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下午時吳蔚然和母親在飯桌上的一場對戰,以吳蔚然落了下風告終,他在母親的逼問下不得不說:“媽,我送你回酒店房間,回去了再說吧。”
以範春榮的級別,是可以在出差時使用單間的,甚至足以訂一間更好的房間,但她臨時調換了出差的事情,房間已經訂好了,範春榮跟同事住在隔壁,酒店不怎麽隔音,吳蔚然給範春榮倒了杯水,讓她先喝杯水緩緩。
範春榮将水放在一旁,說:“我從不用酒店的東西喝水,你放那兒吧,有什麽話就直說。”
範春榮的語氣平靜,她攏了攏自己鬓邊的碎發,将碎發都別在耳後,說:“蔚然,這一路我想明白了,你不是這種性格,但你現在的表現,意味着一定是有什麽大事,你不用騙我,我是你親媽,你騙我我是能看出來的,所以你直說就好。”
範春榮坐在标間的一張床上,吳蔚然坐在另一張床上,千頭萬緒,他無從說起,思來想去,吳蔚然決定先從最不打緊的事情說起。
“過年時姑姑提過的我們同事給我介紹對象的事情,年後我跟她見面了,是雲城臺的主持人,我們倆當時都沒那個意思,但是在別的方面都挺聊得來的,就一直斷斷續續聯系着。幾個月前她從雲城臺辭職,來了海城臺。這次我來培訓,她聽說我來海城,就為我接風洗塵,期間提起想要創業的事情,正在籌建團隊,有意拉攏我,我聽了創業的項目,感覺還不錯,具體的創業策劃方案,我原本打算這幾天再約她見一面,詳細聊聊的。”
範春榮聽完,沒有對辭職創業的事情再發表什麽意見,她只沉吟一瞬,道:“但是僅僅是一個還算聊得來的朋友的意見,好像不足以完全說服你吧,蔚然,你不是耳根子這麽軟,這麽容易被動搖的性格。”
吳蔚然早知這一關沒那麽容易過去,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真正到了這一刻,是在一個自己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吳蔚然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他其實很想端起手邊的水一口氣喝掉,但最終吳蔚然只是閉了閉眼睛,而後開口。
“是,這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是……”吳蔚然在短暫的沉默中緩了口氣,飛快地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經歷了這麽久的談話才套出的實話,讓範春榮已經沒有了最初聽到這話時的狂喜,她冷靜分析,說:“有喜歡的人了是好事,爸爸媽媽也希望你早日有個穩定的家庭,但是能讓你這樣瞞着騙着的,人選應該不是讓我們滿意的人吧。”
範春榮也猜了猜,道:“能鼓動着你來海城,想必不是什麽乖乖女,是挺能瘋挺能玩,不着家的那種嗎?”
範春榮猜了一個折中的類型,以她個人對“兒媳”這個角色的想象,最好的當然是工作體面、漂亮大方又賢惠顧家,再不濟,這三條要求都沒有,能跟兒子聊得來就行,範春榮最怕兒子在外找個“不正經”的人,不知底細,亂七八糟。更可怕的結果範春榮也想過,但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兒子不至于此。
但問完這個問題後,範春榮看着兒子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對兒子堅定的看法終于有了一些松懈,她迫切地追問:“到底是什麽人,蔚然,難道你在街上随便找了個讨飯的人嗎?就這麽讓你難以說出口?”
吳蔚然低着頭,說:“不是,就是我們廠的工人。”
聽到這個答案,範春榮反倒松了口氣,她是不太喜歡吳蔚然找個普通工人,但倒也不是全然反對,如果對方各方面都不錯,範春榮也不至于真的棒打鴛鴦。
但是範春榮還沒來得及出言說些什麽,就聽見吳蔚然接着說:“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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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春榮瞬間便愣在原地,吳蔚然卻好像被堅定了信心似的,他擡起頭,又重複了一遍:“他不是什麽不正經的人,就是我們廠的工人,是個男人。”
範春榮愣了好一會兒,她的頭腦一片混沌,吳蔚然扔下的重磅炸彈讓她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她先是花費了一些時間理解吳蔚然說的話,緊接着才是緩慢消化吳蔚然這句話裏的意思。
自己的兒子找了個男人當做伴侶,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自己一直以來幻想的退休後帶孫子的幸福晚年完全泡湯了,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一直讓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找了一個男人,一旦被人知道,就永遠擺脫不了外人的指指點點和議論。他要一輩子活在非議當中,人生前二十五年所有的努力和成就,全數作廢,從此以後他就只是那個“喜歡男人”的人。
範春榮恨恨地抓着床單站起身,她走到吳蔚然面前,吳蔚然仰頭看着她,範春榮使盡力氣,狠狠給了吳蔚然一個耳光。
這一耳光範春榮用了極大的力氣,吳蔚然的半張臉都麻了,他被打得偏過頭去,一時間頭腦嗡嗡作響,什麽都反應不過來。
範春榮的眼淚随即落下來,她強行穩着自己的聲音,說:“你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打過你一巴掌,我覺得你聽話、聰明、懂事,現在看來不是的。你不在最該叛逆的時候叛逆,就會在未來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扔出一個雷。”
這話範春榮說得既傷且痛,怕隔壁的同事聽到,範春榮将聲音壓得很低,或許是消息太過石破天驚,而壓抑又太痛苦,範春榮的眼淚落得急而密。
她問吳蔚然:“能斷掉嗎?蔚然,你能現在就跟那個人斷了嗎?”
吳蔚然搖搖頭,說:“對不起,媽,對不起你們,但是真的斷不掉。”
範春榮的拳腳巴掌像雨點一般落在吳蔚然身上,伴随着她壓抑痛苦的哭聲。大約是太傷心了,範春榮的力氣并不大,但吳蔚然卻感到無法言說的痛。
原來是這種感覺,原來傷害會有這麽深。
範春榮發洩了一會兒,情緒平靜下來,她擦擦臉上的眼淚,坐回床上,冷聲道:“讓我見見那個人。”
吳蔚然并沒有反應過來,範春榮冷笑一聲,說:“你們廠的工人,你卻願意辭職來海城,說明人現在就在海城吧,讓我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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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阿姨在病房裏哄着翟寧寧,等她情緒稍微穩定點了,劉阿姨便出來,對樓道裏的兩人道:“現在好了,沒有剛才那麽激動了。”
程郁便說:“那我進去看看寧寧。”
誰知程郁剛一推門進去,翟寧寧見是程郁,又生氣起來,這次倒是沒哭,只惱怒地嚷嚷:“我不要見程郁!”
程郁試着靠近,翟寧寧更生氣地喊:“你不許進來!我不要你!”
程郁以為翟寧寧還在氣頭上,只好退後一些,好脾氣地說:“那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好嗎?”
誰知翟寧寧直截了當地同他說:“你已經不要我了,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那我也不要你!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
程郁愣在原地,他的手扶着病房光潔的牆面,手指曲在一起,好半天才艱難地拼出一個笑容,說:“好,寧寧,那我走了。”
劉阿姨在一旁目睹全程,跟着出來,安撫道:“寧寧說的是氣話,這幾天她一直想見你,小孩子嘛,氣來得快,忘得也快,過兩天等她不生氣了再來看她吧。”
程郁咬咬嘴唇,說:“我知道了。”
翟雁聲在一旁看着,卻沒有出聲,直到程郁打算離開了,他才說:“讓司機送你回去吧,車在外邊。”
程郁搖搖頭,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翟雁聲出言嘲諷他:“怎麽,又想走那麽久的山路嗎?”
程郁頓了一瞬,沒有回應這個問題,他小聲對翟雁聲說:“很快我就會搬出去的。”
翟雁聲似乎是沒料到程郁會說這話,顯然有那麽一刻他愣住了,但翟雁聲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整整衣襟,點了點頭,道:“需要司機幫忙的話可以直接找他。”
沒等程郁回話,翟雁聲又急促地補充說:“回家也是,搬家也是。”
說完這話,翟雁聲匆忙地推門進了病房,劉阿姨緊随其後進去,空蕩蕩的醫院走廊裏只剩下程郁一個人。醫院走廊裏的燈很亮,程郁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站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以程郁對翟雁聲稀薄的了解,剛才那種反應,幾乎是翟雁聲少有的脆弱時刻,程郁從未想過他和翟雁聲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們開始得荒唐,過程痛苦,結局卻平靜,仿佛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在跟時間漫長的拉鋸中耗盡了,至少程郁是這樣。
程郁一步一步地離開醫院,走出醫院大樓的時候程郁擡頭回望,這是海城最好的醫院,住院部大樓占地廣闊,即便是夜裏也人來人往,數不清的病房都亮着燈,翟寧寧住在頂層的單人病房裏,但站在樓下,也不過是一個發光的窗格。
那些曾經壓得程郁喘不過氣來的往事,當程郁終于能夠卸下時,才發覺這也不過是宏大世界裏的一粒細沙。
程郁走到醫院門口,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是吳蔚然終于聯系他,但語氣卻十分猶疑:“程郁,你在醫院嗎?能見一面嗎?”
程郁說:“我就在醫院門口。”
吳蔚然說:“那你等我一下,我現在去找你。”他停頓一瞬,又說:“跟我媽一起。”
範春榮是典型的中年女幹部的打扮,她剪短發,燙成卷,染成偏深的酒紅色,在醫院門口小商店的燈光下,顏色比在日光下亮很多。
範春榮就這麽打量着程郁,看程郁半低着頭緊張地搓着褲縫,而後笑了笑,道:“原來把我們蔚然迷得神魂颠倒的程郁,長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