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需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缗。後來官家說區區一個黃門,萬缗只怕我當不得,便改叫十貫了。”
秾華不由發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
錢十貫咧嘴應是,“百姓的願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面笑着,一面引她們進了宮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精神來,嗳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着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
要真論不喜歡,她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秾華只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麽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裏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秾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态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願世故圓滑。也許生性活潑可以讨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闱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後不過相視一笑。随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
應付那些人确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後天氣悶熱,四面窗戶洞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隐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吹動她垂逶于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麽?”
她閉着眼嗯了聲,“見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說話沒有?可還順利?”
她睜開眼,眉頭輕蹙。翻了個身撐起來,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還有和雲觀的關系。我覺得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沒等我有什麽動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門前了。”
春渥點住她的唇道:“杞人憂天,你的出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他要的不過是和大綏皇帝有牽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內。再說懷思王,你們之間的事,只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誰能拿來當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過是舊識,他就算要動你,也得顧忌你身後的綏國。”
她聽了又仰回去,輕聲道:“我是這麽說的,怕他信不實罷了。這人看來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樣,他看着你,會叫你不寒而栗。”
春渥憐憫地看她,“你怕了麽?在建安時我就勸過你,有些事不能輕易動心思。你是弱質女流,又沒有一招半式傍身,憑什麽……”話趕話的,險些說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寝殿裏并無外人,便悄聲道,“現在還不算晚。郭太後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着理會。如果能登上後位,定下心來追随官家,未為不可。你想想,皇後不當,偏要回去寄人籬下,毀的是你自己。什麽成國長公主,就算封你個鎮國公主又怎麽樣?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過信任,心裏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終須你自己走,好與壞,甜與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秾華被她說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氣湧,牽着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為我,可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會有更改。你說的是,我和雲觀之間怎麽樣,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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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渥看她堅決,知道等閑勸不回來,沒辦法,唯有問她,“懷思王走時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沒有碰過你罷?”
秾華頓時紅了臉,“娘想到哪裏去了,他是守禮的讀書人,我自小也學女德,怎麽能做出那種逾越的事來。”
春渥松了口氣,笑道:“我料你不會,也是為了安心才問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厲害,回頭要進幸,出了纰漏就活不成了。”
她尴尬地掖掖臉,轉過身去不說話了。漸漸呼吸勻停,大約是睡着了。春渥摸摸她的頸子,探她有沒有出汗。她總把她當作孩子,她在別人面前僞裝堅強,她看着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給她時,她才十一個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養她,對她的心永遠是無私的。所以什麽仇啊恨,在她眼裏一點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夠了。
然而秾華不這麽認為,年輕人,心頭攢着一把火,可以為義氣毀天滅地。她到底還小,懂得什麽是愛?或許只是失去摯友的痛苦,讓她錯以為那就是愛情。也許再等些時候,真正做了別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親,今天的意氣用事就顯得可笑了。
東邊的檻窗開得太大,風驟起,把竹簾吹得翻卷起來。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阖,她又勾起頭來叫了一聲,“娘去傳時照,我有話問他。”
春渥應了,挑珠簾出去叫佛哥。不一會兒時照來了,立在檻外回話,“臣聽長公主的示下。”
秾華整了衣領叫他進來,和煦問他:“你進宮有多少年了?”
時照掖手說:“臣七歲入宮,到今年中秋滿十二年了。”
她哦了聲,那尾音婉轉,蜜裏滌過一樣,柔聲道:“你是入內內侍省②派到我這裏來的,既進了我的閣門,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想登高,我也一樣。據你說,這種心思是好還是壞?”
時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長公主門下,自然會說好。”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秾華甚滿意,颔首又問:“那麽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個女人,你貪圖一時清靜,別人也許正在積極謀劃。機會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先發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來,有時驚鴻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長。
時照是聰明人,這點小小的人情還是賣得的,俯首道:“官家于紫宸殿視朝、垂拱殿聽政,除此之外,偶爾會去寶文、天章、龍圖三閣翻閱典籍。只是吃不準什麽時候,興致來了便走一遭,沒有定規的。”言罷擡眼望她,“不過每常駕臨,事先都要差人知會。臣有兩位摯友任閣內勾當官,倘或長公主有吩咐,臣願為長公主分憂。”
這真是及時雨一樣的消息,秾華欣然而笑,“中官體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第 7 章
制造不期而遇的巧合,這是後宮女人慣用的伎倆。但不可否認,某些緣分就是在處心積慮的安排下發展起來的。
今上對她們這些鄰國公主并未另眼相看,入禁庭五日,不聞不問。既然是和親,好歹走個冊封的過場,可是沒有。至今秾華和持盈仍舊頂着各自公主的頭銜,和随王伴駕絲毫沾不上邊,更像閑着無事,來大钺做客的。
日子水一樣流淌,他想不起她們,自己卻不能坐以待斃。秾華站在窗前往西看,雲翳深沉,隔着重重樓宇,龍圖閣飛揚的屋角在天幕下漸漸變得朦胧了。殷重元有個癖好,喜歡在雨天進三閣,伴着風聲雨聲讀書,也許在他看來別有妙處吧!
快變天了,閣內勾當官打發小黃門送信給時照,說晚膳過後官家會去龍圖閣。時候差不多了,秾華坐在黃銅鏡前讓阿茸替她梳妝,要顯得随意又不失端莊。阿茸的篦子來去,绾出個精巧的螺髻,插上赤金鳳尾流蘇,換一身雲霏妝花海棠裙,前後照照,樣子很過得去。
春渥往她臉上薄薄施了一層脂粉,年輕的皮膚被掩住了鋒芒,愈發顯得溫潤。仔細端詳片刻,取了花钿來,呵口氣與她貼上。春渥用力捏住她的手,切切叮咛:“千萬要小心,如果那古怪脾氣沾惹不得,見勢不妙,一定想辦法全身而退,記住了?”
秾華覺得開弓便沒有回頭箭,就像她說的,自己選的路要自己走。如果甘于平凡,乖乖留在翔鸾閣,也許可以悠閑度日。可是怎麽能這樣下去?雲觀的陰靈不遠,也許就在某個地方注視着她。既然進了宮,就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只是不想讓乳娘擔心,點頭說記住了。然後故作輕松地旋了兩圈,托着雙臂問她們,“我美嗎?”
她是綏國出了名了美人,稍加雕琢便豔冠群芳,美自然是美的。
“所以官家若不是個瞎子,就一定會被我折服,對不對?”她給自己鼓勁,心頭依舊弼弼急跳。上場慌,等到了那個環境也許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氣,在胸口拍了兩下,不等她們應承,搖着團扇出門去了。
外間起風了,風很大,吹得畫帛獵獵飛舞。三閣離這片宮苑不遠,時照在前面領路,她慢慢跟随在他身後。側過頭看,宮苑中娘子們往來,悶熱過後難得的涼爽,所有人都很松散惬意。
時照回身望她,“琴臺公主今日去寶慈宮了,自來大钺起便常伴太後左右,也許是她的一種策略。”
秾華輕輕勾起唇角,“我在民間時,聽裏坊的人說過一句糙話,叫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她讨好太後,就像我刻意接近官家是一樣的。時照,你說宮裏的女人活着,是不是很可悲?”
時照說不是,“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如果足夠強大,可以駕馭得了它,那麽就不可悲。我在長公主門下幾日,看出長公主和這禁庭中所有女人不一樣,你有自己的意志,只要你願意,你會過得很好。”
是啊,選擇放棄,也許就會很好罷!她對着廣袤的天宇嘆息,“官家的脾氣莫測,如果遇上,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收場。”
時照遲疑了下方道:“公主要留意,如果發現官家不停撚動手指,那麽公主就要小心了,這是官家發怒的前兆。”說着複一笑,“我們這些內侍,平常總會揣摩每位主子的脾氣,不為別的,就為保命。官家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他有很強大的思想,可以輕易操控整個钺國。也因為太聰明,等閑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但公主不一樣,我聽十貫說那天官家看了你好幾眼,這宮掖中從來沒人能留住官家的目光,你還是第一位,這不是好消息麽?”
秾華嘲讪笑道:“真叫我受寵若驚。你說今日去,會不會讓官家覺得我工于心計?”
時照安慰她說不會,“官家并不常去三閣,也是極偶然的機會,到那裏讀書作畫,待上半天。那三閣是禁內的藏書樓,宮中娘子們若是愛讀書,待畫師們下了職盡可以去,官家并不限制。如果遇上,絕不是陰謀,是老天的盛情。”
時照善于開導人,秾華聽了,心境也逐漸開闊。邊走邊聊,過了溪橋往天街上去,時近黃昏,又因為雲層太深,剛到酉時便暗得入夜一樣。時照挑着玉勾雲紋宮燈引路,無邊的晦暗中只有那猩紅的一點,閃閃爍爍,飄飄蕩蕩。漸至閣前,剛踏上臺階就下起雨來,雨點很大,砸在青石磚上劈啪作響。
她嗳了聲,“我竟忘了帶傘。”
閣內勾當官出來迎接,笑着長揖下去,“見過長公主!沒帶傘不要緊的,臣這裏有。只是怕辱沒了長公主,讓時照打着回去,取了公主的傘來就是了。”
秾華看這幾位內官,面上帶着謙恭,并不顯得恐懼拘謹,想必今上還沒有到。她颔首致謝,入閣的時候心裏又嘀咕,下這麽大的雨,不知會不會來了。如果不來,那今天也不算一無所獲,她一向愛書,看着這闊大高聳的書櫃,一時把目的全忘了,歡喜得直搓手,立在地心不知從哪裏看起。
這樣的藏書量,實在讓人嘆為觀止。這只是其中一閣,面闊三間,進深約有七八丈,每排分左右兩架,燈影綽綽中無盡往前延伸,一重又一重,就算花上一年也看不完。她滿心雀躍,簡直按捺不住。起先還端着,要展現公主的風範,待內侍們行禮告退後,她終于尖叫一聲,提起裙角紮了進去。
這裏的書畫絕大部分是孤本,她尋了好幾年都沒有尋着,沒想到被大钺君王收集起來了。比方《神效集》,比方顧恺之的《女史箴圖》,還有大乘佛教的《維摩诘經》。她捧在手裏,不住地驚嘆,邊翻邊思量,若是以後不能在這禁庭立足,那就請旨把守藏書樓吧!前後三座呢,死在書海裏也值了。
黃門對書的整理做得頗好,書架上粘白條,分門別類都歸置妥當。秦漢時期的竹簡翻找起來不容易,便在外面的錦袋上垂挂白綢,寫上書名出處,但凡有需要,頃刻便能找到。
秾華想起崔竹筳提起的《溫泉銘》,那時一味地可惜,說現今存世的都為拓本,不知原石還在不在。這兒藏品衆多,也許能找見也未可知。
她一排一排探尋,閣內懸着宮燈,每隔十步一盞,外罩琉璃燈罩,并不怕風吹偏了燈芯起火。只是吊得太高了,有些地方形成死角,書架下大片的陰影,底層找起來不太方便。正琢磨明天白天再來,往前挪一步,不知踢到什麽,把她絆得一踉跄。
她心裏納罕,退後兩步眯眼看,原來是雙皂靴,靴筒耷拉着,大概是哪個偷懶的小黃門忘了收走,随意放置在架前。所幸絆的是她,要是把今上弄個大跟頭,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黴。她拿腳尖撥那皂靴,因底下暗,也看不真切。把兩只踢到一處,往書架下藏,自己很得意,也算做了樁好事。
她撲了撲團扇,外面雨聲隆隆,勢頭之猛,幾乎要穿瓦而過。随意往旁邊一瞟,看見了陸機的《平複帖》,看得入迷時轉身倚靠書架,眼稍突然瞥見個黑影,着實把她吓了一跳。
她心裏惱恨,見有人在不是應該事先支應一聲麽,這樣悄無聲息存心吓唬人嗎?她轉身要诘問,卻發現那人穿着圓領袍,戴個饕餮紋的兇神面具。她看得一怔,大大地惶駭起來。
“你是誰?”她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麽要戴面具?站住,不許上前來。”
那是個男子,勁松般的身形,高大挺拔。他沒有聽她呼喝,背着手一步步欺近,秾華才看清他腳上只穿了雙白绫襪,原來那靴子是他的,看來他早就在了。
她心慌意亂,他的袍子是深褚色,肩頭隐約有流雲暗花,也許是都知之類的內侍官。他越走越近,她已經背靠牆壁,再沒有退路了。這宮裏怎麽有這麽無禮的人?她叱了句大膽,“說了不許走近,你聾麽?再敢放肆,回禀官家治你的罪!”
他還是來了,面對面立着,彼此間隙不過兩指寬。面具後面傳來他的哼笑,他略彎下腰,高度擺得與她齊平,“官家?這裏沒有官家。你是何人?誰讓你來龍圖閣的?”
秾華艱難地喘了口氣,昂起脖子道:“我是綏國長公主,奉命和親,作配官家。你又是誰?裝神弄鬼,氣焰嚣張,目中可有法紀?”
這鬼面的眼睛剜出兩個圓圓的洞,洞內漆黑看不見一點亮,越是湊得近,越像無底深淵。團扇的扇柄被她捏得汗津津,她往閣門上看,殿堂幽深,連檐下宮燈都渺渺的。實在萬不得已,只有喊外面的勾當官來了,看看究竟什麽人敢這樣大膽。
可是她剛打算張嘴,卻被他一把捂住了。他的聲音陰冷,因為隔着一層,難免有些扭曲,甕聲道:“公主放聲叫,引來了人,對你有什麽好處?你不是來作配官家麽,現如今連冊封的诏書都還沒頒,出了岔子,官家難免心生厭惡,勸公主還是三思。”
她竟被他說得亂了方寸,可他到底是誰?若是內侍,又是怎樣一個膽大包天的閹人,明知她的身份還敢這麽戲弄她。或者這宮掖之中有今上以外的男人存在?王侯麽?這不可能!
她瞪大了雙眼花容失色,他卻看得很高興。這世上什麽都能僞裝,只有陷入絕境時的恐懼不能僞裝。他喜歡看這樣的表情,因為真實。越真實越生動,這麽美麗的臉龐,這麽輕盈的身段,初入閣內時被回旋的風吹得欲上九重。還有這恍若振翅的花钿,印在如玉的眉心,媚态萬千,令人遐想。
他轉而捏住她的下巴,“長公主來大钺,真的是為和官家聯姻?”
秾華反抗式地狠狠別開臉,“與你何幹!”
面具沒有任何表情,千溝萬壑,獠牙畢露。即便知道底下是張正常的臉,依舊令人駭然。
“官家是大钺的皇帝,是這禁庭的主人。我身在宮中,怎麽與我不相幹?”他的手指從她嘴角劃下來,沿着纖細的脖頸曲線,一直劃到她肩頭。她穿着玉渦色細绫紗衣,真是個懂得打扮的女人,沒有多餘的點綴,僅是一雙烏濃的眼眸,就足以拿捏人的呼吸了。
可是她卻不甘于被這麽冒犯,明明很柔弱,一瞬間居然也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奮力隔開他,握着雙拳說:“沒錯,我就是為和官家聯姻,永保大綏和大钺太平。你是哪裏來的賊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動手動腳,是何居心?”她嘴上厲害,然而心頭膽怯。邊說邊退,拉開一點距離,最後還是落荒而逃了。
門上勾當官和時照正說話,見她奪門而出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她一句話不說,提裙沖進了雨裏,驚得時照忙舉傘追趕上去。
一道閃電劈亮了半邊天幕,兩個勾當官掖着袖子面面相觑。出了什麽事嗎?下意識回頭看,殿內空空,并無半個人影。
☆、第 8 章
所幸雨大,外面無人走動,她慌張的模樣沒落人眼。時照送她回到翔鸾閣時,春渥和金姑子正在殿裏等消息,見她進門來,一副殘兵敗将模樣,把春渥吓得臉色煞白。上去抱在懷裏,一面回頭讓人打熱水來,一面搓着她兩臂問:“究竟怎麽回事,怎麽弄成這樣?”
時照也是一臉茫然,只說:“先莫追問,替公主換了衣裳要緊。”複看一眼,忡忡退了出去。
金姑子推窗往外望,園中靜谧,只有漫天的豪雨傾瀉而下。四周圍濕而亮,宮燈映照出一個顫抖的世界,看不出有任何反常。她阖了窗扉把金絲簾放下來,半跪着替她解腰上環佩。她先前驚魂未定,漸漸平靜下來了,才聽她說:“我在龍圖閣,見到一個很奇怪的人。”
春渥脫了她的春衫問:“什麽奇怪的人?沒有見着官家麽?”
她搖搖頭,歪在榻上說:“我去時官家還沒到,龍圖閣裏的勾當都很閑散的樣子。可是那閣中早就有人在了,瘋瘋癫癫連鞋都沒穿。突然間冒出來,戴個巫傩面具,把我吓得魂飛魄散。”
“有這樣的事?”春渥愣愣道,“那你叫人沒有?這等瘋子,就該命人拿住他。”
她唉聲嘆氣,“我想叫,可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就像這樣……”她比給她們看,“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還拿一根手指頭摸我的嘴角和脖子。”她抽噎起來,“放浪形骸,有意調戲我。”
這下子春渥和金姑子都驚呆了,“禁庭之中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看着森嚴守禮,誰知宮闱亂成這樣!”
金姑子氣道:“我去和時照說,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公主要是怕惹麻煩,着他暗中探訪,今晚龍圖閣是誰當值,先公主一步到的人又是誰。依我說,左不過是哪個不要命的閹豎,身垮心不死。再不然就是禁中哪位娘子,有意叫公主難堪。”
她卻搖頭阻止,“現如今不是時候,皇後的人選未定,我這裏要是傳出什麽謠言來,豈不是自毀前程?所以先不要聲張,等大局定下再追查不遲。我先前太害怕,失态了。你去同時照說,讓他和兩位勾當通個氣,就說看見了老鼠,并不因為旁的。防着他們往外傳,被有心人聽去,再生事端。”
金姑子無奈應個是,退到簾外傳話去了。
熱水都備好了,春渥扶她入浴,拿巾栉細細替她擦肩,低聲道:“怕有寒氣侵蝕,多泡會兒。難為你,到這裏做小伏低,真不如我們在裏仁坊時自在。我總覺得這宮掖可怕,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你初到,就要經歷這些,以後會怎麽樣呢?可氣的是只能啞巴吃黃連,我眼下擔心,萬一那人見你沒有動作,愈發得意張狂,又該怎麽辦?”
春渥擔心她,秾華都明白。她壓了壓她的手道:“娘放心,忍氣吞聲也就這一時,不管官家封不封我為皇後,哪怕是個妃子的頭銜,我沒了顧忌,那人便不敢再惹我。”說着兀自嘀咕,“我只是奇怪,什麽人這麽大膽。他穿着圓領袍,可那份氣度又不像是個內侍……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進去的,勾當官居然不知道。我都疑心他是不是個鬼魅,或者他是雲觀,氣我進宮做仇人的女人,有意吓唬我?”
春渥心驚,忙問她:“你可在那人跟前露了馬腳?這世上哪來的鬼,就是有人喬裝,捉弄你罷了。”
她仔細回憶了下,應該沒有說錯話。想着又開始懊惱,怪自己膽子太小,否則也許能探出點什麽來。
她陷入不安中,夜裏覺也睡不踏實。第二天雨停了,第一縷陽光照進她園中的時候,意外得知今上頒布了冊立的诏書。
她站在閣前的月臺上,看着樞密院的人進了儀鳳閣,持盈率衆在階下跪着,叩首,承接旨意。阿茸納罕,讪讪道:“怎麽去了那裏?我們呢?我們公主怎麽辦?”
秾華睨起了眼,心裏惘惘的,這就說明要接近殷重元,必須花大力氣了。
衆人正惆悵,看見時照從甬道上急匆匆過來。他頭子活絡,悄悄捱到儀鳳閣探聽消息去了,秾華想問持盈晉了什麽位,他卻飛快比手,“官家第二道旨意發出來了……”沒等他把話說完,中路上拐出幾個人,為首的高擎着聖旨,風風火火往翔鸾閣而來。
秾華下臺階,舒袖跪拜接旨,人俯得低,血沖了耳膜,一陣陣聲浪驚濤拍岸。成敗就在此了,但願還如人意,卻也有送還綏國的可能。如果當真退回去,那麽這陣子的籌謀就白費了。
她吸了口氣,靜下心來。已經到了這步,就看造化吧!
都承旨有條清亮的喉嚨,只聽他一字一句朗聲宣讀:“大綏李氏,譽重椒闱,冠彼後宮。靜正垂儀,成肅雍之道;克盡敬慎,著協德之美。今授金冊鳳印,載在典谟,母儀天下。”
短短幾十個字,很快就讀完了。秾華還有些恍惚,但很快定了神,深深俯首下去,“臣妾領旨,謝陛下隆恩。”
左右攙她起身,都承旨交付了诏書和皇後印玺,退後兩步長揖下去,“臣與皇後見禮,恭祝皇後長樂無極。”
秾華覺得做夢一樣,宮掖中的衆多妃嫔從四面八方湧來,在那小小的翔鸾閣前裣衽叩拜。她看着滿地匍匐的人,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受。照理說一直孜孜追求的目的達到了,她應當覺得快樂,可是為什麽高興不起來,甚至有種莫名的失落感。然而那麽多人看着,她要裝得春風滿面,要裝得矜而不驕,符合她大钺皇後的風度作派。
她請衆人免禮,象征性說了幾句客套話,把人都打發走了。回閣內重新梳妝,內侍送皇後祎衣來,冊封來得突然,事先沒能有所準備,現在必須盛裝去太後宮中行禮謝恩。
春渥把祎衣托在手裏,翠翟紋飾攀滿了袖口衣襟,她低頭審視,眼裏瑩瑩有淚。秾華從鏡中看到,轉身靠在她胸前,輕輕說:“娘,我成為大钺的皇後了,你不要為我擔心。”
這句話裏有太多含義,別人不明白,春渥心裏都知道。她在向以前的單純歲月告別,她要為年少時的青梅竹馬複仇,還有綏國郭太後和建帝賦予她的使命,注定她這個皇後當得和別人不一樣。如果沒有冊封,也許還有轉圜的希望。可是現在定下了,就像蝴蝶被釘在牆上,即便不死,也只能在那個位置掙紮。
皇後禮服有很嚴格的規定,內着青紗中單,腰束深青蔽膝,下穿青襪青舄。侍女為她挂白玉雙佩和绶環的時候,入內內侍省都知上前見禮,恭敬道:“按祖制,聖人①即日起移居慶寧宮。臣等已籌備妥當,待聖人從太後宮中折返,即引聖人入湧金殿升座。”
她颔首,戴上九龍四鳳冠,那層疊的金飾和博鬓頗有些份量。站起身,挺直脊梁,從翔鸾閣踏了出去。
寶慈宮上下擺足了排場,皇帝封後是舉國矚目的大事,亦是這禁庭難得的喜事。太後駕前女官戴了花冠,都是隆重打扮。迎聖人入殿,引她走那金絲錦織毯。太後座前擺放多寶方簟,秾華屈膝跪拜,太後親自下來挽她。因為盼望了多年的緣故吧,簡直懷着感恩的心,握住兩手拉她坐下,千叮萬囑道:“官家有些事上固執己見,比方封後,一拖三年,到今日才算圓滿。我也記不清多少回了,常在先帝靈前忏悔,官家不願意禦幸,沒有皇嗣,我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如今好了,總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你和官家既做了夫妻,當萬事以家國天下為重。你是飽讀聖賢書的人,那日進宮,我問臺階數時,你能侃侃而談,我心裏很是稱意。皇後貴為國母,眼界開闊,方不至于辱沒了官家,你就是最好的人選。”
秾華謙卑俯首:“謹遵孃孃教誨。只是進宮這些天,只有那日見過官家一面,官家脾氣秉性,秾華一概不知,怕伺候得不好,惹惱了官家。”
太後寬慰道:“帝後雖是君臣,也是夫妻。心存敬畏雖應當,懼怕畏縮就不對了。你只管膽大心細,官家雖然不茍言笑,心地卻是極好的。他封你為後,對你自然高看一等。女人若有手段,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你又生得貌美端莊,何故收不住他的心呢。我已命司天監擇黃道吉日替你們完婚,女人這一生就像個開花的過程,最美應當是大婚那日。你好好籌備,官家再冷淡,絕不會辜負佳人。你與貴妃,兩個都是好孩子。我瞧出來,你比她更持重,故此官家也更屬意于你。我上了些年紀,盼着早日抱皇孫,你又統領後宮,一切都靠你了。”
秾華道是,“我自當全力輔佐官家,只是我年輕,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望孃孃指點我。”
太後笑道:“你是聰明人,便是沒有我,也能挑起整個禁庭來。”言罷四下看看,略擡手,把人都支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霎時空蕩蕩的,秾華不知她是什麽用意,遲疑着問:“孃孃有話交代臣妾?”
太後道:“官家寝宮在福寧宮,與你的慶寧宮相距不遠,你們大婚後可常來往……”其實關心兒子房中事,對太後來說是個不小的尴尬。可也是無奈何,長此以往怕斷了大钺命脈,有些話便不得不耳提面命了。
秾華讷讷地,到底紅了臉,“孃孃的意思是……”
“官家一心用在政務上,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對後宮進幸的事也是能推則推。我曾多次勸他,可說多了又怕他厭煩,只好由得他去。如今你是他的皇後,帝後琴瑟調和,是钺之大幸。所以你……”太後掖了掖鼻子,想擺出威儀來,可臉上終歸難堪,悻悻道,“你盡可想法子接近他,他也是血肉之軀,這樣如花似玉的皇後在跟前,倒不信他當真能入定。”
太後委婉地表達了她的願望,說白了就是希望秾華主動些,甚至是以色相誘。雖然她也有這個打算,可聽別人說出口,又覺得羞愧難當。她低下頭嗫嚅,“我怕惹人非議,萬一傳到前朝,谏官們送我個妖後的名頭,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點就明白,果然是個通透人兒。太後頓感開懷,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揮手道:“莫怕,只要你照孃孃的話做,誰敢非議,叫他只管找老身,老身來同他理論。”
☆、第 9 章
皇後冊立了,接下來要籌備大婚事宜。司天監定了日子,六月初二,稍一恍惚已經近在眼前了。
和親的緣故,大禮都在宮中完成,省了好多迎娶的繁瑣禮儀。不過儀式雖略減,梳妝打扮的過程卻分外冗長。香湯沐浴、傅粉、點面靥、描斜紅,從午後一直折騰到傍晚。
她耐着性子坐在席墊上任她們盤弄,問佛哥,“今天大婚,綏國知道了麽?”
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節道賀,早前也有拜帖送進內庭來,公主忘了?”
她哦了聲,“我大概是太緊張了,竟忘得一幹二淨了。”
阿茸替她抿頭,一層層的頭油抹上去,看着鏡中人笑道:“我以前讀過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