好,反正早晚要生的。”她微微傾前身子問,“官家待聖人好麽?後宮的娘子們都羨慕聖人,說皇後到底不同,有太後做主,官家也要讓幾分面子。”
她滿臉豔羨,想來也有所期待。秾華說還好,如果要細問,她可答不上來,便順勢道:“說不準什麽時候官家會去你閣裏,到底他好不好,你自己和他相處就知道了。”
持盈紅了臉,反倒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喝了一盞茶,轉而道:“天章閣來了位新直學,畫得一手好丹青。禁中幾位娘子到我那裏小坐時提起,六月初六是天贶節,宮裏曬紅綠。聖人替娘子們讨官家個恩旨,請那位直學替大家畫像罷。”
秾華料她說的是崔竹筳,連她都知道他們的關系了,愈發肯定瞞不過殷重元。不過這持盈心眼兒真不少,後宮女眷什麽時候能随意讓畫師畫像了?宮規森嚴,她這新上任的皇後不知禮,貿然同今上提這樣的建議,豈不是不安于室?她常出入寶慈宮,怎麽不請太後的示下,反倒要繞個圈子來托她?
秾華抿唇一笑,“天贶節要為官家曬龍袍,是個大節日。娘子們若想請直學畫像,就先回禀太後吧,等太後點了頭,再求官家不遲。”
持盈遲登了下,怔忡道:“我竟沒想到這一層,請聖人莫怪。”
她還是一臉恬淡,佛哥送鬧娥①來給她看,她低頭挑了兩枚遞給她,又問明天怎麽打扮,“我來大钺才聽說,最近有種緞子尤其貴重,取了個有意思的名字,叫天下樂暈,專賞一等公侯。我還當什麽稀奇樣子,原來就是燈籠紋錦,钺人取名真雅致。”
持盈笑道:“钺人還喜歡戴花,用絹做成一年四季的花插滿冠子,叫一年景。朝廷官吏也有戴花的,男人髻上插支芍藥,很是時興。”
恰巧這時阿茸捧着一盆新培植的月季進殿,秾華招她過來,剪了一朵,牽起大袖替持盈簪在高髻上,“貴妃今天穿黃衣,戴紅花最相配。”
持盈幾趟碰了軟釘子,有些左右不是,她替她簪花,一來顯得親厚,二來頗有賠罪的意思。她掙回一點面子,心裏畢竟還是懊惱,勉強說笑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秾華送她出門,回過身來看了徐尚宮一眼,“貴妃是烏戎公主,又入宮不久,媽媽太嚴苛了,叫她心裏不好受。”
徐尚宮殷勤攙她回殿內,含笑道:“聖人面嫩,惡人還是讓婢子來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趁着剛起頭,做出規矩來,以後就好辦了。貴妃雖是烏戎公主,受官家冊封後就是禁中的人了。拿外庭的比方來說,聖人是君,她是臣,君臣有道,不可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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秾華也不過做樣子罷了,不想落個目中無人的名聲。慢悠悠踱到案前鋪排宣紙,蘸墨落筆,寫了個八面出鋒的天贶。
☆、第 15 章
每年的六月初六,不管禁庭還是民間,都過天贶節。這個習俗是從唐朝流傳下來的,佛教謂之翻經節。據說玄奘法師過海時弄濕了經書,于六月初六晾曬,後來這天就被定為了吉日。天贶節有諸多講究,比方出嫁的女兒可以在這天回門,家家戶戶曬衣曬書,人畜沐浴。
宮中歲月靜好,娘子們逢到節日才有正大光明尋樂的理由。內苑有條小河,是從活泉泉眼上開鑿出來的,不甚大,但迂回雅致。一大清早各閣分就端盆占好了位置,待太陽升起來,宮婢們打上傘,她們就躲在傘下替貓狗洗澡。
秾華去寶慈宮時路過金橋,遠遠站着看了好久。春渥在旁侍立,見她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低聲問:“聖人想參加麽?”
她回過神,很快整了整臉色,“我才不想參加,我又不是來钺國戲水的。”
她驕傲地一揚脖子,斂裙下了橋堍。她有她的職責,給太後請過了安,要去福寧宮為官家曬龍袍,忙得狠呢,哪裏有空玩那些玩意兒!
春渥無奈地笑,她知道要樹立皇後的風範,這很好,只是抹殺了天性有些可惜罷了。
她在前面昂首挺胸走,湧金殿的随侍在後面亦步亦趨跟着。她今天穿了件桃花雲霧羅衫,流蘇髻上簪珠花,束寶帶。天贶本是主婦勞作的日子,如果金翠插滿頭,反倒顯得不合時宜了。年輕就是本錢,即便只戴一把梳篦,也顯得生動美麗。
太陽升起不多時,空氣裏還有微微的涼意,人在其中,分外的清明。秾華腳下輕快,聽鳥在枝頭鳴唱,微偏了身說:“讓人給我弄兩只鹦鹉罷,我要教它們說話。”說完沒人應她,不解地回頭,才發現徐尚宮領着一幫人,已經落下十來步遠了。
這就是皇後的生活,一言一行有人監督。尚宮雖不能直言指正她,但給她做示範,委婉地表示她走得太快了,提醒她要從容,腳不能離地。
她有點尴尬,步子放緩些,一點點往前騰挪。她們終于跟上來了,她掖起兩手愈發自矜,入寶慈宮,進殿納福。
太後剛打完坐從內殿出來,解下法服交給邊上尚宮,笑道:“你來了?六月六曬龍袍,以往都由賢妃主持,這次總算真神歸位了。今日外庭休沐,大臣們都回去過節了,官家也有空。我命人在花園裏設了宴,你去邀官家一同前往。一來你們夫妻多些相處,二來也讓後宮娘子們有個盼頭。”盥了手擡起來,皇後捧巾栉伺候她擦淨,她笑了笑,攜她在矮榻上坐下來。
“皇後昨日和官家見過面麽?”太後仔細審視她神情,“我聽聞從柔儀殿出去就沒有往來?”
秾華擡眼一笑,“官家事忙,我差人去問安,官家說得了閑就來看我。孃孃不用為我們煩惱,我和官家……挺好的。”
她一說挺好太後就放了大半的心,松快嘆口氣,臉上頗有欣慰之色,“如此甚好,對我來說祈盼大钺風調雨順倒是其次,你和官家夫妻敦睦,我心裏的大石頭就落地了。官家自小脾氣與人不同,以後需你多開導他,政務再忙,也要分出些心來。皇嗣關乎社稷,後宮那麽多的禦妾,不能放着做擺設。還有貴妃,她和你一起入禁庭,到底是烏戎的公主,不可慢待了人家。你尋着機會在官家面前提一提,找個好日子,去她的宜聖閣坐坐吧!”
大婚才沒幾天,就要勸丈夫去別人閣中過夜,皇後這份差事果然不好當。所幸她本來就意興闌珊,所以盡可以很大度,應道:“昨天梁娘子來我殿裏,我也和她說起過,請她稍安勿躁。過一會兒我去福寧宮,若是官家在,今日便同他說吧!”
太後笑着颔首,“皇後大度,是禁中女子的福氣。我想皇後心裏應該也有些委屈,怨孃孃太性急,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初六便讓你把他推到別人房中去。”
秾華忙道:“我并沒有怨怪孃孃的意思,官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官家,是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我雖年輕,大事上卻也不糊塗。只是我谏言,怕官家未必肯聽,究竟願不願意禦幸,還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
太後靠着榻圍子,慢慢拍打着膝頭說:“這我知道,不會因為他不去別人閣裏而遷怒你。我是他母親,從他十六歲起就日日在操心這件事,花了七年,還不是油鹽不進!總不能你一來,把責任全推給你,那我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我是說,你能勸則勸,官家若聽最好,若是不聽,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先圖自己要緊。”
秾華眼前一黑,反正太後不得皇孫不罷休。人多機會便多,實在發展不起來,有她至少是條退路。
太後當然有苦衷,自己急不算,還要承受來自朝臣的重壓。大钺皇嗣不興,官家是賢明的君主,然而至今膝下無子,這樣下去大寶豈不是要旁落?收個養子養在身邊,終究不是自己骨血,幾代之後,不知大钺姓誰的姓呢!
太後無奈笑了笑,“我是病急亂投醫,還望你體諒則個。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爾新婚,多多走動,千萬不能涼下來。頭三天我可以強行把你們關在一起,以後不能故技重施,要惹人笑話的,所以靠你自己。皇後是懂事的孩子,将來生了儲君克承大統,地位便愈發穩固,你懂我的意思麽?”太後在她手上拍了拍,轉頭吩咐徐尚宮,“聖人性善,初登後位,你要仔細留意,時刻提點,別叫娘子們亂了規矩。再傳口谕,命太醫局初一十五入湧金殿請脈。聖人身強體健,是官家之福,也是我大钺之福。”
徐尚宮俯首領命,秾華心裏明白太醫請脈的意思,起身福了福,紅着臉說:“孃孃的話我記在心上了,今後一定多去福寧宮走動,請孃孃放心。”
太後點頭道好,“時候也差不多了,我料官家在殿裏,你去吧。別耽擱太久,我先過花園,同娘子們說說話。”
秾華辭出來,福寧宮離寶慈宮很近,兩宮在同一條橫向的線上。不過福寧宮正殿略比寶慈宮超前些,從後西門進入,便可看見寬闊的丹墀。正殿殿門洞開,兩掖侍立黃門,一派煌煌氣象。
宮中押班見她來了,匆匆上前揖手,“與聖人見禮。後殿的冠服臣等已經籌備好了,只等聖人下令便開箱。”
秾華提裙上丹陛,問:“官家何在?”
押班道:“官家剛從文德殿回來,國子祭酒進獻了一本印冊,甚得官家歡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聖人請稍待,容臣入內通傳。”
今上面前誰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親近,連貼身的內官都侯在門外。秾華進門來,拿眼睛詢問押班,押班往東邊的閣內指了指。她微颔首,裣衽站在檻外等候,只聽押班入內低低叫了聲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聖人奉太後慈命來為官家曬龍袍。”再細細聽,他嗯了一聲,便無下文了。
相處三天,多少也窺出些端倪來,他是那種從來不懂得主動的人,有時甚至你進一步他退兩步。如果傻等,只怕永遠也等不來機會,須得她先起個頭。也許他會覺得不耐煩,但是漸漸成了習慣,哪怕再防備,總有松懈的時候。
她挽着畫帛回身吩咐,“你們先過柔儀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随後就來。”
衆人沉默行禮,卻行退出了福寧殿。
龍鳳落地罩後面支了一張屏風,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張打磨過的巨大牛皮。皮子韌性好,繃得極緊,呈半透明。對面一排檻窗開着,有光從外面照過來,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今上側坐的身影。
他燕居時不戴冠,随意束發導玉簪,發跡磊落,鬓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圓領大袖的羅衣,斜倚憑幾,姿态閑适舒展。秾華臉上堆砌出微笑來,繞過屏風,暖暖叫了聲官家,“你在忙麽?”
他沒有擡頭,也沒有回話,不過看樣子不像要發怒。時照說他生氣的時候會撚動手指,她留意了下,并不見有什麽反常,便壯了膽子挨到他坐榻旁。
探頭看,那帖上章子形狀各異,字體迥然,收集了古今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細分辨,因為年代久遠,有的有些斑駁了,只從中認出幾個來。比方陸機、謝安、歐陽詢。
她覺得可惜,“這麽好的印帖,沒有妥為收藏,再過幾年就毀了。”
今上終于擡起眼,依舊帶着沉郁,略掃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裏,就要想辦法補救起來。”
她唔了聲,又挨近點兒,“做拓片麽?好些認不全了,還怎麽補救?”一根纖纖手指點在一枚半殘的陰刻上,“只剩下隐約的幾筆了,你能猜出來是誰的印?”
他不答,提筆在白折上勾畫,筆尖游走,勾出個篆體的孫過庭。
秾華上下比對,果真和殘餘的痕跡合得上,便啧啧贊嘆道:“官家學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大概不屑同她談論這麽高深的學問,不聲不響把帖收起來,裝進了木匣子裏。她也不氣餒,繼續攀搭道:“我要去柔儀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說曬龍袍時官家也需在場,圖個好口彩。你就在邊上看着我,尚宮們把話傳到孃孃耳朵裏,她老人家會很高興的。”
他聽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松動,站起身,把那木匣擱到了一旁。
“孃孃說在花園設了宴,禁內娘子們悉數都到,請官家一同前往。”她轉出去,隔着屏風招招手,“官家來。”
她笑的時候眼角微揚,那樣由衷快樂的表情出現在皇後臉上,似乎有極大的可信度。如果一個人不是那麽乏味平庸,即便懷着另一種目的,也可以一面讓人防備,一面又讓人生出有待觀察的錯覺來。
今上負手踱出去,太陽漸高,光線強烈。湛藍的天幕上流雲浮動,六月初六,風和日麗。
☆、第 16 章
柔儀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曬龍袍只是個籠統的說法,大钺禮儀之邦,皇帝的服裝精細分為很多種。譬如衮冕、 通天冠、绛紗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種都有專門的禮制,嚴格規定哪種場合穿着。
衣箱數量很龐大,十幾個小黃門依次把木蓋搬開,居然讓人聯想起武後的那句“開箱驗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斷運送出來,因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腦,迎風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氣。
皇後晾衣,晾得一本正經。拎起兩肩逐件打開,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長,需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才不至于讓下擺垂委于地。拿竹枝從兩袖穿過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數數有二十來套。千針萬線彙聚出繁瑣的紋飾,日光照耀下,雲龍黼黻躍出萬點金芒。
以前後宮無後,每逢天贶節就推舉品級最高的人來主持。連着三年都是賢妃,只記得是禦史中丞的女兒,他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長得什麽模樣也記不太清。他自小就是這樣,一旦留心一個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興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數遍的重複,也可以奇異的毫無印象。
夏日曬衣,有風乍起,吹動了她發間寶帶,高高飛舞起來。衣是素色,絲縧卻是朱紅挑金,仿佛稚嫩的臉上落了梅花妝,有種素豔參半的對比。
他避立在旁靜靜看着,看她發現一件窄袍上有多餘的線縷,低下頭,把嘴唇湊了上去。
他轉身邁進殿裏,日頭正旸,逐漸有熱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氣躁。在竹榻上坐了會兒,手指刮過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識朝窗外看,揚聲道:“來人。”
供奉官入內行禮,他略擡了擡手,“傳皇後進殿來罷。”
供奉官領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裏的法冠交給邊上的黃門,提裙上了臺階。
“張羅得差不多了。”她緩緩走來,并不靠近,隔三步遠停下腳步,“官家喚我麽?”
他帶了點挑剔的口氣,“皇後只需做做樣子,剩下的吩咐黃門辦就是了,用不着事必躬親。”
她聽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裏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內的事。這裏忙完了,略歇一會兒就走吧,別讓孃孃等急了。”言罷想起太後的叮囑,讓她游說他雨露均沾的,便試探喚他,“官家……”
她叫官家和別人不同,有種糯軟的味道。像蜜煎局送來的磴砂團子,咬一口雖不達餡兒,但卻粘牙,可以拖出去好遠。
他擡了眼,“什麽?”
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開口,猶豫了很久才說:“梁娘子和臣妾同天進宮,同天冊封,官家還記得麽?剛才我去寶慈宮,孃孃同我說了好些話,欲讓我勸谏官家去宜聖閣……”她看他一眼,複低下頭去,手指勾勾纏纏繞那裙帶,低迷道,“宮裏這麽多娘子都盼着官家,官家若有閑暇,不妨去她們閣中坐坐。你機務忙麽,娘子們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勸男人禦幸後宮,對她來說實在有點滑稽。他的脾氣阖宮都知道,要是聽人勸,也不必太後費那麽大的勁了。不過尴尬歸尴尬,提還是要提一提的,顯得她這個皇後當得寬仁。至于去是不去,那就不歸她管了。她眼下要盤算的是怎麽和他提崔竹筳的事,只是又不敢确定到底該不該自己先招認。若他早就知道,也許覺得她不耍心機,還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豈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麽!
她觑他一觑,他把目光挪到了別處,“皇後都還沒承幸,何嘗輪得到她們。”
他臉上波瀾不驚,似乎只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秾華要不是聽得真切,一閃神可能就錯過了。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臉上紅雲霎時升騰起來,以吹枯拉朽之勢擴撒進了領口。
今上閑閑轉過頭來,“皇後怎麽不說話?”
秾華兩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摳得關節發疼。同他交戰必須有強大的內心,被他兩句話撩撥得方寸大亂,以後哪裏還有招架之力?裝蒜麽,其實她也會。于是眼波流轉,嗔道:“官家叫我說什麽?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願禦幸其他妃嫔,便常到臣妾殿裏走動。那日和官家分手時,臣妾曾央求官家來看我,可盼來盼去,都不見你到湧金殿來。今日是天贶節,朝中又閑來無事,臣妾略備薄酒款待官家,官家來麽?”
他手裏盤弄一塊辟塵玉佩,指尖撫那凹凸的紋理,曼聲道:“我記得皇後飲酒會起疹子,如今都好了?”
她窒了下,想起他給她擦藥的事,頓時有種兵敗如山倒的感覺。也是負氣,幹幹笑道:“酒雖沾不得,卻可以為官家執壺。官家若應允,我這就命人籌備起來,殿裏換上安息香,恭候官家駕臨。”
他果然不答了,兩眼望向她,冷得毫無溫度。
秾華知道進退,自然不能一味地火上澆油,要是惹毛了他,豈不連戲都唱不下去了?她忙換了個話題,含笑問他,“那日說好的傀儡戲,官家籌備了麽?我的戲本子都寫好了,官家可不要落了下乘,到時候拿不出來,也算我贏。”
他聞言一哂,慢條斯理道:“今天是個好時機,索性分出勝負來吧!”
她哦了聲,“原來官家早寫完了麽?那好極了,我這就吩咐人取傀儡來。”
他讓她稍待,“你贏了,我帶你去艮岳避暑。要是我贏了,你當如何?”
願賭服輸嘛,她說,“條件由官家開。不過有言在先,不能提過分的要求,須在我能力範圍內。畢竟我只是想去艮岳游玩,官家要是讓我摘星星摘月亮,我辦不到,就別怪我不認賬了。”
不認賬說得氣定神閑,這也是需要本事的。今上淡淡掃她一眼,“皇後放心,我不會有意刁難你。但眼下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知會你。”
她點頭認同,只是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又要考慮崔竹筳的事。再三權衡,終于還是決定先提及,便溫聲道:“我家曾請過一位西席,官家知道麽?昨天梁娘子來我宮裏閑坐,請我的示下,說新來了位直學士畫技了得,想命他畫像。這事我打發人問了太後意思,太後也是應允的。後來再差時照去天章閣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學士就是我在建安時的先生。”
她說完,心裏有些忐忑。小心察言觀色,他倒是一貫淡然的神情,長長哦了聲,“這位先生有心,不遠千裏到大钺來,想是不放心皇後吧!既是你的恩師,當高看一眼才是。目下資歷尚淺,直學士無品秩。稍過些時候,如果有真才實學,不妨往上提拔。”
他這麽說,她卻沒想到,總以為少不得冷嘲熱諷幾句,誰知竟沒有。不過這人心思太深,等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許越應當發難,他控制越得當吧!
秾華掖着兩手福身謝他,既然他沉得住氣,那就暫且捂着。不過崔竹筳留在禁內不安全,還是早早離開的好。像乳娘和阿茸她們,也要想辦法散了。将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牽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腳。
坐了有一會兒,窗口菱形的光帶漸漸轉移了位置,時候不早了。
“孃孃還在花園等着,官家随臣妾去吧!”
他的樣子并不十分熱絡,沉默着偏過頭,視線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竅香鼎上。秾華輕聲問:“官家不喜歡麽?”
他依舊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綏國時聽說的那樣,實在難以捉摸。好在大多時候可以保持謙謙君子的風度,剝皮萱草這類酷刑暫且無緣得見,但和他面對面坐着,總覺得有種随時直面癫狂的隐憂。其實她不喜歡和他相處,太壓抑,總是膽戰心驚。若早能預料到會陷入這種奇怪的困境,也許之前的一腔熱血會冷了一半吧!
她想起雲觀,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別。雲觀像太陽下的樹,努力地紮根,努力向上伸展。在綏國當了那麽多年質子,忍辱負重,卻比他樂觀豁達。他呢,長在富貴叢,離權力的中心那麽近,別的沒學會,練出一手弄權的本領。天下得到了,還要怎麽樣呢?依然不快樂,依然不滿足。
她站起來,往前挪了步,“官家随我去吧,若是不愛逗留,露個面去我宮裏歇着,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後那麽希望我去?”
她無奈道:“孃孃吩咐的話,臣妾不敢不照做。況且官家是該到處散散的,心境開闊了,對身體也有益。”
他搖搖頭,“我是問皇後,這樣盼着我去慶寧宮麽?”
他突然主動問起,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但這事也不是從未考慮過,所以沒什麽可慌張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後。孃孃說帝後琴瑟和鳴,則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鳴?”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後真願與我琴瑟和鳴?”
他換了種語氣,鋒芒畢露直擊人心,秾華一時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稍頓了下方道:“官家對我有懷疑麽?畢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冊封,也與你拜了天地,官家眼裏女人的一生就這麽草率?你若萬般提防,當初何必立我為後?倘或你願意,放我回大綏也無不可。”
她有點生氣了,泫然欲泣的一張臉,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着她,眼裏漸漸浮起嚴霜,但略一漾,又變出了個會心的微笑來,“我說了什麽,叫你發這麽大的火?你的封後诏書已經诏告天下了,回綏國算怎麽回事?萬一建帝拿你威脅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屆時我怎麽辦?他們願意讓你來大钺做質婆,我卻不願讓我的皇後成為別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別再說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誦起來,“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
他把傀儡戲裏的唱詞搬來用,冷不丁被個局外人聽到,必定誤以為他們之間感情很好。雖然他陰陽怪氣,秾華自己也該反省。剛才的确做得不對,這種話輕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着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靜下來,心裏又開始惴惴不安。他是笑着說的,然而笑容裏蘊含了太多東西,誰也參不透。
她低下頭,嗫嚅道:“是我氣盛,失了分寸。張嘴閉嘴說要回綏國,實在小家子氣了。”
“無妨。”他與她錯身而過,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蕩蕩的大殿裏,“我對你,向來極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