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範春榮來者不善,程郁無話可說,反倒是吳蔚然迫切地說:“媽,你不要這樣說,是我先喜歡他的。”
範春榮沒有看吳蔚然,只冷冷地說:“你小點聲吧,人來人往的,還嫌這事不夠丢人是嗎?”
程郁暗自深呼吸幾次,而後低聲對範春榮說:“伯母您好,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見面,但是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去一個安靜些的地方坐着聊聊,別在這兒站着。”
範春榮卻輕蔑一笑,道:“我只是來看看你是個什麽樣的人,至于聊麽,我跟你沒什麽要聊的,真要聊起來,或許我說的話不是你想聽的。”
程郁被範春榮的幾句話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正在怔愣之際,身邊有人說話了:“不是剛才就說要回家了,怎麽還在門口站着?”
是翟雁聲的聲音,程郁惶然擡頭望向翟雁聲,情況已經夠亂了,如果翟雁聲再出來攪亂什麽,那程郁完全無力招架。
可翟雁聲是什麽人,他的嗅覺一向敏銳,更何況這幾個人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一點也沒收斂着,翟雁聲看了看面色不虞的範春榮,又看了看一旁的吳蔚然,笑了起來。
“喲,小吳科長,這位是?”翟雁聲笑起來春風拂面,他是不茍言笑的樣子,可真正發自內心笑出來的時候,又很容易讓人信賴。
範春榮見過不少“大”人物,只看樣貌舉止,她就判斷出來者非富即貴,她無法判斷對方身份,警惕而猶疑地說:“我是蔚然的媽媽,您是?”
翟雁聲看了看吳蔚然,又看了看程郁,而後笑着說:“我嘛……我是程郁的叔叔。”
範春榮狐疑地反問:“叔叔?這麽年輕的叔叔嗎?”
吳蔚然沒給他們機會再你來我往地問下去,他強行拉着母親離開,道:“好了,天色晚了,有機會再聊,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吳蔚然伸手在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推着母親上車,翟雁聲和程郁并排站着,目送出租車消失在視線中,程郁暗自舒了口氣,可心又高高懸起。
“看來吳蔚然沒搞定他的家人啊。”翟雁聲似笑非笑地說。
程郁的目光望過來,翟雁聲便道:“好了,走吧,一起回去。”
程郁上了翟雁聲的車,開出一段路了,翟雁聲才開口說話:“程郁,有時候我覺得你很聰明,有時候我又覺得你一點人情世故都不通。所以我一直教你,可你好像怎麽教也教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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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意思?”程郁問他:“我不明白。”
“你以前答應寧寧,她想做什麽你都陪她,然後你要跟別人走了,寧寧發脾氣,你還覺得寧寧哭完鬧完,馬上就能跟你像以前一樣見面。她連你陪她堆雪人的事情沒做到都能記那麽久,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小孩子不會把這些事放在心裏?”
程郁啞口無言,翟雁聲看他的表情,笑了笑,說:“當然了,寧寧總有一天會長大,會慢慢懂事,以後可能也不在意這些小事了。但是程郁,吳蔚然連家裏的事情都沒擺平,一屁股爛攤子收都收不幹淨,你就打算非他不可了,你是不是真的覺得不管你做什麽事,全世界的人都有義務理解你并且接受你?”
程郁陷入長久的沉默中,他自己不曾有什麽家庭的壓力,社會的束縛,以前只不過是活着就好,翟雁聲也從沒有讓他承受過這種壓力。從他被帶到翟家那天開始,翟家的父母就沒有說過什麽,他唯一的難題就是怎麽讓一個三歲的小孩親近自己,但小孩是很容易被收服的,幾年時間過去,反倒是翟寧寧更依賴他。
所以程郁從未想過,真正家庭帶來的壓力有這麽大,大到自己只是跟吳蔚然的母親打了個照面,說了幾句話,就已經疲憊不堪。如果不是翟雁聲突然出現,如果不是吳蔚然強行帶走他的母親,程郁根本無法想象他将會面臨什麽。
一路無話,翟雁聲将車停在大宅門前,下車前他對程郁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是所有人都像家裏的老頭老太太那麽開明,你要是做好決定了,自己聯系司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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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春榮坐在出租車上,一路都在回想翟雁聲的神情和動作,他的舉動看起來那麽微妙,說是程郁的叔叔,範春榮總覺得不像。
吳蔚然看着母親的神色,就知道不妙,一個程郁已經讓母親無法接受,如果再知道翟雁聲的事情,那自己和程郁就永遠都過不了家裏這一關了。
回到酒店房間,範春榮說:“今晚就住這兒吧,咱們母子倆也好多年沒有一起好好聊過了,有什麽話,你都好好說說。”
吳蔚然猶豫着如何開口,範春榮又說:“你先去洗澡。”
吳蔚然去洗澡了,範春榮坐在窗邊,望着海城繁華的夜景,陷入長久的沉默當中。程郁的樣子與範春榮想象中不同,她對同性戀的想象都是一些言行舉止像個女人一樣的人,但程郁不是。程郁相貌不錯,見着自己會怕會緊張,說明心性也跟普通人無異,也不是那種不要臉一心往兒子身上貼的人。
可越是這樣,範春榮就越恐慌,懷着其他心思的都能逐個擊破,範春榮怕的是這兩個人都動了真心,在來真的。
再聯想到那個所謂程郁的叔叔,範春榮覺得他的姿态和神情都太過微妙,那種微妙的神情裏,有看透一切的戲谑,也有許多維護程郁的意味。那不像叔叔,沒有哪家叔叔能在這種對峙的場合下,平靜地維護自己的小輩。
吳蔚然洗澡時一直在想自己該怎麽招架母親接下來的盤問,見過程郁,甚至還見到了翟雁聲,母親的問題一定會比下午時更加尖銳,吳蔚然知道自己不能退卻,一旦他退縮了,那他前有狼後有虎,跟程郁才算是真的完了。
吳蔚然洗完澡出來,坐在母親對面,範春榮說:“你跟我說說那個程郁家裏的情況吧。”
吳蔚然心道果然來了,便把自己洗澡時想好的一套說辭說給母親:“他是孤兒,後來被你今天碰見的那人收養了,他親生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現在沒有親人。”
範春榮輕笑一聲,說:“那倒是個可憐孩子。”而後她又冷淡地說:“可這樣的人,身世背景複雜,自己經歷也複雜,不是你能掌控的。再者說了,已經有人收養,我看他那個叔叔也衣冠楚楚像個體面人,他怎麽又跑到你們廠做工人,又認識了你呢?”
吳蔚然沒料到母親還有這層诘問,便說不出個所以然,範春榮嗤笑道:“我看你也說不清他的來歷吧。蔚然,這樣的人就是個定時炸彈,你經得起這麽被炸一下嗎?今天的你尚且經不起,以後你不管是留在雲城還是來海城打拼,功成名就了,就更經不起了。”
範春榮話說到此,已經隐隐有應允吳蔚然辭職來海城的意思,但一切前提都建立在對程郁的反對之下。吳蔚然徒勞地辯解,說:“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人!”
母子二人始終不能達成共識,範春榮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率先結束這場談話,說:“算了,睡吧,折騰了這一天,我真是累了。”
其實二人誰都沒有睡着,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範春榮的聲音冷冷地在房間裏響起:“蔚然,我只問你,你是鐵了心要跟他在一起嗎?”
吳蔚然睜開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說:“是。我對他是從沒有過的感覺,跟我以前接觸的人、談過的戀愛都不一樣……”
範春榮打斷他的話,道:“後邊那些酸話就沒必要跟我說了,我也聽不下去這些話。既然你執意要跟他好,那我只有一個要求。”
吳蔚然問:“是什麽?”
“我給你一年的時間,你回家,結婚然後生個孩子,孩子我跟你爸帶,家裏的一切也是我跟你爸給你收拾,你去海城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逢年過節回家也好不回家也罷,只一個要求,永遠別把這個程郁帶到家裏、帶到我跟你爸面前來。”
吳蔚然霍然從床上起身,道:“這是什麽要求!媽,我不會答應的!”似乎從未想過母親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吳蔚然有些語無倫次:“你這不是讓我背叛程郁嗎?就算我豬油蒙心了答應你,那我找誰結婚,更何況還要生個孩子,找誰都是耽誤對方一輩子,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範春榮反倒很冷靜,冷靜到甚至有些冷血:“我在鄉下的時候幫扶過不少人家,也有不少人家對我感恩戴德,那裏的人嘛,就想給姑娘找個好歸宿,以你的條件,只要你肯松口,合适的人選我還是有的,咱們家總不至于虧待了人就是。”
吳蔚然反問:“不虧待?這還不叫做虧待?這種耽誤人一輩子的想法,媽,你是怎麽說出口的?”
範春榮的聲音冷冷的:“是啊,你又想對得起你喜歡的人,又想對得起天底下所有人,你怎麽不想想,你對不對得起我跟你爸呢?我有什麽說不出口的,你都能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來,我除了想方設法亡羊補牢,我還能做什麽?讓我敲鑼打鼓歡迎你的程郁進咱家門嗎?”
吳蔚然沉默了一會兒,說:“媽,您還是先睡覺吧,您現在想法太瘋狂,想必是已經糊塗了,等您睡一覺醒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