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陳星澤自認為跟米盛見面的次數算不上多,當然這是在以陸昊作對比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他不知對于米盛而言,這已完全稱得上“頻繁”,甚至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
“你經得住這麽兩頭跑嗎?”在米盛樂此不疲的時候,Jo提醒了他。“以前都是叫他來,現在怎麽你過去的次數多了。”
米盛:“小鬼要上課嘛。”
Jo:“難道你不要上班?不是我多管閑事,你從前跟人來往都是多一分錢不肯花的,現在閑錢都搭在他身上了。”
米盛:“他還是個學生,總不能讓他花錢。”
Jo:“你忘了自己家裏什麽情況了?更何況陳星澤比你小這麽多,還對那個直男一往情深,你覺得自己有機會嗎?”
米盛彈彈煙,“我什麽時候說對他有興趣了?”
Jo冷笑。
米盛小小地做了個鬼臉,轉過頭不去看他。
“生活好煩啊……”米盛趴在吧臺上,像只午後發懶的貓,軟綿綿地抱怨,“你就當我花錢買個夢,緩解壓力,可以吧?”
“你小心把自己玩進去。”
米盛打了個哈欠,困倦地說:“不會的啦……”
一句花錢買夢,讓米盛給自己的情感找到了合理的借口。他越發積極地聯系陳星澤,不管碰到什麽困難都想讓他來幫忙。
陳星澤跟別人不同,他來幫忙時嘴總不停着。米盛丢三落四和作息異常這些小毛病都會被念叨。他還會批評米盛私生活混亂,絮絮叨叨像個老媽子。米盛偶爾也會覺得煩,煩急了就會給陳星澤罵走。但是下一次需要幫忙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時間找他。
就像慢性中毒。
米盛知道陳星澤打從心底不認同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他還是盡己所能地幫助他,這一點讓米盛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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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發生最厲害的一次沖突是在一個冬日。
那時陳星澤課業繁重,正在準備藝考。而米婕男朋友工作上的事已經敲定了,準備帶米振國離開。米盛跟家人的關系一直很僵硬,但真到要分別的時刻,米盛還是很不舍。他想給米婕一筆錢,可惜自己的存款早就花光了。
恰逢那位嗜好獨特的黃制片人在北京,米盛一咬牙,通過高喜文聯系了他。黃制片對米盛念念不忘,而米盛自己也急着用錢,兩人一拍即合,又是一番鏖戰。這回米盛很敬業,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傷痕累累,體無完膚。
這傷比預想的嚴重很多,他給Jo打電話,讓他來北京接他。Jo也不知道起了什麽心,将米盛的地址給陳星澤了。
陳星澤到酒店時,看到米盛半死不活的樣子,立馬拿出手機報警,米盛用最後一絲力氣攔住他。
“別報警。”
“你都這樣了還不報警?”
“……你情我願的事報什麽警。”
“什麽?”
陳星澤難以置信,米盛想扶他站起來卻被他一把推開。米盛摔在地上,疼得眼前發黑。
“你适可而止點行不行。”陳星澤沖他喊道,“非要這麽自甘下賤嗎!”
自甘下賤。
這是陳星澤罵過米盛最重的詞。
這也是陳星澤第一次将需要幫助的米盛留在原處,獨自離開。
米盛在地上坐了一會,終于意識到陳星澤不會回來了,他哆嗦着拿起手機,給Jo打電話。
“為什麽要讓他來?”他聲線顫抖,“我沒招惹你吧。”
Jo沒有道歉,冷漠道:“我是讓你清醒一點,如果你這半年沒去北京這麽勤,至于現在這點錢都拿不出來嗎?”
米盛想發火,想罵一句老子願意關你屁事。可眼下的慘狀告訴他,即使他喊出口了,也沒有任何威懾力。
米盛挂斷電話,腦袋空空地穿衣服。
在他套襯衫的時候,門被拍響。米盛手一抖,沒系上扣子。他來到門口,眼睛貼在貓眼上看,是陳星澤回來了。
陳星澤在他覆在貓眼上的一刻擡起頭,他們對視上,陳星澤說:“開門。”他拎着一個小袋子,裏面裝着在藥房買的碘酒和紗布,還有一些創傷消炎藥。
米盛沒有系上的扣子,全部由陳星澤系上了。米盛一直注視着陳星澤,看他為自己處理傷口。身體已經疼到發麻的地步,但米盛一聲也沒出。
房間裏悄無聲息,過了一會,米盛看到有眼淚從陳星澤的臉頰下滑落,滴在毯子上,滲進縫隙裏,全無痕跡。
“我都沒哭,你哭什麽?”米盛問道。
陳星澤低頭給他穿襪子,米盛的腳踝上有深深的繩印。
“我們認識很久了……”
“是啊。”
陳星澤:“之前我只是在網上随便找了一個號碼,聯系你的時候,我本來都沒抱什麽希望的。但你跟我做朋友,還給我講了很多我不懂的事,雖然你騙了我,但那些假的故事我也很喜歡。”
陳星澤幫米盛穿完襪子,又幫他穿鞋,米盛就像個嬰孩一樣,由着他弄。
“我只熟悉你一個圈裏的朋友,你年紀又比我大,我很多事都拿你做參考。看你這樣,我總忍不住想将來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不可能。”米盛打斷他,“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別亂想,不可能。”
陳星澤:“所以我總是盡全力幫你,我希望你能幸福。如果像你這樣條件的人都沒辦法有好結局,那我對未來真的一點信心也沒有了。”
陳星澤低下頭,這讓眼淚流得更快了。
“我求你了,你就當給我點鼓勵行不行,讓我看點好的東西。陸昊已經一個多月沒聯系我了,我找他也找不到,我不知道怎麽了。他不是那種忽然消失的人,但萬一開竅了也說不定。”
米盛看着面前啜泣的少年,他閉着眼,睫毛上全是淚珠。那雙漂亮的手不停地抹眼淚,卻怎麽也抹不完。積攢很久的壓力釋放出來,陳星澤脆弱不安。
米盛探出雙臂,将少年輕輕抱在懷裏。
“沒事的,沒事的……”
他用最輕柔的聲音安慰他,可心底卻産生一絲莫名的歡喜。
他不找你了?
不找了才好。
淚水滲進傷口裏,蜇得生疼,但米盛覺得沒關系。
以毒攻毒,這種程度剛剛好。
那日陳星澤給米盛送回了津城,大約一周後,陳星澤收到陸昊的消息。
陳星澤問陸昊為什麽這麽久沒有聯系。
陸昊說家裏有點事。
陳星澤問什麽事。
陸昊說媽媽走了。
陳星澤并沒有理解這個“走”是什麽意思,他在手機上打出“去哪了”三個字,在發送前一秒,忽然頓住。
趙珊在一月中旬,突發心梗。據說發病時她獨自在家中,家人回來已經晚了。
陳星澤短短五分鐘的時間嘴裏就爛掉一大片。
變數總是突發在人措手不及時,在這天之前,陳星澤從沒覺得陸昊的人生路上會碰到什麽過不去的坎,就算他永遠天真犯傻,陳星澤也覺得這個世界傷害不了他。
他之前聽陸昊說過趙珊心髒不太好,但就像吳行芝也總說自己身體不好,陳河也總感慨上了年紀一樣,他以為大人的話都只是說說而已。
他一閉眼就能看到趙珊驅車幾百公裏給他送玫瑰時的笑臉,一呼吸就能聞到他們最後談話時面前咖啡的香氣,他要如何相信那個用很溫柔的聲音請他幫忙的阿姨已經不在了。
而他都不敢相信的事,又怎麽讓成天只知道傻笑的陸昊相信。
“其實一開始我都哭不出來,我總覺得是誰在跟我開玩笑,下一秒她就會打電話給我,我一直都在等。”
陸昊從沒用過這樣低沉的嗓音說話,就像個大人。
陳星澤在聽到這聲音的瞬間,就知道那些夢幻的童話皆已遠去。
他最疼愛的人,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一瞬間長大了。
陳星澤不知該說什麽,當悲傷感同身受,就知道安慰是沒有用的。
陸昊請陳星澤幫忙,去家裏看看他爸爸。
“我爸身體不好,我現在回不去,你幫我看看他行嗎?”
那時陳星澤正在藝考關鍵階段,馬上就有校考了,但陸昊開口,陳星澤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米盛知道情況後,不顧Jo的反對,拖着還沒完全恢複的身體陪陳星澤去了陸昊家。
那是一次很糟糕的經歷。
他們到的時候陸昊家正在發生激烈的争吵。
陳星澤聽陸昊說過,他們家發家全是靠趙珊。趙珊剛退役時條件并不好,長相一般,也沒有錢。而陸昊父親很英俊,家裏也算中産。一開始男方家裏都不同意,但陸昊父親愛上趙珊,兩人私奔了,有了陸昊之後才回來。生米煮成熟飯,家人也不得不同意了。
随後的日子裏,趙珊憑借一己之力,将家經營得蒸蒸日上。她給陸昊的幾個叔叔,還有陸昊的奶奶都買了房子,大家過上安逸的生活。
如今家裏的頂梁柱倒了,享樂的日子結束了,大家為了争搶廢墟殘骸拼得頭破血流。
陳星澤沒有見過這種架勢,大氣都不敢出一下。而米盛早就懂得世态炎涼,他将陳星澤護在身後,請陸昊的父親單獨出來說話。
陸昊父親是唯一沒有加入争吵的,他身體原本就多病,如今因為愛人離世,形容更加憔悴。
“謝謝你來看望我,我這幾天身體不太好,前兩天嗓子都說不出話了,就沒跟陸昊打電話。放心吧,今早我已經聯系過他了。你趙阿姨經常在家裏提你,說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她可喜歡你了。”
陳星澤難過得無以複加,他跟陸昊爸爸說:“叔叔,請您節哀。”
少年的聲音在身後一堆聲嘶力竭的争吵中,顯得如此真誠,陸昊爸爸悲上心頭,壓抑着哭聲,說出心裏話:“我真想跟她一起去了……”
陳星澤哭着說:“別,那陸昊怎麽辦,您想想他啊。”
陸昊爸爸說:“陸昊一直吵着要回來,說他舍不得把他媽媽留在這裏。”他按着自己的額頭,“但我不想讓他回來,我真的不想讓他看到家裏變成這樣了。”
離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陳星澤的耳朵裏都充斥着叫嚷聲。他拿出手機,在大馬路上給陸昊打了個電話,跟他說自己已經去他家看過了,一切都很正常,叔叔的狀态也還不錯。
米盛靜靜站在陳星澤身邊,看他故作輕松地跟陸昊講話。
講到最後裝不下去的時候,陳星澤抱着身體蹲在路邊。
寒風瑟瑟,草木凋零。
“別回來了……”陳星澤用盡全部力氣說,“陸昊,別回來了,留在美國吧。”
久久以後,陸昊似乎說了一句對不起,但陳星澤已經聽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