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米盛看到陳星澤來了,為雙方引薦。
“這是我妹妹米婕,這……這是我朋友。”
“我叫陳星澤,你好。”
“你好。”
米婕聲音不高不低,很冷淡。她穿着高跟鞋跟米盛差不多高,背脊筆直,一身标準的淺灰色OL裝看起來十分嚴苛。她嘴唇抿成一道鋒利的線,看向陳星澤的目光裏帶着屬于長者的審視,很有壓迫力。
陳星澤有點緊張。
米盛也比陳星澤大很多,但陳星澤跟米盛在一起就不會緊張,他時常忽略米盛的年齡,有時甚至覺得米盛有些舉動十分稚嫩可愛。
“誰是家屬,來領一下藥。”護士來叫人,米盛應聲,“這裏……”他跟着護士去領藥,陳星澤內心慘呼,不想讓他走。
只剩米婕和陳星澤,陳星澤有種獨自面對初中教導處主任的感覺。
“那個,我進去看看阿姨。”陳星澤想往病房裏躲,米婕在後面說:“從今天起我來照看媽媽,等她出院了我就接她回去。”
陳星澤駐足,“你要接阿姨走?那米盛呢?”
米婕嗤笑,“讓他照顧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我早該想到才對。”
陳星澤覺得米婕的笑容很冷酷,他知道自己不該幹涉別人的家務事,但還是忍不住幫米盛說話。
“他很盡心照顧阿姨的……這次、這次是意外。”
“那下次呢?”
“不會有下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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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什麽保證?”
“我……”
米婕平緩的聲音帶給陳星澤很大壓力,他不敢看米婕的眼睛,小聲嘟囔:“……幹法律工作的人都像你這樣嗎?”
冷冰冰的……
米婕神色不變,“你怎麽知道我做法律工作,米盛跟你說的?”
陳星澤:“嗯,他提過。”
米婕依舊審視着陳星澤,陳星澤都不敢喘氣。又過了一會,米婕說:“你過來,我們換個地方聊。”
米婕領頭,陳星澤迫不得已跟在後面。米婕來到走廊盡頭,推開安全通道的大門,等陳星澤進來再度關上。鐵門隔絕了外界聲音,潮濕的水泥氣味也蓋住了消毒水的味道。米婕靠在窗口。窗外有一臺大型起重機,醫院正在擴修住院部,施工人員走來走去。
米婕掏出一支煙,點着,又将煙盒往陳星澤這邊意思了一下,陳星澤搖頭,“我不抽煙。”
米婕将煙收起來了。
陳星澤說:“你抽煙的姿勢跟米盛很像……”
“你很了解米盛?”
“也不是很了解。”
米婕細長的手指夾着煙,眼眸在煙霧中微微眯起。
“你是他男朋友?”
陳星澤一驚,“啊?不、不是。”應該還不是……
米婕聽到他否認,輕笑一聲,說:“也對,你這樣的男孩怎麽會跟他那種人在一起呢。”
這話聽着就有點刺耳了,陳星澤說:“米盛人挺好的,很多人喜歡他呢。”
“是麽?”
陳星澤抿抿唇,鼓起勇氣說:“其實……其實我聽說過一點你們家裏的事,我是外人也不好說什麽,但我知道米盛真的很愛你們,很想跟家裏重塑關系,你們能不能——”
“不能。”
陳星澤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這句“不能”聽得他心都涼了。
“可米盛也沒做錯什麽,全讓他承擔太不公平了……”
“全讓他承擔?”米婕有些好笑地重複了一遍。她又抽了口煙,徐徐吐出煙霧,回憶道:“我們家以前條件很好,八十年代時候就是萬元戶,你可能都沒有聽過這個詞。那時父母身體都很健康,工作也順利,我和哥哥的學習成績也很好。所有事都很完美,但這一切在我十五歲那年就結束了。”
她的語氣很平淡,時間磨平了憤怒,只餘下苦果。
她用就事論事的态度問陳星澤:“在法律裏,很講求責任認定,事情變成這樣,總該有個人負責。你說他沒有錯,但我的家沒有了,你告訴我應該怪誰?”
陳星澤不喜歡這樣的談話,他覺得壓抑,覺得透不過氣。
“其實……”陳星澤低着頭,艱難道,“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家人能支持他的話,事情可能就不會變成這樣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糟。”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錯了?”
“我沒這麽說。”
米婕呵呵笑,煙燃到一半了。
“我們家有四個人,按照3比1的票數也該他妥協才對。”
“不能這樣看吧……”
“那該怎麽看,你覺得應該多數服從少數?”
“不是。”
陳星澤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個怪圈裏,他急于尋找出口,可他找不到。
“也只有像你這樣完全站在他那邊的小朋友,才能說出‘他沒有錯’這種話了。”
陳星澤潰敗地垂下頭。
米婕靠在窗口,淡淡道:“其實我恨他,并不因為他是同性戀。他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對我而言意義不大。我恨他是因為他為了別人背叛了家庭,他出櫃時父親正在競選單位黨部書記,而我正在準備考試。這些他都不管,他考慮的只有自己,他毀了這個家,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米婕将此事蓋棺定論,陳星澤心口空空的。
煙燃盡了。
米婕将煙蒂撚在窗縫裏,轉身往外走。
“如果他喜歡的是女孩,大概就沒有這些事了吧……”
在米婕走到門口時,陳星澤輕聲開口。
“其實我曾經也想過,同性戀到底算不算是一種病。”
米婕停下腳步。
陳星澤:“說到底人也是生物的一種,生物最基礎的本能就是繁衍生息。如果這樣看,大概我們真的有問題吧。”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不屬于這個年齡段的沉重和無奈。
“……可已經這樣了,改不掉的東西我們又能怎麽辦。而且我想人再怎麽說,也跟其他動物有差別吧。文明發展到現在,我們總歸可以找到什麽方法,貢獻一些其他的東西,來補償家庭補償社會。”
米婕擰開鐵門把手,卻沒有出去。
她低聲道:“怪不得他會這麽着迷。”
陳星澤沒聽清,“什麽?”
米婕回頭,淡淡道:“你跟米盛很不一樣,他不會想這些問題。他不會反思,也不會自省,他是個對待感情極其自私的人,他只會考慮他自己。”
陳星澤:“你不要這樣說他,他不自私,他對我很好,他對你們也很好。”
米婕笑了。
“當年父親将他趕出門時,曾經給了他一筆錢,這個他沒跟你說過吧?”
“……沒。”
“父親要跟他斷絕關系,但到底念及親情,給他拿了錢。他本來可以換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重新開始,這樣對所有人都好。或許等大家冷靜下來,将來還有講和的一天。可他始終不走,只要有空他就會回家,被罵被打還是會回來,最後把家逼成這個樣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陳星澤說:“不知道……”
米婕接着道:“去年我跟男朋友結婚,那時我就想把媽接過去了。明明這樣他也能輕松下來,可米盛還是不同意。你覺得他這樣做是因為孝順嗎?”
陳星澤無言。
“不是。”米婕回答他,“那是因為他身邊根本離不開人。小時候樓道裏沒有燈,他每次都要拉着別人的手才敢上樓。長大了也一樣,自從宋柏楊背叛他,他這毛病就越來越嚴重了,等你跟他相處久了就知道了。”
兩人一同陷入安靜,米婕不欲再談,邁開步伐準備離開,陳星澤再一次喊住她。
“對了!你提醒我了!”
米婕回頭。
陳星澤:“宋柏楊!你不是不知道該追究誰的責任嗎?就怪他吧!”
米婕挑眉,陳星澤破罐子破摔。
“怪他怪他!我們一起怪他!你不要怪米盛!”
物極必反的道理派上用場,陳星澤的發言幼稚到了極點,反而很有說服力的樣子。米婕思考片刻,笑着點頭,“嗯,行,你想怪他就怪吧。”
陳星澤滿意了。
米婕走了,陳星澤沒敢跟她同行,等了幾分鐘才回去。米婕已經接替米盛照顧母親,米盛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陳星澤。他最近休息得不好,總是發愣,陳星澤坐到他身邊才回神。
“你們去哪了?我問米婕她不告訴我。”
“去樓梯那聊了一會。”
“聊什麽了?”
“也沒聊什麽。”
“那怎麽這麽久?”
米盛就像個生怕自己被同學孤立的小學生,不停發問。陳星澤握住他的手,溫聲道:“說了點阿姨的病情,還有出事那天的事。”
“哦。”米盛低下頭,“她很生氣。”
“氣一會就好了,不會一直氣的。”陳星澤将米盛的手拉到自己腿上,然後看到米盛的脖子有點紅了。
“你皮膚好白。”
“是嗎……”
“變一點顏色看得清清楚楚。”
米盛知道他在說什麽,将臉偏向另一側,想抽出手來,但陳星澤不松。米盛似乎輕嘆了口氣,低聲說:“你考試結束了?”
“嗯。”
“要回家了嗎?”
“沒,我跟家裏打電話了,這個假期不回去。”
米盛一下子就轉回來了,陳星澤看着他的反應,心裏像有個癢癢撓。
“為什麽不回去?”
“留下照看你。”
“我不用你照看。”
“是嗎,那我還是回去吧。”
米盛又不說話了。
陳星澤笑了笑,拉着米盛的手,頭靠到背後牆上閉目養神。
陽光很溫暖,陳星澤長呼一口氣,昏昏欲睡。“怎麽回事,忽然想寫譜子了……”他試着哼了幾個小調,腳下滿意地打着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