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程郁和範春榮面對面坐着,範春榮盯着程郁,而程郁則不安地低着頭。
是範春榮約程郁出來的,程郁清早起床就收到範春榮的短信,她開門見山,直接給程郁發了約見的時間和地點,位置在範春榮住的酒店附近,距離程郁很遠,他連早飯也沒吃就急急忙忙出門,好在他比較幸運,在閑人免進的小區門前撿到了送宿醉的住戶回來的出租車。
程郁忍着酒氣坐進車裏,一路把窗戶開到最大,清晨山間冷冽的風灌進來,司機手裏夾着一支煙,感嘆城南空氣果真不錯,有錢人的确會享受。
程郁不安地握着手機,他不敢對跟吳蔚然母親的見面抱有任何希望,程郁甚至不知道最差的結局會是什麽。
範春榮顯然比昨天程郁看見時憔悴了許多,像她燙的這種卷發需要十分精心的養護,每天都要用類似卷發摩斯之類的東西打理許久,剛剛時興這種發行時陸瑾瑜曾經燙過一次,程郁陪着她在她常去的那家會所坐了一整天,而後因為實在不太合适,打理也嫌麻煩,陸瑾瑜很快就換了發型。
範春榮的劉海蓬亂地盤踞在額頭,沒有打理,就顯得幹枯毛躁,再搭配她眼裏一夜未曾好眠的紅血絲,還有濃重的黑眼圈,即便沒有開口,也有些歇斯底裏的可怖。她什麽都沒有說,但程郁已經感受到範春榮的怒火和瘋狂。
“昨天我跟蔚然聊了一夜。”範春榮說。
程郁擡眼看了範春榮一眼,又很快垂下頭,沒有說話。範春榮便問他:“你就不好奇我跟蔚然聊了些什麽嗎?”
程郁啞聲道:“我不知道。”
範春榮看了程郁一會兒,又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她既憤憤不平又悵然解脫地說:“我看你這個樣子,好像也并沒有那麽需要我們蔚然,蔚然過得如何,你好像既不關心也不在意。”
範春榮冷笑一聲,道:“那倒是省了我的功夫了,我就直接告訴你了,蔚然要結婚了,我希望你……”
程郁飛快地打斷範春榮的話,他說:“我明白了。”
這樣的場面程郁不是第一次遇見了,一年前喬伊也是這樣出現在程郁面前,居高臨下地向程郁通知了翟雁聲要結婚的事情。很奇怪,程郁分明是一個沉默到扔到人群裏就找不出來的人,可所有人好像都能輕易找到他,然後順理成章地将驚雷在他耳邊炸響。
程郁在這一刻突然發覺,自己好像是所有人的障礙,小時候他是父母之間的障礙,長大後他變成了更嚴重的障礙。程郁不知道自己還要退到哪個地方去,才能讓這些出現在他生命裏的人永遠一片坦途,永遠康莊大道。
程郁沒有退路了,他再次回到孤身一人的狀态。沉默許久,程郁問範春榮:“我能問問您,是怎麽找到我的嗎?”
範春榮的表情愣了一瞬,她在失眠的一整晚已經将程郁的性格揣測了許多可能,但無論如何,範春榮相信程郁在她面前是一種“理虧”的狀态,只要她在氣勢上壓過程郁,程郁就沒有還擊之力。但範春榮沒想到程郁會有這麽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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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蔚然告訴我的,不然還能是誰?”範春榮說。
程郁便繼續問她:“那為什麽不是吳蔚然自己來告訴我,而是由您來告訴我?”程郁的手指絞在一起,對範春榮說:“不管是吳蔚然要做什麽,我都只聽他跟我說的。”
程郁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就響了,是吳蔚然的電話,程郁看了範春榮一眼,接起電話,吳蔚然在電話那邊焦慮不已,道:“程郁!你在哪裏?我媽去找你了嗎?我早晨起床發現我媽不在,我的手機被開機了……”
程郁聞言便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他打斷吳蔚然的話,說:“我跟她在一起。”
“你們在哪裏,我來找你!”
程郁望向範春榮,而後說出地址,挂了電話,他的心緒平和許多。還好,之前範春榮說出吳蔚然要結婚的話時,程郁差一點點就要絕望了,但是還好沒有絕望,還好他相信吳蔚然。
範春榮坐在程郁對面,頗有些遺憾,只差那麽一點點,這個程郁就要放棄了,可惜仍舊是差了那麽一點。範春榮想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
“剛才你問了我一個問題,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吧。”範春榮說。
見程郁沒有反對,範春榮便開口了:“這個問題昨天我問了蔚然,可是蔚然語焉不詳,說也說不明白,想來我只能問問你了,希望能在你這裏得到答案。”範春榮死死地盯着程郁,不想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她說:“昨天在醫院門口的那個人,真的是你的叔叔嗎?”
範春榮如願以償捕捉到程郁臉上驚惶、震撼、茫然還有恐懼的神色,她略微靠向椅背,姿态變成一種高高在上的勝者姿态。原來症結在這裏,範春榮嘴角含着一絲冷笑,原來想了整整一夜,程郁的破綻在這裏。
翟雁聲是誰,程郁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程郁覺得自己要被範春榮看穿了。但範春榮并不想逼程郁向她坦白,範春榮對程郁的往事不感興趣,她只想敲個警鐘,讓程郁知道自己掌握了他的弱點,好讓程郁知難而退。
“我聽蔚然說那是領養你的叔叔。”範春榮說,“他說你沒有父母,是個孤兒,所以我不想逼你,顯得我在欺負你這個可憐孩子似的。”
範春榮打完巴掌,又來賞甜棗,對程郁說:“但是你也可憐可憐我吧,我只有蔚然一個孩子,我養他這麽大,難道是想看他以後被人恥笑是個同性戀的嗎?程郁,你自己沒有父母,可能體會不到為人父母的心情,即便如此我還是請求你,高擡貴手,讓蔚然去過正常的生活吧。”
吳蔚然面對母親十分警惕,怕她會做什麽所以連覺也不敢睡,一直撐到淩晨才疲憊不堪,茫茫然睡過去,沒成想母親比他更能熬得住,吳蔚然不過睡了兩三個小時,範春榮竟然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差裏找到了程郁。
吳蔚然找到程郁和母親見面的茶館時,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見吳蔚然進門,兩人同時望向吳蔚然的方向。
吳蔚然搓了搓因為少眠而感到頭痛欲裂,連帶着半張臉都麻木僵硬的臉,走到範春榮面前,說:“媽,回去吧。”
這分明就是不論範春榮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吳蔚然都不為所動的态度了,範春榮的眼淚撲簌落下,一開始是默默流淚,很快就變成崩潰的大哭,她伏在桌子上,哭得驚天動地,茶館裏的服務生和客人都驚訝地望向這邊,吳蔚然和程郁都愣在原地,束手無策。
在親情的綁架前,不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會顯得自己像個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吳蔚然無能,而程郁沒有立場。
程郁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愛真的是這麽自私的一件事,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居然從沒有體會到這樣深刻的親情,有時這是活下去的底氣,有時也是擺不脫的沉重枷鎖。
像範春榮這樣工作體面又能幹好強的中年女人,如果不是程郁和吳蔚然的事情,或許她永遠都不會在公共場合這樣失态崩潰地大哭。程郁親眼目睹這樣的場面,他終歸不是鐵石心腸,望着範春榮枯燥顫動的發梢,也産生一種是自己毀了吳蔚然一家安定生活的錯覺。
或許不是錯覺,的确就是他毀了吳蔚然本該幸福安穩的人生。
程郁陷入兩難抉擇中,好一會兒,有服務員走上前,為難地說:“不好意思先生,這位女士目前的狀态已經影響到我們正常的營業了,你們看是不是……”
吳蔚然焦慮不已,勉強俯下身安撫母親,程郁扶着桌角在一旁看着,木質桌椅上壓着一層厚玻璃,程郁手心的汗浸濕了玻璃板,濕漉漉的一片。
末了程郁終于下定決心,他說:“吳蔚然,考慮一下你媽媽的建議吧,我先走了。”
吳蔚然難以顧及程郁,伸手想去拉他,可程郁已經飛快地離開了,吳蔚然的手徒勞地伸在半空中。反倒是範春榮,聽着動靜,直到聽到程郁說出那句話,那才慢慢坐起身,抽出紙巾擦了擦滿臉的汗水和淚水。
“咱們也走吧。”範春榮說。
吳蔚然跟在範春榮身邊,他望着自己的母親,感到恐懼而陌生。他不知道母親跟程郁說了什麽,想必不是什麽好事,但母親用歇斯底裏的撒潑逼迫程郁應允,吳蔚然的心沉沉墜落下去。
“程郁答應了。”範春榮突然說。
這一日的海城是個極其晴朗的日子,日頭很好,已經過了上班高峰期,街上人流驟減,吳蔚然站在原地,問母親:“他答應什麽了?”
範春榮笑了笑,說:“答應你回去結婚了。”
吳蔚然像是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愣在原地,他只覺得渾身都被澆透了,整個人像是剛剛從冰凍的冰河裏打撈上來,連手腳都在不由自主地發抖,他看着母親痛苦而又滿足的表情,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來。
但吳蔚然在心底裏知道,就在程郁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失去程郁了。他好像突然明白過來,翟雁聲那種戲谑的笑意是什麽意思,他和翟雁聲的确是很相似的兩個人,翟雁聲只不過是冷眼旁觀着他也一樣會走上的那條路。
吳蔚然不怨程郁的被迫妥協,他只恨自己如此草率愚鈍,什麽都處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