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程郁的店裏人氣最好的時節就是夏天,準确來說,是自五月勞動節假期開始,直至十月末,這半年的時間,天氣好,因着閑暇前來旅游的人也很多,小小一家店經常處在房間被盡數預訂的情況中。
來的人大多是年輕人,愛玩也會玩,夏日涼爽的夜裏,他們會坐在不大的院子裏,一起喝飲料看電影聊天做游戲。
程郁有時會跟他們一起,有時則在吧臺調飲料,烘焙一些小點心。他跟着翟家的阿姨學了不少這種花哨的技巧,陸瑾瑜常常在家裏招待她的姐妹們,程郁會幫着阿姨打雜,然後再陪着陸瑾瑜打牌。原以為離開翟家後就沒什麽能用得上的地方,沒成想還能用在這裏。
程郁圖個熱鬧,酒水收費,點心盡數贈送,但他的手藝倒是因此聲名遠播,越城本地有不少大學生趁着周末時間特地來他的店裏,想要嘗嘗他的手藝。
程郁捧着曲奇餅幹送給院子裏的客人時,也被他們強拉着坐着一起玩游戲,真心話大冒險的懲罰落在程郁頭上,對程郁又迷戀又好奇的客人們便變着法兒探聽程郁的往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想要問出程郁的底細,諸如談過戀愛嗎,談過幾次,第一次談戀愛是幾歲,是不是很多人追這種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抛出來,程郁應付不來,想要落荒而逃,又被拉回來,一桌年輕人總算問了一個不那麽露骨的問題。
“老板,要是用一個詞形容你的生活,你會怎麽形容啊?”
那時程郁的回答是“折騰”,但究竟是如何折騰,客人們還想問,程郁卻以烤箱裏還有東西為由迅速離開了。
這是大概一年多前發生的事情。眼下當程郁和吳蔚然隔着他那個不大的院子四目對視的時候,程郁再度想到自己的那個回答,他心想,是折騰,不僅他折騰,所有人都在折騰。
吳蔚然來的時候正是太陽升起後沒一會兒的時間,天已大亮,剛過了上班高峰期,空氣中卻仍殘留着一絲夜晚的涼意。程郁正在打掃店裏的衛生,把前一晚客人們留在院子裏的垃圾清掃幹淨。
白天店裏沒什麽人,起得早的都收拾妥當去逛古城了,有起得晚的這個時間點還在睡懶覺,程郁拎着一簍垃圾準備倒在後院的大垃圾桶裏,方便垃圾車來的時候集中清理,擡眼便看見了挨家挨戶找過來的吳蔚然。
吳蔚然身上好像還帶着露水一樣,風塵仆仆地,他扶着程郁的小店門前磚砌的門框,與程郁遙遙對視。
門是程郁當初買了材料後自己砌的,直到最後的安裝都是程郁親力親為,因此手感不如買好的成品精細,但也正是因此,別有一種古樸的味道。程郁畢竟不是專業的泥瓦匠,一開始院門砌得實在有些粗糙,程郁只好又請了專業的師傅來,師傅給程郁修整過後才算是完工。
程郁沒有期待過能在這扇門前看見誰的身影,他更多的是在打造一個給予自己安全感的環境,但是當程郁真的在門前看到吳蔚然時,他還是強烈地意識到,原來他心裏那扇門并沒有完全關上,原來一直以來,他也在隐隐約約期待着這樣一幕發生。但是很快,程郁又清醒過來,他的心只怦怦狂跳了一瞬就恢複如常。
吳蔚然是在奇遇網上看到程郁的消息的,網站有年輕的游客把自己的游記整理後發布出來,吳蔚然原本只是随便浏覽,卻在無數圖片裏瞥見程郁的身影,他坐在人群裏,托着下巴聽旁邊的人講話。
照片拍得看不出具體場景,游記中只提到是在越城古城附近,吳蔚然便挨家挨戶地找,找到程郁這裏的時候是一周後,古城周邊各式各樣的店太多了,浪費了吳蔚然許多時間,但相比于過去的三年,已經是意外驚人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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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率先放下手裏的垃圾桶,說:“進來坐吧。”
吳蔚然仿佛被程郁召喚似的,懵懂而誠惶誠恐地跟着程郁進去,他坐在院子裏,程郁從店裏給他端了杯水,又問他:“你吃早飯了嗎?”
吳蔚然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程郁笑了笑,轉身又進了屋內。出來時手裏端着一份早餐,放在吳蔚然面前。
“廚房的師傅剛做好的,吃吧。”
程郁将餐盤放下就轉身離開了,吳蔚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看他是去後院倒垃圾了,才低下頭吃飯。
程郁在後院巨大的垃圾桶前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馬悄悄跟過來,問他:“老板,你怎麽在這兒站着啊?咱們店裏又來新客人啦?”
程郁回過神來,說:“沒有。”
程郁一直和馬悄悄輪流值班,馬悄悄前一晚是夜班,淩晨三四點才睡,早晨起得也晚,她跟在程郁身後,嘟嘟囔囔地說:“怎麽沒有,不是就在葡萄架下坐着嗎?還在吃早飯呢,我都看到了。”
程郁哦了一聲,說:“他馬上就走。”
馬悄悄頗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說:“怎麽剛來就要走啊,他好帥啊,我還以為會多待幾天呢。”
程郁不再跟馬悄悄談論這個話題,只道:“廚房還有飯,吃完了趕緊把你房間收拾一下,把你自己也收拾幹淨。”
程郁看了眼馬悄悄身上皺巴巴的睡衣,馬悄悄會意,連忙往房間跑,一邊跑一邊說:“對,我現在抓緊時間洗澡洗頭化妝,出來說不定還能再跟帥哥聊幾句!老板你提醒我了!”
程郁倒完垃圾後又繼續做自己先前沒做完的事情,開店的工作很瑣碎,程郁幾乎每天都要重複這樣的工作,他把已經退房的客人換下來的床具扔進洗衣機裏,又挨個房間敲門打掃衛生,挨個清掃結束以後,程郁在吧臺前整理了酒水,又去廚房和庫房清點了需要采購的物品。
忙完一圈,早晨已經過完了,程郁站在院子裏擡頭一看,吳蔚然還坐在那裏,他就擡頭望着程郁的方向,面前的餐盤已經被收走了,大約是馬悄悄她們已經前來獻過殷勤了。
程郁想了想,走到吳蔚然坐的那張長桌前,在他對面坐下,而後說:“你走吧。”
吳蔚然沒想到程郁正經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會是這句,一點鋪墊和準備都沒有,吳蔚然緊張起來,語無倫次地說:“程郁,你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嗎?我沒跟戚曉寒有什麽,當時我跟她達成協議,我跟她假訂婚混過家裏人,然後她就能帶我離開家裏,我不是要瞞着你,當時我的手機被拿走了,等我能跟你聯系的時候,就已經聯系不上你了。”
程郁垂着頭沒有說話,他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也是這麽熟悉,曾經翟雁聲也是這樣迫切地找到他,跟他解釋所謂婚姻背後的不得已。程郁能夠理解這種不得已,但他只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
程郁搖搖頭,說:“吳蔚然,你跟我說這些,還不如永遠不要告訴我。”
吳蔚然愣在原地,程郁又說:“你走吧。”
吳蔚然還想再說什麽,程郁說:“也不能完全怪你,是我們兩個互相都不信任對方,不然何至于等到今天。但你想過為什麽會不信任嗎?”吳蔚然看着程郁,木然地搖搖頭,程郁笑笑,說:“因為我們原本也沒有愛對方愛到能夠付出全身心的信任。”
吳蔚然仿佛轟然被擊中,他完全無法接受程郁這樣的回答,他這些年的等待、堅持、不甘如果不是來源于愛,還能是來源于什麽?
再提起往事,程郁已經覺得久遠的像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他輕飄飄地說:“吳蔚然,其實我的确可以承認,我是需要一個人帶我離開翟雁聲的掌控,恰好你出現了,更恰好的是你又喜歡我,而你這麽招人喜歡,我也很難不去迷戀你。而你對我,無論最初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情,大約也逃脫不了新鮮感。如果沒有那麽複雜糟亂的事情,或許我們也就像普通的戀愛一樣,随緣在一起,然後慢慢厭倦,最後分開。”
程郁問吳蔚然:“吳蔚然,事到如今,你還記得你是為什麽動心的嗎?”
吳蔚然的确已經不記得了,程郁變成他心裏模糊又确切的影子,是仿佛觸手可得又最終一無所獲的白月光,但愛原本就是沒來由的。吳蔚然艱難地笑了笑,完全不能接受程郁的這種說辭。
程郁說:“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對你來說,原本就沒有那麽重要那麽難忘,是翟雁聲、是你的父母親人這些外力,在推動着我們的情緒,讓我們變成彼此最重要的救命稻草。沒有翟雁聲,你就不會體會到被橫刀奪愛、被背叛傷害的痛苦,也就不會激發出必須要跟他争個短長的好勝心。沒有你的父母,你也就不會知道不得已的謊言是什麽滋味,也就更不會知道得到了又驟然失去的心情。”
吳蔚然聞言,長嘆一口氣,說:“程郁,這都是借口,你到底在耿耿于懷些什麽?是因為我訂婚的事情嗎?那真的不得已的!”
程郁笑笑,說:“算是吧,可能也不是。我只是不能理解為什麽你們都喜歡用婚姻來欺騙自己、欺騙別人。我媽用結婚來騙了我爸,最後兩個人互相折磨之後同歸于盡。在我心裏婚姻這件事既崇高又神聖,你真的能用這件事來欺騙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