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範春榮多看了吳蔚然幾眼,憑着她對兒子的了解,她已經确定的确兒子那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她心中心急如焚,但既然兒子已經表示要吃完飯以後再說,範春榮就不能将焦慮流于表面,免得打亂兒子的節奏。
一頓飯吃得他們都心事重重,吳蔚然已經吃過了,稍微吃了些就放下筷子,只一直抱着茶杯喝水,以此壓過心頭的緊張。
範春榮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幾十年的工作中又在宦海浮沉,是江城少有的女幹部,範春榮一直處在一個競争激烈、明争暗鬥的環境中,這讓她極為擅長把握人心,也很擅長掩飾情緒。相比之下,她年輕的兒子則浮躁得多。這是經驗使然,也是因為吳蔚然心裏的确有事,藏也藏不住。
範春榮想明白其中關竅,便放下心思,開始細嚼慢咽,優雅地吃起飯來。主動權瞬間便被騰挪到範春榮那邊,一直抱着水杯喝水的吳蔚然反倒是沒有開口的機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範春榮吃飯。
先前範春榮的興奮讓吳蔚然忘記,自己面前的人除了是媽媽之外,更是一個事業心極強,在任何崗位上都能做得風生水起的女性。而當範春榮的興奮勁過去,開始恢複日常的狀态,吳蔚然便陷入被動地位。
範春榮将一條小黃魚放進吳蔚然的碗碟裏,說:“嘗嘗,兒子,海城的海鮮河鮮都不錯,你來了得好好嘗嘗。媽點的這份小黃魚據說是今天早晨新鮮送來的,跟咱家那邊的肯定不一樣。”
吳蔚然只好拿着筷子慢吞吞地挑起小黃魚裏的刺,他心裏有事,挑刺的時候也心神不定,好好一條小黃魚被他挑得亂七八糟,範春榮擡眼看到,只做不察,繼續埋頭吃飯。
吳蔚然拿着筷子低頭跟小黃魚抗争了好一會兒,挑到魚骨,吳蔚然索性一口氣将它全都挑出來,擡起頭對上母親的視線,她拿着紙巾輕拭唇角,沖着吳蔚然笑了笑。
“好了,吃好了,說說吧。”範春榮說。
吳蔚然咬唇沉默一瞬,對範春榮說:“媽,我想換工作了。”
範春榮看了吳蔚然一眼,道:“這麽快就已經有目标了嗎?換工作也好,原本把你調進廠裏也只是一個緩沖,沒想着在那邊多待。”範春榮嘆了口氣,說:“在雲城再等兩年吧,爸媽現在都在江城,把你調進去,做個基層崗位,委屈你了,做個幹部,又樹大招風,等我臨退休的時候就能給你挪個窩了。”
吳蔚然艱難地回答說:“不是……我的意思是……”
範春榮的目光銳利地望過來,問:“是什麽?”
“我的意思是我從體制裏邊出來,就是辭職……”吳蔚然說。
桌上的氣氛陡然冷了下來,範春榮喝了口手邊的茶水,問吳蔚然:“不光是辭職吧,是不是還要離開雲城?”
母親大人料事如神,吳蔚然只好點頭,說:“對,想來海城這邊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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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春榮又問:“來海城這邊,看來你是已經想好做什麽了,能跟我說說嗎?”
“準備創業,做互聯網。”吳蔚然說:“這肯定是未來的朝陽産業,錯過這個機會,不一定有下一次了。”
範春榮點了點頭,道:“哦,那就是準備下海了。”
範春榮沒有直接回應吳蔚然的話,她放下茶杯,說:“你初中畢業,該上高中那年,你小舅下崗了,你考上重點高中,寄宿制,一個月放一次假,平時都在學校上課,一學期學費也得花不少錢。當時我們單位升職,本來該輪到我,但是又要顧着你上學,又要貼補你小舅,家裏條件一下陷入困難,所以我又在業務部門幹了幾年,還跑去基層下鄉。這事你還記得嗎?”
吳蔚然點了點頭,範春榮繼續說:“全家人都覺得我忙着工作不管你,但你想想我為什麽要去基層,因為基層每個月多幾百塊的補貼。你小舅下崗,想做生意,問咱家開口借錢,家裏積蓄一多半都借給他了,你上高中的吃穿住行,都是那幾百塊的補貼供起來的。”
吳蔚然知道範春榮是什麽意思,微弱地反抗,說:“媽,現在時代跟我小舅當時那個時代不一樣了,我小舅是被迫下崗,沒辦法了,只能去做生意,我現在是順勢而為,我才二十多歲,要在辦公室裏一輩子那麽坐着,我也不甘心。”
“那你覺得你小舅生意做得好嗎?小區門口開個小商店,每年的利潤還不是得靠着我們部門逢年過節發福利的時候,看在我的面子上,安排到他的商店裏去提貨?”範春榮反問吳蔚然,見吳蔚然啞口無言,範春榮繼續說:“你小舅當時做生意也是順勢而為,跟你小舅一起下崗的人裏,最後生意做大做強,開着小車買着別墅的人也有,但你動動腦子想想,去做生意的人裏,是像你小舅這樣一輩子碌碌無為勉強糊口的人多,還是發大財成富豪的人多。你別只看着那幾個成功人士,就忘了他們背後有多少人的屍體。”
說到最後,範春榮的語氣已經十分嚴厲,吳蔚然還想反駁,範春榮突然眯起眼睛,盯着吳蔚然,說:“你突然想要辭職,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是不是有什麽別的原因在鼓動着你辭職?”
吳蔚然沒想到母親能這麽敏銳,他頓時心虛起來,手忙腳亂之下餐桌上的筷子掉在地上,吳蔚然慌忙彎腰撿起來。躬下身的那一刻,吳蔚然的額上浸出細細密密的汗。
撿起筷子重新做好,範春榮已經笑了,她說:“看來是真的有那個原因了,蔚然,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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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跟吳蔚然分開,說是要去醫院,其實哪兒也沒去,他又回到這兩天跟吳蔚然一起逛過的地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着。
海城的人民廣場上有許多賣玩具賣氣球的小販,很多小朋友在廣場上飛奔,快到傍晚了,還有很多小孩穿戴整齊,被父母攙扶着來練習滑旱冰。
這套裝備翟寧寧也有一套,程郁扶着她練過幾次,翟寧寧結結實實摔了幾個屁墩兒之後就不學了,程郁坐在一旁拖着下巴望着這些頻繁摔倒又爬起來的小孩兒。
廣場上除了這些,還有扛着畫板随時畫畫的人,以及架着相機拍快沖照片留念的。廣場是海城的地标式建築,凡是來海城游玩的人,都要在海城的人民廣場留下一個紀念,或是照片,或是速寫。
前兩天跟吳蔚然在廣場上逛的時候,程郁和吳蔚然幾次路過拍照的攤點前,程郁想留一張合影,但最終因為不好意思跟吳蔚然提出這個要求而作罷。現在他獨自坐在廣場上,突然再度萌生了想要去拍張照的想法。
程郁背靠海城夕陽西下之時繁華而壯麗的黃昏,拍照的商販笑着說:“長得好看的人拍起照來也不一樣,這效果,跟照相館裏的藝術照似的。”
程郁笑了笑,商販又問他:“洗幾張啊?洗得多還可以便宜點。”
程郁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一張就夠了。”
“一個人來拍照,拍了還只沖一張,這種照片我還很少拍。”商販一邊說話,照片就已經沖洗出來。快沖照片技術和設備都有限,并不如以往常規沖洗出來的照片清晰,程郁拿出來看了看,裝回了口袋。
在口袋裏摸到手機,程郁拿出來,收件箱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吳蔚然沒有來電話也沒有來短信。程郁的心沉沉下墜,他心裏閃過許多讓人不太愉悅的可能,最後無聲地嘆了口氣。
程郁沒等到吳蔚然的聯絡,倒是等來了翟雁聲的電話,他的聲音低沉,在電話那邊通知程郁:“你忙嗎?能不能抽出點時間來醫院,寧寧說想見你。”
程郁沒什麽事,便起身往醫院去,到醫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間,在走廊裏程郁就聽見翟寧寧驚天動地的哭聲,她哭得這麽嘹亮,幾乎不像個病人。
程郁推門進去,翟寧寧見是程郁來了,順手抄起一個玩偶朝程郁扔過來,但她力氣小,玩偶只扔到床邊,翟寧寧更傷心了,氣得在床上蹬腿大哭。
“我不要見程郁!程郁是騙子!我不要見他!”翟寧寧一邊哭一邊大喊,程郁愣在原地,看着翟雁聲。
但是翟雁聲沒什麽動作,他就雙手插兜站在一旁看着翟寧寧哭,等翟寧寧哭聲稍微小一點了,翟雁聲道:“我可從沒有教過你生氣的時候亂丢東西,去撿起來。”
翟雁聲說話冷酷平靜,即便翟寧寧最近恢複狀況不錯,已經能下床了,到底也該靜養,翟雁聲一點也沒顧念這點,他說完就盯着翟寧寧,大有翟寧寧不把玩偶撿起來他就不會放過翟寧寧的意思。
翟寧寧迫于翟雁聲的壓力,抽噎着爬到床邊把玩偶撿起來,大約是想到翟雁聲剛才的态度,又開始抽抽搭搭地哭。翟雁聲沒有理會翟寧寧,擡頭對程郁說:“去樓道裏把劉阿姨叫進來陪她吧。”
根本不用程郁去喊,在樓道裏等着的劉阿姨聞聲便進來了,劉阿姨摟着翟寧寧哄她,翟雁聲就示意程郁一起出去。
程郁遲疑地問翟雁聲:“寧寧她……她怎麽了?”
“她在醫院待煩了,想着法子鬧人,說想讓你來陪她。我給你打電話以後,她等了好半天你還沒來,又開始鬧,我就跟她說你以後就不會跟我們在一起了。”翟雁聲言簡意赅地說完剛才的事情,程郁的表情便僵了。
“寧寧還小……可以慢慢跟她說……”程郁說。
翟雁聲冷笑一聲,“說了好幾次了,她總是裝傻。我們家人沒有像她這樣優柔寡斷的,都是慣出來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