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書,書上說女人一生就是為大婚這天而活,無論如何公主嫁給了钺國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羨慕你。所以高興些,畢竟皇後一輩子,大婚只有一次。”
說起這個她愈發感傷了,不管她是虛情也好,假意也罷,拜堂是真的,喝交杯酒是真的,也許還要同床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于這樣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選擇,的确沒有什麽可抱怨。
金姑子見她不開懷,低聲道:“還有一樁事要告訴公主,咱們尋見了崔先生,崔先生說會盡快入禁庭,離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憂。”
秾華訝然回頭,“禁庭裏都是黃門,他怎麽入宮掖?”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宮中除了黃門還有禦醫和畫師,不過隔一堵牆,在禁中受些控制罷了。天章閣內藏圖籍、符瑞、寶玩,黃門難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藝,還需那些有造詣的學者。崔先生到了大钺四處活動,結交了朝中幾位相公,到時候自有人舉薦他。”
秾華點了點頭,“這麽說來,那天我進龍圖閣,是不是有哪個畫師沒有即時出宮,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說不會,“出入宮門都有內侍詳細記檔,要是連這點都辦不好,他們也不用活了。”
罷,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吉時也快到了。她心裏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攪得六神無主。因道:“你們去外間候着吧,乳娘留下,和我說說話。”
衆人應個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宮闱和平時不一樣。自從搬到慶寧宮,她每常像這樣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卻沒發現這皇城中軸上最輝煌的所在,還有這樣柔豔妩媚的一面。燈火錯落,映照着殿頂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動的湖面。她甚至聽見隐約的笙歌從集英殿方向傳出來,也許前朝的婚宴已待開席了吧!
其實她有些怕,皇後好做,洞房花燭怎麽辦?她現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靜候,有種等死的感覺。
她轉過臉看春渥,“我聽說民間婚嫁聽取雙方的意見,是嗎?”
春渥說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牽線,擇吉日過帖,男女可以見面相親。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金釵,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則送彩鍛兩匹,謂之壓驚。”
她笑了笑,“相親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來直往,沒有這一說了。官家這人真奇怪,他羞于見人麽,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禮,要是照舊躲着我,我可怎麽辦?”
說起這個的确叫人難以理解,一位帝王,極少流連後苑,這種事情說出去,高斐大概會笑死吧!
春渥道:“我先前聽宮中老資歷的內侍說起,官家自小脾氣古怪,五歲多才開口說話,也不願意見生人。據說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個時辰。有一回他的侍讀周衙內不慎落水,官家那時就在岸上,眼睜睜看着周衙內沉下去,連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內陪伴他六年,死得實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擔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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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面前都可以熟視無睹,那殺雲觀便更不會猶豫了。秾華緘默下來,大袖下的十指緊緊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後大婚九門戒嚴,她今晚就想一刀結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顧及自己,得顧及身邊的人。殺人一千自毀八百,這是最愚蠢的手段。
春渥見她憤恨,又覺得畢竟大喜的日子,說這個不吉利。便牽着她的手引她坐下,細聲道:“我也不勸你如何,到眼下看,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你要想辦法讓官家喜歡你,這點很要緊。只有讓他喜歡,才不會對你有戒心。”言罷愛憐地撫她的耳垂,溫柔的目光流淌過她的面頰,微笑着,唇角卻有些扭曲,“我的孩子,即便你貴為皇後,在我眼裏都是最乖巧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好,能幸福地活下去。今天是你大婚,雖然和別人的婚姻不一樣,但我仍然覺得很高興。你長大了,即日起就是大人了,萬事要審慎,要權衡利弊,明白麽?”
殿內殿外人太多,她們說話只能點到即止。秾華對她安撫一笑,“娘為我好,我都懂。幸好我在禁庭不是無依無靠的,有你和阿茸,我不會害怕。”
她這樣的基本屬于盲嫁,良人不良,至今只見過一面,還不如民間知禮。春渥拍拍她的手,鼓勵式的對她微笑,不再多言。引導的尚宮進來,福下身子通禀:“吉時到了,請聖人移駕垂拱殿受冊,再至福寧殿行大禮。”
帝後大婚是個極其複雜的過程,不像外面百姓,拜過了天地就算數的。皇後拜堂前需正式授以冊寶,接群臣拜表。太後體恤她,命一切從簡。但即便如此,整套的缛節依舊弄得她暈頭轉向。
垂拱殿是外庭,皇帝視朝的所在,皇後冊命也在那裏。她的寶座面北設在庭階下,內官引她入殿,便看禮直官和一幫朝臣們持節展禮。反正宣讀的溢美之辭她只字未入耳,只是耐心端坐着,受他們進退賀拜。
人多得走馬燈似的,待中書令和中書侍郎退出大殿,又是一群盛裝的內外命婦入殿就位。冊寶使和副使緩步捧着盤螭紐金寶走來,這就說明外庭的朝拜接近尾聲了。她站起身接印,沉甸甸的份量落在雙手,突然有了重見天日的快樂。
再升座,禮直官一聲“拜”,底下命婦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秾華眯眼看着,心中澀然。這些人裏有禁庭的禦妾,她們行禮如儀時,究竟懷着怎樣一種複雜的心情?大約都不好受,還要裝作由衷的高興,以體現對帝後無條件的景仰和服從。
禮畢,降座回湧金殿,接下來就是正常的婚禮流程了。拜堂在福寧殿,洞房在後殿柔儀殿。一般情況下帝後同住一個月,當然要視官家心情而定,也有第二天就打發皇後回自己寝宮的。
春渥為她蓋上銷金蓋頭,一片火紅兜臉罩下來,遮擋住她的視線,只能從邊角晃動的流蘇裏隐約窺到些光景。
左右女官上前攙她,階下停着花檐子,那是一種結花的藤轎,專門為婚禮時迎接新娘所用。路途雖短,也要按俗禮施排。她坐進去,聽見一路撒花紅、利市錢,孔方兄砸在路邊基石上,叮當作響。
到了宮門前,克擇官捧花鬥,撒谷豆彩果。丹陛上鋪了青氈花席,女官引領她下轎跨馬鞍,入殿內坐帳,這一道有個專門的名目,叫坐床富貴。也還算好,帝後大婚和坊間不一樣,至少沒有亂糟糟看新娘的俗禮,洞房也不許閑雜人等光顧,內外命婦們都在東門外等候。
秾華長出口氣,雖然厚厚的喜褥叫人臀上生汗,至少暫時能歇一歇了。唯一難受的是蒙着蓋頭看不見,總覺得腦子裏暈沉沉的,随時有可能磕倒。
這廂正想擡手捏肩,因為鳳冠實在重,幾乎要舂短她的脖子。手剛擡了半尺高,突見一片雲龍紋绛色紗袍翩然而至,白襪黑舄踏上腳墊,右邊床褥往下一陷,她身側染紅的花生骨碌碌滾将過去,撞在他的佩绶上。
那是殷重元,就算看不見臉,知道他在,強大的壓迫感也讓人很不适。秾華心裏作跳,垂眼瞥了瞥,他端坐着,一雙文質纖長的手按在膝頭,指甲蓋兒圓潤光潔,泛出健康的色澤。
他無聲無息,仿佛身邊坐的人與他毫不相幹。秾華起先緊張,漸漸松散下來。心道有什麽了不起,就像孃孃說的那樣,早晚是裙下之臣,等着瞧罷!
她挺了挺腰,未幾聽見尚宮在簾外引導,請官家牽巾拜堂。同心結的一端遞了過來,她接住绾在手上,他一步步倒退着,将她帶進了福寧殿。
司禮官高唱喜歌,奇怪的曲調和祝詞,同綏國不一樣。伴着那歌聲,今上舉機杼來挑她的蓋頭,往上掫起來。她臉上原先氤了層薄汗,豁然開朗,頓時一片清涼。然後面前對站的人撞入她眼簾,這是第二次相見,離得近,連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
他是天之驕子,養尊處優的生活作養出雍容的五官。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玉簪導挑朱紅組纓垂挂在胸前,繁複卻沖淡了眉目間的淩厲。只是單看這雙眼,幽深如寒潭,依舊親近不得。
兩兩對望,同時別開了臉。秾華開始反省自己做得不甚好時,突然意識到他看她的眼神毫無愛意不說,居然還充滿了厭棄。她也不生氣,無所謂,現在越讨厭,日後喜歡起來越百爪撓心。不愛笑、話少、悲喜都遲鈍,這樣的人格有缺陷,她量大得很,不會和個半瘋斤斤計較。等過了今天,且看她大放手段。反正太後特許她做妖後,她也沒什麽可顧忌的。
她斂了神,同他一起拜謝太後。太後笑吟吟,滿臉的歡喜。佳兒佳婦麽,對于孀居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看見兒子成家立室更叫人滿足的了。她開始幻想含饴弄孫的場景,應該用不了多久的。帝後大婚休朝三日,她此前早有安排,這三日就把他們困在柔儀殿裏。吃住在一處,皇後又是聰明人,一定知道怎麽借機培養感情。
☆、第 10 章
钺國的婚俗和綏國不一樣,夫妻交拜是在洞房裏。秾華倒退着複牽今上回柔儀殿,這次眼前豁亮,只是祎衣裙裾長,每一步都得小心。
兩個不太熟悉的人對站着,氣氛很尴尬。匆匆拜過又坐帳,到這時覺得體虛乏力,腿都有些打顫了。
尚宮送雙杯來,笑着念白,“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請官家與聖人對飲,從此夫唱婦随,鸾鳳和鳴。”
合卺酒杯的杯耳拿同心結連接,待新人用完了要置于床下,一仰一覆,取大吉大利之意。喝交杯酒這步必不可少,一幹司儀的尚宮眼巴巴看着,秾華以前滴酒不沾,這回也不得不豁出去了。她沖今上舉杯,略帶羞澀地微笑,那眸光輕柔,融融春水一樣,“官家……”
今上擡起眼,沒什麽表示,一仰脖子便把酒幹了。
其實她有句話在唇齒間徘徊,想撒個嬌,比方說臣妾不善飲酒,能否只喝一口什麽的。結果沒等她開口,殷重元簡單直接地喝完了,然後兩眼望着她,頗有點你随意的意思。
不解風情是很不好的,她心裏狠狠想,笑容後來變得有些猙獰了,一橫心,整杯都灌下了肚。
钺國和綏國不一樣,曾經是個熱血澎湃的國度。取國號為钺,戰争氣息從古至今一直镌刻在華表上。本來就是刀劍打下的江山,即便上百年過去,逐漸變得弘雅大度,骨子裏仍舊有他勇猛果敢的本性。钺人好飲酒,綏國細嘬慢品的美德這兒全沒有。合卺酒的酒盞有男人的拳頭那麽大,等喝完,喉嚨裏源源不斷辣下去,五髒六腑都要燒起來了。
她嗆着了,舉起大袖掩口咳嗽,今上不以為然,起身拂了拂蔽膝道:“集英殿裏正設宴款待群臣和各國使節,皇後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她送出去,看他袖口折了一道,探手替他歸置,柔聲道:“官家去去就回,我等着你。”
那是種女性特有的圓融,沒有棱角,卻可以滲透到最深的層次。他眼神複雜地打量她,未置一詞,轉身便出去了。秾華目送他,待那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去越遠,才退了兩步靠在門框上。
酒勁來得極快,額頭汗浸浸的,腿裏綿軟無力,邁一步就像踏在雲端上。她捂着嘴,笑得有點憨傻,“我好像……醉了。”
春渥很無奈,和金姑子左右架住了,把她攙進內殿裏。
新婦子被一杯合卺酒喝倒,這種事想想也覺得好笑。她終究還是個孩子,先前自己構建了非常龐大完美的複仇計劃,結果一杯酒就弄得人事不知,除了被人占便宜,還能怎麽樣?不過春渥并不擔心,女人心裏本不該裝太多的事,現在既然已經嫁作人婦,就該安安穩穩過她的日子。她反而希望官家能打動她,秾華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只不過有時候固執,不聽人勸。如果能走進她心裏,大概她也會像對待懷思王一樣,對他掏心挖肺吧!
春渥替她掖了掖鬓角,“官家一時回不來,你先躺會兒,我讓人煮碗醒酒湯來。”
她們扶她上床,冰涼的簟子貼着,總算感覺舒坦了些。只是不知怎麽,脖頸上慢慢癢起來,越來越劇烈,她抓不着,猛地翻身坐起來,手忙腳亂扯那青紗中單。
春渥吓一跳,問她怎麽了,她皺着眉頭說:“好像有蟲子咬我,癢得很。”
于是一件貴重的祎衣被扒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撕扯開了,結果叫人大吃一驚。原本光潔的皮膚上浮起了大片疹子,從下颌一直漫延到胸前。因為抓撓,一道道抓痕錯綜,隐隐都浮腫起來,簡直觸目驚心。
春渥急得團團轉,支使外面的宮婢道:“聖人有恙,快去請太醫來。”絞了濕手巾替她擦洗,架不住她聲聲哀嚎,又怕她抓破了皮,使勁按住她的手道,“怎麽辦呢,着人去太後宮裏回禀一聲吧,別不是誰做了什麽手腳,存着心的要害你。”
湧金殿的徐尚宮聞訊進來,看過之後說:“這種症候我見過,是喝酒的緣故,不要緊。有的人不能沾酒,內熱積攢起來發不出去,須得等酒氣散了,慢慢也就好了。”又溫聲勸解,“聖人且忍一忍,喝了解酒湯,很快就會消退的。婢子去請官家,有官家在身邊,邪祟也不敢入侵了。”說罷自顧自去了。
秾華滿床打滾,又說癢,又說熱,把殿裏攪得雞犬不寧。佛哥和阿茸來替她打扇,她脫得只剩一件抹胸,仰在那裏嚎啕。春渥沒辦法,捉着她的手道:“祖宗,我知道你難受,好歹忍一忍,莫教人看笑話。太醫就快來了,看能用些什麽藥先緩緩。孫尚宮也說了,發散出來就沒事了。”
她恨得咬牙,“往後再也不飲酒了……”
春渥應着:“好好,不飲不飲。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沾酒也是沒奈何,往後再也不喝了。我傳話下去,慶寧宮連酒壺都不許留一個,這總成了。”外間遞話進來說太醫到了,忙拿薄被蓋住她,放下帳子請人進來。
太醫的診斷和徐尚宮說的一樣,世上還真有碰不得酒的人。或許南方酒水溫和,汴梁一帶用酒烈,皇後本來量淺,身子便受不住了。
太醫舔了筆尖伏在案上開方子,不多複雜,金銀花、黃柏、苦參、大青葉。遞給小黃門,叫他快快去抓藥,轉頭吩咐春渥,“旺火濃煎,取汁擦患處即可。”
春渥應個是,慶寧宮裏的人分頭忙起來,在丹墀上架起了藥爐子。阿茸在吊子旁怔怔守着,滾燙的火苗仿佛燒溶了空氣,透過扭曲的熱流看見官家從宮門上進來,她拔腿便進門通傳,“春媽媽,官家回來了。”
春渥心裏頓時有種可靠的感覺,雖然姍姍來遲,來了總比不來要好。回身看床榻上,她卸了妝,衣衫也不整,人昏沉沉的,蹙着眉頭偶有驚悸。要論端莊是半點也沒有了,可是人在病中,哪裏還顧得上那些。
她撂下手,率衆出去迎駕,官家立在檻外看了眼,“皇後怎麽樣了?”
她照實說了一遍,“聖人在閨中從不飲酒,早前一直沒發覺有這不足,才弄得今天慌了手腳,請官家恕罪。眼下聖人還醉着,據太醫說至少要過兩個時辰,症候才能略微減退些。”
他蹙了眉,舉步進內殿,新房裏重重帷幔都放了下來。六月裏天已經大熱,檻窗上蒙绡紗,窗扉半開,隐約有風吹進來,那輕幔便漂漂拂拂,如絮如雲罩住半間寝殿。
他登上腳踏撩床帳,佳人背身側卧,一派旖旎風光。不過肩背上道道紅痕倒是真的,她是極其白淨的皮膚,因醉酒泛起紅,像個半熟的蝦子。
前殿宮婢送煎好的藥來,他只問:,“怎麽用?”
春渥道:“擦拭患處就行了。”
他颔首,指了指案頭,“放下,你們都出去。”
底下衆人飛快交換了眼色,欠身道是,退出殿外,阖上了柔儀殿的大門。
夜已經深了,天上星辰轉移了位置,宮燈高懸,人聲卻寂靜下來。春渥掖着兩手仰頭看,阿茸不知從哪裏弄來的棗馉和蜜煎雕花,一面吃,一面從兜裏挖出來遞與她。看她面上惆悵,低聲問她,“春媽媽,你不高興嗎?是不是因為公主出嫁,你舍不得?”
春渥看了她一眼,“不能再稱公主了,她是皇後,要從自己這裏先立起規矩來。”言罷回頭看,喃喃道,“除了郭太後,我想每個做母親的人都一樣。孩子養大,出了閣,難免覺得傷感。以後她最親的人就不是我了……”
阿茸搖頭說不會,“她最親的人永遠是你。”
春渥勉強笑了笑,話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阿茸,咱們的立場和金姑子她們不一樣,你要記住。”
阿茸雖然一團孩子氣,但是腦子很好使,她挺胸道:“春媽媽放心,和她們的交情只做在面上,我一心為聖人,知道什麽對她才是最好的。”
春渥點點頭,又不舍地回望一眼。湧金殿內燈火通明,雖半開窗,帷幔幾重,也窺不見裏面光景。之前關于今上的傳聞不太好,她總憂心秾華會有不測。今天看來似乎有緩。也許官家也懂得夫妻同體的道理,對別人再苛刻,對自己的皇後,還保留一點溫存吧!
她嘆了口氣,無能為力,攜了阿茸往偏殿裏去了。
秾華酒醒的時候天還沒亮,頭很疼,腦袋昂起來,手腳不聽使喚。想喝水,使勁打了兩個挺,終于掙紮着坐起身。打算下床的時候才發現,床上居然多了一個人。
她心頭一悸,腦子鈍鈍的不明所以。環顧四周,滿殿披紅挂綠,終于想起來今天是她和今上成親的日子,身邊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來大钺的最終目的。
他不是不願與人親近嗎,沒想到會屈尊和她同塌而眠。之前都是匆匆的,他的面目在她記憶裏很模糊。現在就光看,雖然依舊疏離,但卻不那麽恐怖了。
近在咫尺,她醞釀許久的恨便被勾了起來。他在這裏高床軟枕,雲觀卻在地底下冰冷腐爛。原本這天下不該是他的,坐在紫宸殿裏難道不虧心麽?如果手上有刀,她當手刃他。早應該在枕席下藏把匕首的,她一直勸自己不能唐突,可是見他褪了通天冠服,只穿一身白紗中單,她就覺得他沒有什麽了不起。少了金吾衛護駕,他呼不了風,也喚不了雨。
她咬住唇,發狠盯住那張臉。一室靜谧,只聽見彼此的呼吸。她心頭躁動,幾乎就在興起念頭,想置他于死地的當口,他突然說了句話——
“別這麽看着我,我不喜歡。”
☆、第 11 章
她受了驚吓,往後一挫,跌回滑絲錦被上。他側過身來,眼風像薄削的刀片,如果真的有像有形,只怕早就把她千刀萬剮了。
但是那刀片雖利,漸漸卻轉移了方向。她心裏納罕,順着往下一看,原來上身只剩一件宜男花鍛抹胸,光溜溜的雙肩暴露在他面前,連件蟬衣都沒披。
她頓時飛紅了臉,扯過錦被裹住自己。然而酒疹的後勁還沒完全消退,剛才太專心恨他,恨得忘了癢。可是捂起來,那份爬蟲一樣的梭梭觸感就在頸間盤桓,她忍不住又探進去撓了撓。
“官家醒了?”她支吾了下,“我原以為你不會來的。”
“今天大婚,這裏是我和皇後的洞房,怎麽不來?”他似乎還沒完全醒轉,語調裏有種懶散的味道。眼睛半開半合,目光透過濃密的睫毛溢出來,落在她的頸項上,“怎麽,還癢?”
她唔了聲,在發熱的皮膚上用力搓了兩下,“已經好多了,我不勝酒力……”稍稍趨前一些又問,“官家什麽時候醒的?”
他說:“你剛才踩了我一腳。”
她頓時頭皮發麻,果然自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半夜裏腦子糊塗,之前是被絆了一下,後來一看是他竟給忘記了。但願她沒做出什麽愚蠢的舉動來,只不過橫眉冷眼瞪着他,沒有人證和物證,不算是罪過吧!
她矮下身子,兩肘撐在簟子上,換了種哀婉委屈的語氣,輕聲說:“踩疼官家了麽?我一向一個人睡,今天又醉了,不小心冒犯了官家,官家別惱我。”
他轉過臉來看她,淡淡的一瞥,無情無緒,“皇後不必太拘謹,這禁苑之中,能與我平起平坐的,只有你了。”他指了指引枕,“躺下,我有話要同你說。”
其實是個古怪的處境,就和大多少夫妻枕席間談天一樣,也許別人看來沒什麽,秾華卻覺得別扭。可是他醒了,醒着和睡着時判若兩人。她可能有點欺軟怕硬,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她一度躍躍欲試想要掐死他。可當他兩眼一睜,她頓時又退縮了,因為很清楚實力懸殊,既然不是他的對手,只有再等待時機了。
她很順從地躺下來,體态輕盈,攏着那引枕,一彎玉臂遮擋住半張臉。
這種姿勢他不陌生,通常對人産生防備時,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他探過手把她的胳膊撥開,撥完了,手指在被面上反複擦了兩下。
秾華垂眼看,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官家有話,但說無妨。”
他仰天躺着,十指交扣置于腹上,沒有馬上回答她,過了很久才道:“綏國願與大钺結為唇齒之邦,出嫁公主以作質婆,永不許興兵相犯……皇後覺得,這話有幾分真假?”
秾華聽得怔愣,“這是綏使帶來的和親書?”
“是啊,以作質婆……皇後知道質婆是什麽意思麽?”他望着山水帳頂,并不需要她作答,徑自道,“你如今的處境,就和當初的雲觀一樣。綏國只要有半絲不軌,你命喪刀下,首當其沖。”
她心頭一跳,上次在寶慈宮也是這樣,仿佛他長了第三只眼,一些掩埋起來的真相,用不着挖掘就能洞悉。她和雲觀的牽扯,吃不準他究竟知道多少,但每每提起總讓她膽戰心驚。她謹慎地觑他臉色,未見喜怒,便試探道:“既然如此,官家立我為後,想必是力排衆議吧!我這樣的假女,人微言輕,就像十斤的秤砣壓不住百斤的秤,烏戎公主出身高貴,官家為什麽放棄她,而選擇冊立我?”
他臉上依舊是揣摩不透的一種神氣,秾華發現他每次說完都要有一段時間的停頓,也不知是不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但說他半瘋半傻,世上怎麽有他這樣的傻子瘋子?他的心思莫測,這一步踏出來,猜不透下步又會怎樣。
他倒是不諱言,“以大钺如今的國力,足可以令四方稱臣。宮闱之中怎麽安排,并不動搖大局。”
她更不明白了,“那麽官家指派皇後只憑一時興起麽?”
他閉上眼,幽幽長嘆:“你與雲觀幼年時便在一起,你們一同讀書,一同嬉戲。雲觀曾替你簪花,鄭重對你承諾過,他日登基,必迎你為皇後,是不是這樣?”他轉過臉來,嘲讪地一笑,“只可惜他沒能等到這一天,我作為兄長,理應替他完成心願。如今你已是大钺的皇後,雲觀地下有知,應當心滿意足了罷。”
這些話居然可以開誠布公地說出來,秾華頓時怒不可遏。原來他早就了然于心了,那麽她入禁庭的目的他也應該清楚。屬于雲觀的東西他要搶奪,雲觀喜歡的人,他也要據為己有。
她再躺不住了,撐起身道:“官家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慢吞吞坐起來,冷着眉眼道:“雲觀一心想迎娶你,你呢,卻一心要做我的皇後,這不是天大的諷刺麽?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你?從今日起,你可常伴我左右了。懷思王已死,我希望你能忘了他,只要記住和你拜堂成親的是我,和你生兒育女的也是我,這就足夠了。”
她到這時才發現自己跳進了他張開的口袋裏,虧她這樣趕咐,還為此沾沾自喜,原來在他眼裏蠢不可及。現在怎麽辦?她的全盤計劃都亂了,要回頭也來不及了。她簡直沒法理解他,把一個大威脅放在自己枕邊,到底是太有把握,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勉力克制自己,既然到了這步,似乎只有将計就計了。她慢慢伸出手,猶豫了下才去牽他衣袖,哀聲道:“官家突然同我說這些,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原本這件事官家不提,我也不會再想起了。我和雲觀是童年摯友,雲觀回大钺那年我才十三歲,即便有承諾,也不過是口頭打趣,官家怎麽當真呢!”
他笑了笑,燈下面如冠玉,卻籠罩着令人難以言說的陰冷恐怖。他勾起胸前垂落的一绺頭發,夾在指尖垂首打量,語氣有點無關痛癢,“雲觀回大钺後,你們仍有書信往來,要看麽?要看的話我命人取來,紫宸殿的後閣裏有一大摞呢!”
她頓時白了臉,連嘴唇都一并褪了血色。水仙一樣的人半跪在榻上,因為氣憤急促喘息,那副漂亮的鎖骨便顯出一種肅殺的美來。他略拿眼一睨,沉聲道:“所以永遠不要在我跟前說假話,你既當了皇後,就安安穩穩鎮守你的中宮。這一世的榮華富貴已經鑿在骨肉上了,不要都不成。”
秾華還想開口,案上紅蠟的燈撚子顫了顫,火光跳動好幾下,逐漸暗下去,殿裏陷入一片黑暗。
看不見倒好了,她灰心喪氣,恨不得扒開胸膛好好哭一場。這算怎麽回事呢,她到底技不如人,和這只老狐貍鬥,顯然不是他的對手。
外間守夜的宮燈隐約從窗扉間照進來,她看見他重新躺回去,拍拍身邊的涼簟,大概瞌睡又上來了,齉着鼻子說:“天還沒亮,再睡會兒。”
她如何還睡得着?要是現在伸手能夠到燈臺,她非照準他的腦袋狠狠來兩下不可!她不甘心,偷雞不成蝕把米,越是這樣越恨他。可是現在不能硬碰硬,萬一惹惱了他,自己怎麽樣倒是其次,她帶進宮的那些人恐怕也要跟着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見她沒有動靜,複又示意,她無計可施,忍氣吞聲躺了下來。心裏實在反感,盡可能離他遠一些,誰知他不太高興,寒聲問她,“皇後怕我麽?”
她說不是,“我聽聞官家不願意外人近身……”
他哂笑一聲,“皇後與他們不同。”
秾華欲哭無淚,心裏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來。畢竟是洞房花燭夜,先前她醉得颠三倒四,現在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打算行使做丈夫的權力了?
“官家……”她稍稍挪了挪,“我今日不大方便。”
他大概是第一次聽女人說不方便,愣了愣才道:“偏殿有便桶。”
她臉上火辣辣燒起來,憤然想他一定是故意的,陰謀陽謀侃侃而談,天底下還有他不明白的事麽?偏偏說起這個就打馬虎眼。她入禁庭前是想過,到了宮裏不求保住清白身子,但一切付出要有意義,至少能以殺他為前提。可是現在全亂了,她的計劃成了泡影,他時刻把她捏在手心裏,如果不明不白交代了,她對不起雲觀,也對不起自己。
她交叉起兩手抱在胸前,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黑暗裏看來像只刺猬。
他的聲音渺渺的,不知怎麽,似乎飄得很遠,“封你為後,不單是為雲觀,也是為我自己。太後總是在我耳邊念叨,後位不可懸空,空則生亂。這禁庭裏的女人,每個人都有願望。我不喜歡欲壑難填的人,也不希望看見日漸強大的國家落進外戚手裏,所以只有你最合适。”
秾華幾乎要發笑,自己野心勃勃,卻要防止別人貪得無厭,這話從何說起呢!
“官家既然什麽都知道,對我能放心麽?”
他眯眼看她,她把臉偎在手背上,意态蕭然,也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嬌脆的輪廓仿佛逆光的剪影,半帶朦胧地镌刻在黝黑的紫檀床架上。
他不以為然,“你真的懂得什麽是愛嗎?少年俠氣,最是無用。皇後年輕,要學的還很多。”
這樣一副洋洋自得的語調,把自己描摹成個中好手似的。她既怨且怒,索性背過身去,“明日我就回慶寧宮。”
他說:“你走不了,殿門都鎖起來了,要出去除非翻窗。”
這下子她更覺得郁悶了,太後果然是個合格的母親,為了要皇孫煞費苦心。這樣關着就有用麽?離心離德的兩個人,強湊在一起也成不了事。
各自腦中都有盤算,彼此沉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幾乎要睡着時,聽他低聲哼唱起來:“你可吃蛤蟆,吃麽我去抓。你可吃蓮蓬,吃麽我去掐……”
☆、第 12 章
第二天醒來他已經不在床上了,秾華坐起身四下看,外面天光大亮,殿內靜谧。晨風吹進來,拂動低垂的竹簾,偶然聽見篾子磕于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