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輕響。
昨夜的事現在想起來很模糊,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她撫了撫胳膊,不過還好,他沒有動她,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這人的思維很奇怪,別人的東西搶來後單放着,她感覺不到他有得逞後的喜悅。什麽他的皇後,什麽生兒育女,碰她一下居然要在被褥上擦半天,可見他是拿她做擋箭牌,來敷衍太後逼婚的。
這樣倒不錯,雖然她過早的暴露了,也不妨礙她繼續實行計劃。他需要一位皇後,那就給他一位皇後,只要讓她抓住時機,照樣可以置他于死地。
她在床沿坐了一會兒,下腳踏到屏風後面找衣裳,結果翻找半天只有一件紫煙羅長衣。穿上後站在鏡前,徐徐伸出兩條手臂揮了揮,那料子是半透明的,和勾欄裏的行首(美妓)有什麽兩樣?又是太後吩咐的罷,她簡直給氣笑了,性急到這份上,大約真是給逼急了。
沒有辦法,昨天大婚時的禮衣被收走了,實在找不到別的可蔽體,就這樣吧!總要試一試,穿得這麽冶蕩在他面前晃,他要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那以後就不用擔心了。
打起竹簾朝外看,柔儀殿前幾乎沒什麽人,稀稀落落幾個黃門侍立着,大多都隔得很遠。她穿過殿堂到門前,那門是朱紅的直棂,一排五開,高而厚重。伸手去夠門闩,用力晃了晃,門從外面鎖住了,根本打不開。
她不喜歡這樣,猶記得幼時犯了錯,有一回被爹爹關在書房裏,四下無人,她害怕得險些崩潰。大概是從那時起種下了病根,沒有人在身邊,被單獨鎖在一個空間裏,會因為恐懼感到窒息。今天又是這樣麽?過去的記憶被喚醒了,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她僵直着胳膊一扇接一扇地撼動,只聽見外面銅鎖和輔首相擊,啷啷作響。
她着急,扒着門縫想喚外面的黃門,大殿另一端适時傳來個單寒的嗓音,“三天而已。”
秾華轉回身,殿內半明半暗,從這裏看過去,空中有浮動的微塵。他就站在盡頭,一片微有些刺眼的光帶裏,穿着蓮青色的大袖袍,松散拘着頭發,不見帝王風範,倒像個落拓的文人。
她頓時松了口氣,走過去遲疑道:“官家願意被困在這裏?”
他站得筆直,身姿挺拔,看她需垂眼,所以有種居高臨下的盛氣,“難得清靜,不用應付那些唠唠叨叨的言官,有什麽不好?”說罷也不理會她,徑自坐回了窗下的矮榻上。那榻很寬大,上面擺了張酸枝木八角幾,他倚着榻圍子,重新舉起了兵書,“孫子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拳書上卻說,一動不如一靜,敵不動我不動。”他擡起眼看她,“皇後,你說到底是該動,還是不該動?”
他和她讨論起用兵來,秾華不太懂那個,看着他的臉又覺茫然,随口道:“敵不動我動,敵欲動我先動,敵若已動,那我便亂動。”
今上聽她謬論,起先一怔,後來隐約有笑意攀上了眼角,“皇後果真見地獨到,同那句人而無禮,胡不踹死,有異曲同工之妙。”
秾華大為納罕,這句話她還記得,小時候初學《詩經》,其中一篇《鄘風·相鼠》中有這麽一句,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①。她那時才開蒙,不認得那麽多字,但是詩的大意她明白。看遄和踹長得象,立意上也說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來了。那時正值他爹爹設宴款待遠客,她在席上這麽一念,委實折了她爹爹的面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學究,聽了之後笑得前仰後合,還誇她天資聰穎,手段雷厲風行,将來必成大器……成大器,也許吧!可是今上怎麽會知道?那麽久遠的事,久得她自己都要忘了,他居然信手拈來?
“官家……從哪裏聽來的?”她翕動了下嘴唇,“你還知道些什麽?”
他眯眼看她,她立在晨光裏,身姿娉婷,曲線玲珑,像紫藤樹上初綻的蕊,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動作,就有種奇異的清華氣象。昨晚大婚濃妝豔抹,今天未施粉黛,可是天然的美,依舊能撞進心裏來。明淨的眼眸、剔透的皮膚,柔嫩的嘴唇,何時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着有失端莊,也不顯得糜廢,真正濃妝淡抹總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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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別開臉,略牽了下嘴角,“現世安穩,得過且過,何必追根究底。皇後有這閑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麽應付太後。”
他随意一指,秾華順着看過去,條案上擺着朱漆托盤,上置一方綢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鍛做成,緣了一圈韭菜邊,白得耀眼。
她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大婚前春渥和她說過,洞房要驗落紅,不論山姑村婦,還是名門淑媛,都一樣。只是這驗的過程,實在讓人難以啓齒。她紅着臉看他,恍惚頭頂懸着把刀,随時可能落下來。
今上還是疏淡的模樣,漫不經心道:“皇後入禁庭,想必聽過不少傳聞。那些黃門宮婢,背後都稱官家有病。”他擡起眼來,忽而一笑,“我确實有病,不希望別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覺孤獨。孤獨你懂麽?哪怕人再多,繁華深處總能嗅到可怕的寧靜。我曾想過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變不了它,就要學會享受它,時間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別人了。所以皇後放心,你我不會有更多的接觸。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歡。”
他這麽說,居然讓她有種熟稔的感覺。害怕孤獨,就像剛才她以為殿裏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試圖從這裏逃出去一樣。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觸動她,在她看來他就是個能洞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話都會準确地命中要害。
不過他直言不喜歡,這點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後要接近豈不很難麽?
“臣妾不覺得反感,嫁與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讓官家孤單,是我為人妻的職責。”她換了一副溫柔托賴的神情,軟語道,“官家朝中事忙,總有乏累的時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湧金殿來。至少太後面前交代得過去,官家說好不好?”
她口蜜腹劍,但是語調誠懇,輕輕地微笑,唇角上揚,眼角也上揚。今上慢慢點頭,“就依皇後。”
她笑得更為動人了,轉身去拿那塊綢帕。揭了龍鳳燭臺的琉璃罩,把燒完的蠟頭取下來,裏面銅制的燭簽尖利,用來紮個窟窿應該是可行的。
她舉起手臂打算去劃,沒想到他卻趕在她之前。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見廣袖一揚,那血就順着肘彎滴了下來。
她有些傻眼,慌忙托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緞面很快被染紅了。他收回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複又坐回榻上去了。
秾華還是呆呆地,愣了會兒才把綢帕收起來。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細聲問:“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傷口?”
他接過手巾,不需要她幫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沒什麽異常,痛覺遲緩,從小就這樣。他有時不無嘲諷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斷了脖子,不知是怎樣的光景,會不會照舊無所挂礙。但她的勇氣讓他佩服,美人不是應該珍惜每一寸皮膚麽?她倒無所謂得很,下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旁邊愁眉站着,他本不想說話,最後發覺支不開,不得不應承,“這點傷不算什麽,皇後去歇着吧。”
她哦了聲,“可我還是覺得應該上點藥,燭簽子不幹淨,如今天又熱,萬一傷口壞了,那怎麽辦?”
她扣着兩手挨在一旁,臉上攏着凄迷稀薄的惆悵。這樣一副長相,縱有點小奸小壞,面目也不可憎。
今上略蹙了眉,“只要命人拿藥來,太後立刻就會知道,這血豈不白流了?我想一個人待着,皇後回內殿去吧!”
她還要說什麽,想想忍住了,嘴裏喃喃自語:“臣妾是關心官家……”悄悄縮了縮脖,邁着纏綿的步子往後去了。
他收回視線,惙估着最後看到的是什麽?在她肩頭,大小如梅花花瓣,鮮紅異常。本想問她,後來細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宮砂。綏人女兒落地即點,這裏沒有這樣的習俗。大钺對女子的教條比較寬松,若有喪夫或和離者,再醮亦是常事。
他甚感無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給人打上個戳,和軍中兵士刺字有什麽區別?不過一個殘忍些,一個柔豔些罷了。
他趕人了,秾華不能賴在那裏,其實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習慣和他相處。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說一句話都要在心裏再三掂量,饒是做足了準備,依舊很累人。她情願回到後殿裏來,半打起竹簾看窗外景致。禁苑的牆頭依舊那麽高,但見外面一株杏樹的枝桠歧伸進來,枝頭垂挂了半熟的杏子,就覺得一切還有希望。
天空明麗,忽然有嗡嗡的鴿哨響起來。她仰頭看,一群鴿子掠過去,消失在殿頂最高的琉璃瓦上。
百無聊賴,托腮而坐,隐約聽見前殿落鎖,伴着內侍低聲的指派,想是送吃的來了。
她換條手臂枕着,回頭一顧,隔着紗幔看到春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後還跟着寶慈宮的陸尚宮。她忙起身,扯過床上綢面被披着。陸尚宮進門什麽都沒說,只深深對她道萬福。她知道她們為何而來,往夔龍紋插屏前指了指,漆盤上的綢帕整齊疊着,陸尚宮過去一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千珍萬重卷起來,裝進了錦盒裏。
春渥回身看,再觑她神色,拿捏不準究竟怎麽樣了。不過見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只低聲道:“聖人想吃些什麽,我吩咐廚司做來。”
秾華搖搖頭,“官家說要關三天,實在無聊得很。娘替我送幾個懸絲傀儡吧,我要演給官家看。”
陸尚宮聽了愈發撞進心坎裏來,接口笑道:“聖人心思靈巧,太後知道了必定高興。這點小事不必春媽媽張羅,我去帳設司傳話,命他們即刻辦來。”說完拉拉春渥衣袖,自己打簾出去了。
洞房裏不許人久留,春渥是奉命來驗白綢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擱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話不能問,再三看她,确定她無恙,這才跟着梁尚宮去了。
☆、第 13 章
窗外蟬聲交織成一片綿延的紗,像風吹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揮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着,淺眠的人,有一點噪聲就沒法睡着,但閑來無事,卻可以阖眼養神。
沒有銀臺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沒有口沫橫飛的谏議大夫,這個夏日的午後倒還惬意。只是慣常忙碌的人,即便歇着,腦子也停不下來。不停的轉、不停的轉……一旦空無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了。
天氣炎熱,沒有人伺候打扇,只得自己動手。他舉着蒲扇慢慢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終于胳膊有些酸了,換一只手,奇怪涼風并未歇。微擡了眼皮,見榻前跽坐着一個人,皓腕輕舒,那流螢小扇上描着撒金牡丹,偶然掠過窗下游弋的錦鯉,倒映出一缸細碎的波光。
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後怎麽不歇息?”
她聲音輕輕的,唯恐驚了好夢似的,“臣妾怕官家熱,來給官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墊上睡一會兒。”
他心下好笑,禁庭裏那麽多女人,從來沒有一個敢這樣靠近他。他還記得初禦極時,宗正少卿的女兒封了貴儀,一日有意在他途徑的路上遺了耳墜子,說什麽明珰贈君,結果第二天就被送進長寧宮做女道士去了。後來宮中各閣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沒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無事。皇後大概還不知道這些,抑或她是個堅定的人,心裏盤算的事一直沒有放下吧!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皇後賢良,是我之福。”
她半倚着竹榻扶手,羞怯道:“官家感到孤獨時,有我陪着你。不說夫妻,就當是朋友……”她笑起來,露出一排糯米銀牙,“我會些小把戲,官家無聊時我給你解悶。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畢竟你我大婚了麽,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她這樣刻意親近,他心裏都明白,不想戳穿她罷了,漠然應道:“這話咱們當得共勉。”
秾華有些喪氣,能和他聊起來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話題奇多的人。尋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發展下去。他總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啓不了下。就像一塊石子扔進湖裏,撲通一聲,然後沉下去,沒有了蹤跡。
她眼巴巴看着他,“官家……”
他閉着眼睛,綿長地嗯了聲。
“我和你說說我爹爹,好不好?”
他倒是又睜開了眼,側過身來望着她,“說你爹爹什麽?”
他有一雙碧清的眸子,很奇怪,明明是個心機頗深的人,然而眼睛卻清澈得山泉水一樣。也許他身體裏住着兩個人,一個狡詐陰狠,一個純質孤單吧!
她慢慢搖扇,一手托着腮,思緒飄得很遠。索性在他面前沒有秘密,反而毫無負擔。她有時候也想傾訴,想爹爹的時候,找個人聊聊他,也是一種懷念。
她的語氣變得更輕了,夢呓似的,“我的爹爹,出身不高,是個商人。官家知道建安的瓦坊麽?我爹爹在中瓦子開了一爿香料鋪子,專為大內的香藥局供應異香。我以前不懂,以為不過是糊口的手段,其實不是。我孃孃喜歡沉水香,上好的香料都是從番邦引入的,若是儲存不得當,便會走失香氣。我爹爹是為了讓孃孃用上最好的沉水,才在中瓦子經營了十五年。孃孃進宮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她。明知道同在一座城池裏,卻隔着宮牆不能相見,這種滋味一定不好受。”
關于郭太後的情況,早就算不得秘密了。從她話裏聽來,滿是對她父親的憐憫。至于那個母親,應當是沒有什麽感情的。
“你恨她麽?”他問她,“你母親,十五年後相認,然後把你送到大钺聯姻,只是為了利用你。”
她停頓下來,坐在那裏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畢竟是我母親。我爹爹已經過世了,她和高斐都是我的親人。再說來大钺,也沒什麽不好。”她擡眼看他,很快又調開了視線,“我現在是大钺的皇後,太後和官家都不嫌棄我,我沒有什麽不足的。”
今上凝眉看她,“你可知道她為什麽進宮?”
秾華茫然道:“據她說是聽了別人的調唆,貪圖富貴吧!”
他說不是,“你母親還是為周全崇帝面子,有些事不能同你直說罷了。崇帝是個有才學,但又極其荒淫的人。郭太後彼時年輕,同你一樣,是建安有名的美人,與城中貴婦也多有攀搭。有一次在華陽長公主府上遇見了崇帝,崇帝貪其美色,将其奸淫,後命長公主把她帶進宮,封了婕妤。第二年生高斐,又晉封昭容。”他笑道,“皇後知道的太有限了,其實你母親也是身不由己。就算真的貪圖富貴,起因還在崇帝身上,你不應該恨她。”
她聽完簡直目瞪口呆,她孃孃的不得已,她是現在才知道,恨與不恨也不過是瞬息之間。可這殷重元未免太令人駭異了,他長了多少雙眼睛,多少對耳朵?兵書上說的知己知彼,被他诠釋得淋漓盡致。
她表情錯愕,他倒不以為然。下了竹榻趿上鞋,騰挪到插屏後面盥手去了。
秾華少不得要細思量,他這樣心思缜密,難道不擔心她們母女消除芥蒂後,會對他和大钺不利?若換了旁人,只怕離間還來不及,為什麽到他這裏就截然相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也在等待契機,不滿足于當個偏安一隅的國君,志在天下卻又不得不遵守先帝在時三國達成的協議。所以他根本就不怕她起頭鬧事,說不定還求之不得。
她站起來,憤然扭身進了內殿。等靜下心,又覺得世上的事真是堪不透,她孃孃是被逼的嗎?那天夜談,說了好多的話,為什麽她半點也沒提及?思來想去,反覺得殷重元靠不住,她要是信了他,迫不及待照孃孃吩咐她的去做,豈不是正着了他的道?這人太奸詐,面上裝得慈善,頗有點替她解開心結的意思,然而背後懷着什麽目的,她也能料想得到。所以提防他,反其道而行準沒錯。
仰在床上小憩片刻,床頭有陸尚宮送來的布偶。她探身抱過來翻看,角色好幾個,有公主、單于、将軍,還有漁家女。
太陽往西偏移,困在柔儀殿裏不能走動,起先是清靜,後來便有些煩悶了。
照太後的意思,這樣的閑暇時光應該用來耳鬓厮磨,可惜全花在看書上了。更漏滴答,隐約有咚咚的鼓點傳來。他覺得奇怪,擡頭看,對面的朱漆架格上探出幾根小棍,底下垂絲線,吊着兩個布偶人。
“我翻山越嶺入蠻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輕柔的女聲分外曠怨,公主拖腔走板,粉墨登場。
今上甚感意外,她所謂的小把戲原來就是這個,倒是出人意料。他扣下書抱起胸,面上含笑,注意力被她吸引住了。
公主一手搭在眉上,惆悵地吟唱:“站在莽莽草原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見故鄉,也沒有我惦念的爹娘。不知那單于生得什麽模樣,是否有寬廣的胸襟,純真善良。何時願放我回還,再看一看那富庶長安。”
她又壓着嗓子換了個男聲,身穿狐裘的單于大步走來,向美人攤開了臂膀,“塞北風光似錦,千裏花香。美麗的人兒與我結緣,共保胡漢百年安康。”
公主見了陌生人大驚,掩面道:“呀呀,這是何人,作派孟浪!”
單于壓着衣襟行了一禮,“我就是匈奴單于,你的夫郎。莫再惦念家國河山,它已經離你那樣遙遠。留下來吧,可愛的姑娘。這裏有動聽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
今上看得發笑,沒想到他的皇後還有這門手藝。閨閣裏的姑娘吟詩作畫很尋常,能把傀儡戲演得有模有樣的卻少見。
他擡起手鼓掌,她的笑臉從格後露了出來,“官家,你看我演得怎麽樣?”
他說好,“這詞是你填的?”
“是啊,可惜才填了一點兒,後面還沒想好。”她喜滋滋過來,把單于遞給他,“不知官家能否賞臉,替我把詞填滿?”
他低頭撫了撫布偶的頭發,“後面打算怎麽安排?單于迎回了新娘,從此兩國再無兵戈麽?”
她在他榻旁的席墊上坐下,歪着腦袋說不,“單于雖然和公主相愛,後來也有坎坷和辛酸。一個好故事總要有波折,波折後的圓滿才叫人心悸,官家說是不是?”
他緩緩點頭,“皇後說得有理,容我想一想,這故事該怎麽繼續。這樣,咱們各寫各的,過兩天叫黃門演來看,看誰的故事更精彩,勝出者有賞。”
她笑彎了一雙眼,點頭說好,“就這麽辦。咱們請太後和娘子們來評斷,只是我怕她們有失公允,都向着官家。”
他把布偶舉在手裏晃了晃,“她們忌諱我是皇帝,不忌諱你是皇後麽?”
“倒也是。”她豪氣萬丈的模樣,“我一定會贏,要是我贏了,官家帶我去艮岳,太後說那裏風光奇好,你帶我去看看。”
他略頓了下才點頭,“一言為定,不帶別人,只有咱們兩個,如何?”
這算是意外的收獲麽?沒有第三雙眼睛監視,相處的時間多了,機會自然相應也增多。她心裏當然十分稱意,嘴上卻要佯裝,“娘子們一直在禁庭,鮮少出內城,再說太後也願意散散心,還是一道去的好。官家記得貴妃吧?就是琴臺公主,她生性活潑,被圈久了恐怕悶出病來。”
今上專心擺弄棍上的絲線,随口道:“我只輸你一人,福澤全後宮就沒意思了。她們想去,命內侍省安排,或去那裏小住也可以,未必一定要同行。”
她竊竊歡喜,咬着兩腮不叫笑容擴大,勉強扮得矜持,太過矜持就有點遲遲的,說也好,“人多太亂,官家喜歡清靜,就依官家的意思辦吧!”然後起身,掖着領口一笑,自往後殿去了。
入夜的時候來了幾位尚宮,進殿裏又換簟子又換錦被,說是太後派來的,伺候官家與聖人安置。
這算什麽呢,洞房都過了,綢帕也拿去了,怎麽還來這套?帝後并肩站在一起,臉上顯得十分尴尬。
陸尚宮福了福身,笑道:“喜日子要連過三晚,這是禁庭的規矩。官家和聖人是夫妻,夫妻間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皇嗣要緊。天色不早了,官家和聖人早些歇下,婢子們也好向太後複命。”
今上不太自在,寒聲道:“這是叫我和皇後在你們面前寬衣解帶?”
幾位尚宮有些怯,交換了下眼色嗫嚅:“婢子們是奉太後之命,不敢不從,請官家恕罪。”
秾華知道靠硬來沒法把她們轟走,便道:“官家和我都不習慣這樣,陸尚宮帶另兩位退到簾外,我為官家更衣,睡下就是了。”
殿裏的紗幔很薄很輕,後殿裏又點着燈,隔了一層不過朦胧些,大致也能看清。尚宮們不是一根筋的人,官家已經不快了,既然皇後發話,就順着臺階下罷。趕緊應個是,卻行退了出去。
秾華有她的算盤,肩上的守宮砂不能讓她們看見,官家手臂上的傷口也不能露相,把人遠遠打發開,能掩則掩了。既然做戲給她們看,便顧不得他樂不樂意,替他脫了大袖,自己把長衣也褪了,兩個人一頭躺下,才見那幾位尚宮熄了外間的燈,福身告退了。
雖然相看兩相厭,到底是活人,昨晚糊塗着,一張床上睡就睡了。今天都很清醒,再躺在一起似乎不大好。秾華再三斟酌,打算去外殿,反正現在天熱,睡貴妃榻也可以。但他動作比她快,沒待她開口,不聲不響起身走了。
☆、第 14 章捉蟲
閑過了頭,日子很難熬。秾華簡直說不清自己是怎麽過的,吃了睡,起床後無聊便去他那裏看看,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帝王的威儀靠數不清的臣子和奴仆來烘托,那些都沒了,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今上的脾氣還不錯,雖然話裏話外總夾帶一種奇異的試探。抛開這些看,他可以算得上是個溫和的人。禁中長大的孩子,無論心思深淺,血液裏天生有種優雅和高貴,即便靜靜坐在那裏,也令人覺得不容冒犯。
她害怕獨處,有時找不到話題,不知道怎麽搭讪,就一個人在寝殿裏走動。柔儀殿很大,從南走到北五六十步,她背着手踱過去,只要瞥見他還在,心裏就安定下來。
太後真是金口玉言,說關三日就整整三日,放他們出來已經是第四天的傍晚。柔儀殿的大門開開的那一刻,殿外侯了好些人,一見他們就俯首長揖,弄得将軍凱旋一般。
秾華有衣穿,已經萬分感激了。她心滿意足地整整浣花錦衫的衣領,重新擺出了典雅端莊的姿态。別過臉看今上,他意态閑閑,負手而站。經過三天相處,多少已經熟絡了,她臨走向他福了福,“臣妾回宮去了,官家莫忘了來看我。”
他沒有正面回答,目光挪向遠處,“去吧,好好歇着。”
春渥和正宮殿的尚宮上前攙她,她提裙下丹陛,走了兩步,慢回嬌眼,又呼官家,“我那唱詞可別忘了。”
今上終于轉過頭來,“知道了,走吧!”
她笑了笑,挺起胸膛,被一幫人簇擁着踏出了宮門。
夜裏春渥同她睡,細聲問她,“你和官家怎麽樣了?”
她躺在床上,高擎着兩手看她新染的蔻丹,聽見春渥問話,唔了聲道:“沒怎麽,我們沒有圓房。”
春渥支起了身子,“真的麽?那綢帕又是怎麽回事?”
“是他劃破手臂染的。”她縮了縮胳膊,左肩從領口拱了出來,“你看。”
她的守宮砂還在,燈火下紅得鮮煥。春渥有點慶幸,又有點悵惘,喃喃說:“官家是怎麽呢,果然身子不成麽?你這樣的容色,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三天什麽事都沒發生,真叫人納罕。”
她意興闌珊,十指交纏扣在腹上,皺着眉頭說:“娘,他比我想象的難對付。我以為百般開脫就能撇幹淨,其實一點用都沒有。這禁庭,或者說外面的世界,遍布他的探子。比方我和雲觀書信往來,還有孃孃當初入宮的原因,針尖大的事他都知道。”
春渥滿臉緊張,“那他為什麽還要封你為後?他不怕你害他?”
秾華淡淡挑了挑嘴角,“連皇帝都有可能被廢,何況皇後!我覺得他總是勝券在握,并不擔心我對他不利。他這人真怪,腦子同別人長得不一樣。回頭和金姑子她們知會一聲,讓她們萬事小心,可別叫他拿住了把柄。”
春渥長長嘆了口氣,“官家有很遠大的志向,這種人本來就深不可測。你同他為敵,我擔心你最後會害了自己。”說着頓下來,遲疑道,“不過我覺得……他可能有點喜歡你。”
“嗯?”秾華側過身來,“為什麽這麽說?”
“你那天喝了酒起疹子,是官家替你擦的藥,你有沒有印象?”
她頓感訝異,腦子裏飛快回想,可是茫茫一片。她搖搖頭,“我那時候醉得厲害,不記得了。”心裏七上八下吊起來,低頭看看抹胸,抱着春渥的胳膊問,“疹子起得嚴重麽?滿身都是?”
春渥往她胸前指了指,“很嚴重,到處都是。”
她吓了一跳,那他給她擦藥,豈不是全看見了!她不敢想,雙手捂住了臉,哀哀呻吟:“怎麽辦……”
春渥咳嗽兩聲安慰她,“不要緊,就算官家脫了你的抹胸也不丢人,你長得又不難看。”
秾華沮喪地看她一眼,不是難看不難看的問題,是她願不願意讓他看。她先前還靦着臉在柔儀殿和他攀談,他暗中大概要笑死了。想到這裏雙頰滾燙,怏怏把臉貼在了玉枕上,“我有點生氣。”
春渥愣了愣,“別生氣,不是我們丢下你不管,是官家接了藥,把人都趕了出去。所以我覺得他可能喜歡你,否則大可不管你,對不對?”
一點都不對,春渥總是這麽善良,把別人想得很美好。她說:“他就是喜歡搶雲觀的東西,皇位啊,女人啊,什麽都想要。太後催得緊,他又想拿我當借口,明知道我仇視他,就不會真的同他洞房。”她手卷喇叭擱在她耳朵上,“他不喜歡別人碰他,也許真的有龍陽之好。你想辦法替我打探,看他有沒有寵信的小黃門,咱們可以許以重金,收歸己用。”
“你還沒有死心麽?”春渥擰眉道,“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握中。”
“我有耐心,總會讓我抓住機會的。”她閉上眼睛喃喃說,“防人能防一輩子麽?我先對他好一些,讓他放松警惕,然後再給他迎頭一擊……明天想辦法讓金姑子傳話給崔先生,建安的所有事官家都了如指掌,那麽崔竹筳是李府的西席,他也一定知道。他現在進宮不是明智之舉,恐怕官家正舉着竹竿等他上鈎呢。還是在城中等消息吧,過陣子再決定是去是留。”
春渥卻說來不及了,“你們大婚第二日他就已經進宮了,如今在天章閣任直學士。”
這麽快,八成是今上大開方便之門吧!她舉手覆在額上,想了想道:“那暫且不要有來往,等過兩天我和官家提一提,自己老實交代,比他先開口詢問好。娘不知道,我簡直有點怕。他兩只眼睛盯着我,我就有種要露餡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爹爹讓我背書,我背不出來一樣。”
春渥環過胳膊在她背上拍了拍,“不要怕,咱們也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要上險峰很難,如果覺得累,停在山腰看雲海,也沒什麽不好。”
她不說話,靠在她肩頭睡着了,呼吸淺淺的,還有些稚氣。
春渥轉頭看窗外,天是深深的墨藍,大月亮仿佛就挂在格栅窗上,黃銅鏡面似的。然而又有或深或淺的腐蝕後的痕跡,乍看之下蒼涼,漸漸生出些恐懼,叫人心頭悚然。
第二天持盈來看她,站在檻外等人通傳。她迎出來,笑道:“這陣子忙得很,想和你說話,抽不出空來,今天好好敘敘。”引她入湧金殿,吩咐女官,“替梁娘子加個簟子,咱們坐下品茶。”
持盈對那個娘子的稱呼似乎不大滿意,後宮除了皇後,其餘的一概稱娘子,即便貴妃也一樣。憑什麽皇後是聖人呢,大钺的習慣真和烏戎不同。
“我還叫你阿姊,聖人會不會不高興?”她試探着問她,複腼腆笑了笑,“我恐怕有點高攀了?”
這個問題不用秾華來回答,自有慶寧宮的尚宮應付。尚宮對皇後言行有勸導的義務,調理妃嫔自然也在職責範圍內。徐尚宮團團的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