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人家,嫁出了心愛的女兒。
從阮州到沣州,再過襄陽府,入大钺邊境,一路暢通無阻。到達汴梁的這天恰巧是五月初五,倚着車圍往外看,湖上彩舟畫舫,鼓樂喧天。汴梁和建安一樣,百姓觀龍舟傾城而出,十分的富庶繁華。
可是端午雖然熱鬧,卻是個不太吉利的日子。這天有諸多講究,不能上屋頂,不能懸挂草席被褥。端午被視作瘟疫和鬼魅橫行的開始,比如有官員今天起任,或是有孩子今天降生,一概會被視為兇兆。
既然要避諱,當天肯定不宜進宮。內侍省派了宦官專程來接應,把送嫁的隊伍引進了四方會館。
秾華搭着佛哥的手下車,見門前侍立了一排小黃門,戴幞頭,着褚色圓領袍,俱掖手低頭站着。邊上侍奉的內侍高品上前行了一禮,“長公主一路辛苦,今天暫且在會館歇下,待明日清早大內擺了銮儀,再迎長公主入禁庭。”
她欠了欠身,“多謝中貴人。”提起裙角進門,一面打探,“官家可知我已到汴梁?”
“綏國和烏戎的使團一入汴梁,官家就已經得了奏報。”那內侍高品伺候她在榻上坐定,複微微一笑道,“長公主入宮後由臣侍奉,臣叫時照,有什麽差遣,長公主只管吩咐。”
秾華卻被他的前半句話弄得忐忑起來,“哦,時照,你剛才說有烏戎使團也入了汴梁?”
時照說是,“這次與大钺通婚的不只綏,還有烏戎。烏戎送來的琴臺公主是靖帝第五女,同長公主前後腳到,如今也安置在會館中。”
難怪他一口一個長公主,殷重元有挑揀的餘地,誰來入主中宮暫時還不能确定。秾華自留了一份心,倒不是觊觎他的後位,就像孃孃說的,不做皇後,見他的機會便少得多,什麽時候才能實行計劃?
她靠着引枕喃喃:“琴臺公主……多好聽的封號啊!想必人也極美吧?”
時照道:“是很美,但長公主不必憂慮,兩國通婚,相貌是其次。何況真要論起美來,依臣看,長公主還略勝一籌。”
時照的話說得很透徹了,反正已經到了人家的疆土上,究竟是福是禍,一切都聽人家的安排。就算做不了皇後,只要能入大钺禁庭,事情就還有轉圜。
她微颔首,“我這裏沒別的事了,你先去歇着吧!”
時照揖手一拜,卻行退了出去。阿茸進來替她梳頭,低聲道:“怎麽又來了位公主呢!那琴臺公主有根底,只怕咱們要吃虧。”
她是擔心她這半吊子公主身份尴尬,言官們說話又刻薄,難免不把老底掏出來理論。
Advertisement
秾華搖了搖頭,“琴臺公主再尊貴,畢竟是國君的女兒,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阿茸捏着銀梳停頓下來,思量過後恍然大悟,“要是立她為後,輩分就自發矮了一截,世上可沒有岳丈向郎子納貢的道理,這樣大的虧,钺國皇帝肯定是吃不得的。”
秾華取了磁刻鴛鴦胭脂盒托在掌心裏,垂眼道:“留點神,明白在肚子裏就行了,這裏可不是中瓦子,小心隔牆有耳。”
阿茸吐了吐舌頭,複探過來看,奇道:“太陽就要落山了,公主擦胭脂做什麽?要出去麽?”
她唔了聲,略傾前身子靠近黃銅鏡,拿玉搔頭勾上一抹點在唇間,曼聲道:“說不定待會兒有客來訪,我要四平八穩的,不能慌了手腳。”
她話才出口,金姑子就進來通傳,說西苑琴臺公主出了禦所,往這裏來了。
☆、第 4 章
天将晚不晚,院子裏光線朦胧。秾華站在臺階上迎候,不久見一個小黃門挑着香爐進了苑門,琴臺公主尾随其後。出行倒沒什麽排場,不過帶了兩個侍女,看見她,遙遙沖她颔首。
那位公主很年輕,照模樣估量,應該比她還略小些,生得勻停秀麗。穿一件雲雁細錦衣,如意月裙上栓着禁步,每邁一步,玉環珍珠相扣,簌簌作響。到近前,仰臉笑道:“不請自來,還望長公主見諒。”
秾華客套道:“哪裏,貴客駕臨,有失遠迎了。我本想換了衣裳去拜訪公主,不想公主卻先來了。”退後一步回身比了比,“公主請。”
琴臺公主一笑,白潔的牙泛着微微的品色,嘴角有細小的梨渦,襯得那五官生動異常。提裙上臺階,見她錯後了,探手來搭她腕子,嬌聲道:“我一見長公主就覺得親切,敢問長公主多大年紀?咱們兩個一般大小罷!”
秾華引她坐下,牽了袖子親自為她斟茶,應道:“我大約年長些,今年十六了,公主呢?”
琴臺公主掩口笑道:“咱們公主來公主去的,無趣得很。我閨名叫持盈,今年十五。綏國和烏戎一向交好,今日有緣和長公主相見,若長公主不棄,咱們姊妹相稱罷。我從來沒有出過烏戎,這回離鄉背井,心裏也沒底。倘或能和長公主親近,就算入了禁庭,也不愁沒人做伴了。”
女人交鋒,軟刀子來去,當提防還是得提防。不過見她靈動可愛,秾華不覺得反感,便親親熱熱攜了手道:“我正求之不得呢,怕進宮後沒人說話太寂寞,如今有了伴兒,這下子放心了。我虛長一歲,就賣老做阿姊吧!”
她撫掌道好,“我在烏戎也有幾位阿姊,彼此感情很好。只因她們年紀都不合适,最後挑了我來和親。”她壓着嗓子在她耳邊說,“不瞞阿姊,我并不情願來這裏。無奈我阿娘逼得緊,我不答應便在我床前哭,說了一堆民族大義的話,我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上了牛車。阿姊呢?也是家裏逼着來的麽?”
秾華心裏知道,她此來其實是為探底,既然要打擂臺,總得先摸透敵人的斤兩。她在綏國的情況,她不可能不知道。半道上做了公主,被匆匆送到大钺來,再問是不是情願,豈不多此一舉?
她笑了笑,“女子婚嫁從來由不得自己,願與不願,其實不重要。”
持盈聽了沉寂下來,點頭道:“也是,既這麽就不說了。”換了個輕快語氣,頗有些得意地邀約,“我随車帶了好些小玩意兒,皮影呀、雙陸呀,還有鶴格①,回頭有了空閑咱們一處頑。”
她看上去還是小孩子脾氣,這樣的性格和長相,想來大受男人歡迎吧!秾華羨慕她純質,可惜各為其主,否則真可做密友。
持盈見她話少,忽閃着一雙大眼睛問:“阿姊平日做什麽消遣?我在烏戎時不成器,和宮娥打馬吊被活捉過好幾回。阿姊斯文人,必定每日讀書做女紅罷?”
秾華笑道:“也不盡是,偶爾自己演傀儡戲,玩皮影什麽的。”
“那好極了,咱們兩個湊在一處還能演一臺戲呢!”她喜笑顏開,因人生得嬌小,坐在官帽椅上腳尖還未及地。腿蕩啊蕩,裙子沒過腳背,飄飄然掃過青磚。挨過來一些,細聲問,“阿姊以前聽說過官家麽?不知官家長得怎麽樣。”
聽自然聽說過,一國之君,桀骜又殘忍,總歸生了一副刻薄的面相。她想起宴春閣午後做的那場夢,那個朱紅紗衣的人到現在都叫她心生恐懼,也許殷重元就長得那樣吧!
她慢慢搖頭,“我聽我孃孃零星說起過一些,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持盈端起茶盞抿了口,眼波從碗口上方漾出來。潤了潤嗓子,複又把盞放回香幾上,“我聽說官家不愛說話,我常想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如何治理國家呢,言官頂撞他,他怎麽反駁?難道寫下來麽?”
秾華笑道:“不愛說話罷了,又不是啞巴,別人罵他還不知道回嘴麽!我看大钺在他治下富庶得很,想必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持盈笑吟吟望着她,“阿姊喜歡官家這樣的人麽?你說官家會選誰做皇後?”
她倒是不帶拐彎,秾華一下子被她問住了,含糊道:“誰做皇後,真說不好。倘若官家冊封的是妹妹,我日後便要多仰仗妹妹關照了。”
持盈連連擺手,“斷不會是我的,我倒覺得官家會看上阿姊。阿姊長得多美啊,我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麽标致的人兒。我在烏戎時,大內個個說我好看,害我信以為真了。可今天見了阿姊,才發現自己半點女人味也無。阿姊坐在這裏像一幅畫兒,官家一定喜歡你。剛才阿姊說的話我少不得也要說一遍,要是阿姊掌了鳳印,千萬要看顧我些。我若有哪裏不足,阿姊莫生我的氣,我年輕不懂事,阿姊只管教導我。”
可見是不相上下,至少在她眼裏,自己算得上是個勁敵,否則不會說得這麽圓融。女人在一起,要顯得懂禮數就得相互吹捧,有來有往才是道理。她誇你,你生受了,這是你失态。必須誇回去,兩下裏都得宜,才能各生歡喜。
秾華就燈看她,少女的皮膚光潔,踏上和親路前開了臉,細小的絨發汗毛都清理幹淨,越發像美玉拂了塵,光鮮得直達人心。
“宮廷是個沉悶的地方,進去了就被困在四方城裏。妹妹天質自然,同你在一起心裏格外舒稱。官家在前朝為國事繁忙,回了禁庭必定願意松泛些,我若是他,怎麽不選你?”她抿嘴淺笑,轉而拍拍她的手道,“咱們都別猜了吧,宮中自有考量。官家仁孝,上面還有太後,咱們盤算得再好,終歸要聽人家的意思。”
持盈點頭不疊,“阿姊說得很是,反正寸步留心總沒有錯。我一向大喇喇慣了,擔心入宮後惹得太後和官家不快,阿姊要是察覺哪裏不對,千萬提點我。”
秾華與她周旋半天,說的都是無意義的場面話,也弄得口幹舌燥。正想問她在不在這裏用飯,她身邊女官進來道了一福,湊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她跳下官帽椅嘆道:“叨擾了阿姊半天,我該回去了。這幾天路上颠簸睡不好覺,叫醫官開了方子,每日早晚都要喝上兩碗,真是苦不堪言。明天咱們一同入宮,還有再見面的時候,今日就先告辭了。”她出門下臺階,回身揮了揮手,“阿姊留步,早些歇息,否則明天眼下有青影,就不好看喽。”
秾華含笑送別,看她出了垂花門才轉回屋裏。這時黃門絡繹送食盒進來,金姑子攙她落座,低聲道:“這位公主不簡單,小小年紀這樣會說話,長公主要小心,千萬不可和她交心。”
她哦了聲,“金姐姐怎麽看出她不簡單?”
金姑子拿巾栉擦了銀箸遞給她,“我們在宮中見的人多,單看容色就能猜出七八分。琴臺公主眼神閃爍,不似長公主從容不迫。這種人太過活絡,即便沒有歪心思,也在壞與不壞的邊緣,難有真心。”
秾華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拐着彎說我眼神足,盯人能盯出個窟窿來。”
幾位女官聞言吃吃笑起來,弦兒繃得太緊了,難得有舒闊的時候。
她略用了幾筷姜豉,叫人翻黃歷來看,喃喃道:“從建安到這裏走了五十七天,先生應該已經到了……”轉頭問佛哥,“有沒有人來四方館打聽我?”
佛哥說沒有,“公主在汴梁有舊相識?”
秾華道:“不是舊相識,是我在家中時的西席。他和我約好的,日後若是有人自稱崔竹筳,想辦法通報我。他有智,可以幫我大忙。”
佛哥道是,侍候她用罷了飯,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四方會館外人聲鼎沸,宮內派遣的儀仗到了,各色寶扇、華蓋烏泱泱排出去老遠。秾華梳妝完畢出門,穿着緋繡衫的內侍架起雲文步障送她上厭翟②。她掖起袖子登車,入簾那刻似有察覺,向遠處樓宇眺望,勾片欄杆前有人背對朝陽站立,身後光華萬千。她頓了下,那身形只消一眼就認出來,是崔竹筳。看來他早就到了,沒有立刻來找她是出于謹慎,畢竟她剛到大钺,一言一行頗受矚目。
原本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只要他在,不論遠近都讓她覺得有了根底。她長出一口氣,收回視線入車內,待坐定了扭頭看,琴臺公主的紅紗步障也從館門上出來了,兩班鹵簿一前一後相随着,浩蕩往皇城而去。
見分曉的時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頭在大袖中用力握緊。今天或許能見到殷重元,可惜暫時不能奈他何。入宮闱不得帶兵刃,要先安頓下來才好周旋得開。其實她心裏急得很,最好立刻解決。但弑君于大庭廣衆下,大綏難逃幹系。讓後繼之君以此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禦座還沒焐熱,倉促迎戰怕能力不夠。
她一時又感覺心慌,要讓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钺帝後宮的,宮中的女人哪個不是他掌中物?萬一要禦幸,她又怎麽應對?
她壓着領口,聽見心在胸腔裏跳得通通作響。其實見孃孃時她就已經想過,當時下了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又覺得一腳踏空了。她再有主張也是個年輕姑娘,前途是康莊還是遍布荊棘,她已經說不清了。
钺國的皇城同綏不一樣,綏是建在山上,山巒高低,宮殿也随地勢起伏。钺的不一樣,平原廣闊,工匠可以發揮無盡的想象。她們是鄰國公主,進宮為後為妃,可走宣德門。秾華沒見過這樣壯麗的門禁,朱門綴金釘,門券幽深,甚至連屋頂的瓦片都是銅制镌龍鳳天馬。兩國的國力從細微處便可窺出一斑,越是這樣,越是醍醐灌頂,提醒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這宮掖裏不容閃失,稍有行差踏錯,恐怕沒能接近殷重元就屍骨無存了。
钺國禁庭尤以內侍多而著稱,入宣德門就見禦道兩邊站滿了黃門,看衣着打扮,從高班到都知具有。她一路走來,一路有人垂首行禮。将至前朝時一位內臣上前揖手,“公主請随臣來。太後在寶慈宮等候多時了。二位公主入內庭,可先行家禮再行國禮。官家此刻在紫宸殿視朝,朝散便會同來,長公主先請罷。”
她颔首道謝,腳下未緩,提裙踏進了左長慶門。
☆、第 5 章
外界對今上的揣測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盡人子的孝道,這點大約有些依據。太後的寶慈宮,宮掖規格只略遜于前朝紫宸殿,臺基建得很高,從天街到丹墀,約摸有二十多級。如此堂皇鼎盛,在這泱泱後宮中算是獨樹一幟了。
秾華牽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宮裏眼雜,她們這些外來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經受一系列的考察篩選。大到品性見識,小到談吐行坐,無一沒有衡量标準。所以要慎,要穩,太後是通往中宮寶座的頭一道關卡,只有讨得她的歡心,在後宮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氣。
石階上的龍鳳紋閃退出視線,她逐級攀登,到達頂端時,眼前豁然開朗。寶慈宮正殿兩側矗立着巨大的金漆青龍八竅香鼎,鼎中香煙袅袅,一股檀香氣盈滿乾坤。宮娥引她進殿,殿中相思方紋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她低頭看地上倒影,仿佛隔着波光看水晶宮,兩掖擺設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幾步,見屏風寶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鬓,一副隆重打扮。
她斂神站定,舉手加額行拜禮,“大綏成國長公主,恭請太後常樂無極。”
她穿流彩暗花雲錦宮裝,人雖纖細,卻架得起滿身繁複的錦繡。太後從上到下仔細端詳,宮中女人,但凡長得美些,總有股妖俏之氣,她竟是個例外。她的美是明淨優雅的,有她獨到的姿态。讓她想起以前一位善用金碧畫牡丹的畫師,寥寥幾筆,可以勾勒出別樣的妩媚與昂揚。
太後聲音裏都含了笑,吩咐左右攙扶起來,和煦道:“長公主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素聞長公主美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我二十年前曾與你母親有過一面之緣,多時不見了,郭太後安好?”
她恭順應個是,“謝太後垂詢,我母親一切都好。秾華離開建安時,孃孃曾囑咐我問候太後,另備了薄禮,命我轉呈太後。”
兩只錦盒頗為玲珑,內侍進獻上去,太後看了一眼,笑道:“你母親有心,老身身子骨尚且硬朗,有勞她挂念了。”
正說話,琴臺公主後面也到了,稽首行了禮,同樣有禮呈上。太後看來很歡喜,臉上一直帶着微笑。擡了擡手,賜公主們入座,一面道:“今天是黃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飛進兩只金鳳凰,是我大钺之福。二位公主剛到,但是不要拘謹才好,這裏和自己家中是一樣的,各自随意些。”反複看了又看,點頭道,“公主們都是好相貌,什麽樣的山水才孕育出這樣的美人兒呢。我只有官家一子,不曾有過女兒,日後婆媳就像母女一樣相處,我也十分的圓滿了。”
當朝太後母家姓王,憫帝在位時封貴妃,品階不及雲觀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後宮佳麗仰望了。雲觀死後兩個月,他母親崩于慶壽殿。到底是傷心過度還是遭人謀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見這位太後表面和藹,私底下只怕也不簡單。
可是這宮廷中,又有哪個是簡單的呢?看開了其實沒什麽,彼此都是長袖善舞,誰也不比誰幹淨。
持盈實在是個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道:“既這麽,我和阿姊就随官家,直呼您為孃孃了。孃孃是信佛還是信道?”
太後挑了眉,有意問她:“道禪本一家,信佛怎麽樣?”
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無邊麽。”
“那麽信道呢?”
“信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來,“我母親信道,對老莊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書——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太後聽了愈發和善了,攏手說:“好得很,我和你母親一樣。不過此道非彼道,道家與道教還是有區別的。你們孩子家多悟道,好修心養性。這宮掖明争暗鬥太多,到了你們手上,望和睦相處。和則靜得所安,是以聖人守和。我遷至寶慈宮後重修了臺階,你們來時可數過有多少級?”
持盈答不上來,轉過眼看秾華。秾華笑道:“我恰巧數了,共有二十八級。”
寸步留心,這是極好的。太後贊許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級,也不是二十九級,長公主可解其中意?”
她微微俯首道:“我并不從佛從道,一點拙見,說出來孃孃別笑話。帝王之數為九,後宮閣分當避諱。二十八級,減之一分有克撞,兩數相合是為圓滿。道家講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孃孃這樣胸襟,秾華當以此為訓。”
太後欣然而笑,初現的一點老态轉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滿三年,樣樣具好,只有一點叫我憂心。如今二位公主和親大钺,望萬事以官家和禁庭體面為重,潛心輔佐,方不負我對你們的期望。”
這算是鄭重托付了,秾華忙和持盈起身行禮。心裏不免犯嘀咕,二十三歲不近女色,也沒有一位皇子皇女,想來不是有隐疾,就是有龍陽之好。她們才來,太後的話暫時挑揀着說,世人都好面子,等日子久了,想瞞也瞞不住。
這廂兀自盤算,那廂內侍揚聲通傳,一句“官家到”,震得廣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後挫了挫,掩其鋒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見持盈不動聲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臉上突然顯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持重來,這種神色不是拉着臉、沉着嘴角就能佯裝的。秾華反而舒了口氣,她也怕自己被宮中的勾心鬥角蒙蔽了雙眼,怕把別人想得太複雜,讓自己陷入四處樹敵的窘境。其實是她多慮了,依附權勢而生的人,真正天真無邪的不會送來聯姻。何況烏戎是得知綏國派出了送親隊伍後匆匆籌備,目的再明确沒有,就是怕大钺和綏結成聯盟,烏戎落了單,直挺挺挨打。
所以她們之間的争奪在所難免,未來不知是怎樣的一副場景,誰榮誰辱,各憑本事罷了。
她靜下心來,沒法擡頭,眼梢卻留意殿門上的動靜。未幾見兩個內侍黃門在檻外站定了,一雙烏舄踏進視野。今上着绛色紗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帶,從倒影估猜身量頗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着,晦暗的,也許還有些猙獰。
秾華心頭發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難以言喻了。憎恨裏夾帶了恐懼。為什麽恐懼,大約是因為初來乍到,對陌生的環境還不能适應吧!
今上步态佯佯,從她面前走過,至寶座前揖手:“兒與孃孃請安。”那嗓音難以描繪,猶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孤高,卻又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太後受了今上一禮,指指兩掖,“這二位是綏國和烏戎來的公主,請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宮,位分還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則人心浮動,日子也過不到一處去。”言罷又笑道,“先頭我們相談甚歡,官家一到,公主們便害臊不說話了。快別拘着了,進了一家門,便是一家人,先與官家見禮罷!”
兩人聽了指派,施施然頓首跪拜。今上話不多,請她們免禮,卻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開了。
無論如何算是個守禮的人,應該和傳聞沒有太大出入。秾華順勢擡眼看,恰巧與他視線相撞,心頭頓時一悸。
惡人應當有個惡毒的面相,就像午後那個夢裏人一樣,橫眉豎目,滿臉的不耐煩。可他卻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貴的氣勢長在他骨血裏,即便滿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後的武裝。仿佛他就應該是那樣,站在九重塔頂,俯視衆生。
孃孃說只要是個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無感情地一瞥,她沒能捕捉到任何驚豔的光。看來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進他的心,這種渾身長刺的人,就算得以親近,只怕也要紮得自己傷痕累累了。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綏和烏戎,代我答謝國君美意。二位公主長途勞頓,不必拘禮,請坐罷。”
如果願意和對方對話,必定留個楔口,好讓人有應承的機會。但他收勢很快,完全輪不着她們表明決心。秾華和持盈道謝落座,氣氛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像後宮中的家常相處,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滿了詭秘錯綜的暗湧。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和親确實是種外交手段,現在談情說愛為時尚早。她們是別國來的,身上背負使命,注定将來的所有感情都帶着政治色彩。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側的持盈,“我為王時曾随使節出使烏戎,晚宴上見過公主。”
持盈啊了聲,“官家還記得我麽?我那時尚小,大病初愈随我爹爹宴請尊使,算算已經過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辭說得相當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氣,我曾問爹爹,那位是不是钺國太子,爹爹說不是,我還滿心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钺,官家風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烏戎之福。”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斷不明是贊同還是嘲諷。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
秾華靜坐着,察覺他目光調轉過來,略偏過身子,等他開口。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卻一味沉默,只聽銅錢在案上旋轉,發出迅捷連綿的聲響。她凝神靜氣,銅錢越轉越慢,終于啪地應聲而倒。這回總該說些什麽了,不想卻又迎來新的一輪,邊緣破空,甚至引發嗡嗡的震蕩。
要比耐心麽?這倒沒什麽。崔竹筳授課不單講四書五經,每天還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細,心念也微細,對于等,她有獨到的心得。
兩下裏都不言語,只聽見玉漏滴答,和那銅錢偶爾的傾倒之聲交錯,回旋于大殿之上。終于他輕輕咳嗽一聲,話不比對持盈,說得頗有鋒棱。
“建安城中有美人,傾國之姿,颠倒衆生。可惜成國長公主不是出自綏廷,據說是郭太後入宮前所生?”
換了別人當要窘死了吧!她看見持盈投來目光,自存了三分譏笑。她卻從容得很,欠身道:“與大钺聯姻的是大綏,綏國以建帝為首,我是建帝親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罷抿唇淺笑,眼中一派澹寧,“官家是大乘之君,氣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綏若是随意找個宮女冒充,那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我與我主一母同胞,雖然不是出自綏廷,但對官家的仰慕,和別人毫無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萬裏河山,竟容不下我一個小女子?”
她有這樣氣魄,倒是出乎他的預料。最後那句有些份量,不冊封她,顯得大钺小家子氣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緩緩摩挲銅錢表面,頓了下方道:“不單如此,我還聽聞長公主和懷思王是舊相識,可有這回事?”
秾華心裏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钺王座最後的贏家,怎麽可能是等閑之輩!雲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對于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
☆、第 6 章
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雲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
秾華勉力定下神道:“确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後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別,就沒有小時候那麽熱絡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命和親,心裏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的兄長,看在王爺的面子上,也不至于難為我。”
說得十分巧讨,畢竟他和雲觀是兄弟,雲觀的死,他應當惋惜難過,對于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
今上一哂,不再問別的話了,轉過臉對太後道:“垂拱殿裏還有臣工等我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孃孃費心,兒就不在這裏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裏也有數,太後不便追問位分怎麽安排,稍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點頭道:“你政務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诏書再挪不遲。”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過秾華面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
他一走,殿裏氣氛才松散下來。太後請她們用果子,嘆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後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當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
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禦妾都不如,往後也沒臉在宮裏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秾華和持盈交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秾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着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劃,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上,真應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後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钺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柔情似水,潤物細無聲麽,官家終有一天會松動的。
“一早上忙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後別過臉吩咐內侍,“領二位公主回閣內,好好侍候。命後省加派管事的黃門主持,公主們缺什麽全由他們張羅。”說罷槌槌肩頭道,“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請他帶你們上艮岳散散心。那地方可說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
兩人起身道萬福,請太後保重鳳體,按序退出了寶慈殿。
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着金姑子她們在夾道裏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彙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他們放心。
內侍殿頭在前面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殿閣衆多,太後撥了翔鸾、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先遣了尚宮進閣內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息,若太後和官家有請,臣自當派人通傳。”
秾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
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裏,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後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