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雖然在一個工廠裏,但若是不在同一個部門或是有意避開,其實也是很難遇到的,程郁回到廠裏一個月,居然從未遇見過吳蔚然。
這一個月他就在機床車間裏耗着,沒有人給他分配工作,也沒有人對此調侃議論。車間裏所有人都隐約明白程郁背後不便提及但是也不可以被大肆宣揚的秘密。關于程郁的事情,影影綽綽的,沒個定論,倒是真的成了真空地帶。
他不忤逆翟雁聲,翟雁聲就無從挑刺,有時翟雁聲中午會陪程郁一起待在五樓,有時他太忙,就只有程郁一個人。程郁更願意把這種陪伴當做是一種監視,翟雁聲怕程郁和吳蔚然偷偷見面。
但是程郁從未見過吳蔚然。
過了五月,工廠換了夏季工裝,每人兩套,去各自的部門會計處領取。程郁現在是原料科的人,他的工裝就不能在機床車間領,程郁這段時間一直幫着楊和平和李一波處理車間的行政類工作,偶爾也幫會計接手,機床車間不比其他大車間,他們的會計和其他幾個小部門共用一個,會計時常顧不得機床車間的事情,有程郁幫忙就能輕松許多。
要發工裝,程郁不得不去原料科跑一趟,臨出門前李一波看了看天,對程郁說:“感覺快要下雨了,不如把傘帶上吧。”
程郁也跟着一起看,末了道:“不用了,沒幾步路的事情,感覺一時半刻也下不下來,要是下雨了我就跑快點。”
話是這麽說,到了原料科,卻沒那麽簡單的事。大約是發新工裝的緣故,原料科裏那些常年不見人影的人都出現了,倒讓原料科顯出前所未有的熱鬧。能在國營工廠裏挂名的人,多少都是些有門道套路的人,大家個個眼高于頂,又因為非得貪這一件工裝的小便宜而齊聚于此,多少都有些尴尬,因此氣氛也就将至冰點。
發工裝的是機床車間的老主任,現在的副科長馮廣樹,叫到程郁時馮廣樹拿了兩套工裝塞給程郁,又多看了他幾眼,末了道:“喲,原來還真是我知道的那個程郁,我還以為重名了呢。”
程郁抿着嘴唇沒有說話,馮廣樹半譏諷半感嘆地說:“我在機床車間賣命半輩子,臨了到老了把我發配來原料科了,程郁,你這麽年紀輕輕的,來原料科是大展宏圖的吧。”
來原料科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馮廣樹這種犯錯下放的,一種就是程郁這樣挂名不必應卯的,馮廣樹這話問得犀利,背後惡意也滿滿,程郁沒有多說話,在衆人的關注下簽了領取單,抱着工裝便離開了原料科。
原料科在生産車間附近的一座單獨小二樓裏,以前原料科後邊還有許多廠房,作為原料科往日輝煌過的見證,眼下原料科雖然落敗,但辦公環境仍然是全廠獨一份的,只不過廠房大多已經廢棄,不再是原料科下屬的搖錢樹了。
程郁剛從原料科出來就下起雨,原本以為是淅瀝小雨,未曾想滴了兩滴便成瓢潑之勢,如今離機床車間還遠,雖然原料科的小樓近在咫尺,可程郁不願再回去聽馮廣樹明嘲暗諷,于是咬咬牙,朝着廢棄廠房的方向跑去。
老式廠房的門前有延伸出的臺階和屋檐,勉強能夠避雨,但雨勢不減,還伴着狂風,沒一會兒就将臺階前也打濕了,程郁縮着腳往門前靠,只等着這陣暴雨過去再回車間。
遠遠的又跑來一個人,大約也是走到半途才碰見下雨過來避雨的,這樣大的雨,很少有人在外,程郁便一直盯着那個人影,離得近了,程郁才看出那竟是吳蔚然。
一個月沒見,吳蔚然的頭發剪短了些,顯得更精神利落,他緊緊裹着外套,領口處露出一沓白色打印紙的一角,大約是要去送文件,兩人隔着雨水對視一瞬,程郁往旁邊挪了挪,吳蔚然會意,抱着文件三兩步跨上臺階,跟程郁并排站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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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有些尴尬,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看看吳蔚然,他轉頭望向吳蔚然,發現吳蔚然也看着他。程郁想開口同吳蔚然說話,但被吳蔚然搶了先,他說:“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屋檐底下也不怎麽避雨,不然進去吧。”
程郁看了看廢棄廠房緊緊鎖住的大門,問:“這怎麽進去?”
吳蔚然想了想,将懷裏的文件拿出來讓程郁幫忙拿着,然後手臂從玻璃碎裂的木質門前伸進去,伸手摸索了一會兒,咯噔一聲,廠房的雙扇門前開了個小門,正好容人進出。
兩人進了廠房,常年無人進出,廠房裏落滿灰塵,但是一應桌椅堆疊得整整齊齊,看起來曾經是個辦公室。程郁将手裏的文件交給吳蔚然,餘光瞥到封面标題寫着“金泰改革方案”,吳蔚然的目光順着程郁的目光落在上邊,道:“我去給廠長送文件了,他批完我又拿回來。”
程郁低聲哦了一聲,兩人沒有再說話,吳蔚然找了個尚算幹淨的椅子放下,對程郁說:“坐吧。”
兩人并排坐在一條長椅上,原本誰都沒有說話,末了仍是吳蔚然先開口。他在一陣雷聲之中開口,問程郁:“你最近還好嗎?”
程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想着這樣會讓吳蔚然誤解,最終又點點頭,然後問吳蔚然:“那你呢?”
吳蔚然看着外邊的雨,說:“我去找過你。”他的聲音在雨聲中有一種奇異的安靜:“我聽說你回來上班了,所以去找過你,然後看見你被趙先生接走。”
程郁一時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緊緊捏着褲縫的邊線,盲目而焦慮地搓着。反倒是吳蔚然接着問程郁,道:“翟雁聲,他對你好嗎?”
程郁的頭垂下去,頹喪地笑了笑,說:“好,他對聽他話的人都很好。”
廢棄的廠房裏又陷入沉默,吳蔚然望着身邊的程郁,感覺他熟悉而陌生,他想說什麽,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反倒是程郁,聽見這一聲嘆氣後轉過頭望向吳蔚然,他看了吳蔚然一會兒,突然說:“吳蔚然,你想聽聽我為什麽會來雲城嗎?”
吳蔚然望着程郁,程郁也望着吳蔚然,程郁說:“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
吳蔚然的心裏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聽程郁說話,程郁像個勾魂的妖精,吳蔚然聽了他的話就會墜入他的深淵裏,但他仍舊不可自控地說:“那你說吧。”
于是程郁便慢慢地開口了:“我在孤兒院長大,翟雁聲是孤兒院的資助人,後來我讀中專,他也是我中專學校的資助人。畢業典禮上我跟同學表演了節目,他在現場看到我,然後把我叫走。後來……”
程郁頓了頓,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裏聽起來有些抖,他說:“後來他說很喜歡我,帶我回了他家,教我許多東西,讓我見了許多、體會了許多我從未經歷過的事。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是痛苦,我一想到我體會到的這些都是出賣自己換來的,我就快要發瘋快要窒息。後來他要結婚了,他的未婚妻來警告我,讓我離他遠一點,我覺得很解脫,終于有了合适的機會能離開他,然後我就來了雲城。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這并不是多麽驚心動魄的故事,但背後越是平淡,吳蔚然的心就越沉。他在過去的一個月給程郁和翟雁聲想象了許多宏大壯闊的往事。比如程郁和翟雁聲家裏有多麽深重的恩怨,甚至想到了許多狗血的影視劇裏的幾代糾葛。他想了很多原因,沒有想到只是這種俗套的理由。
但是越平淡俗套,越證明了翟雁聲對程郁的非同一般。吳蔚然寧願他們背後有諸多身不由己的外部理由,也不願翟雁聲真的只是因為喜歡,所以強取豪奪。
吳蔚然和程郁都沉默了一會兒,他們聽着外邊的風雨交加,在這個破舊的車間廠房裏,尋找到了一瞬間的寧靜。
又是一陣驚雷滾過,吳蔚然問程郁:“那你呢,你願意待在他身邊嗎?”他頓了頓,說:“或者說,你喜歡他嗎?”
問這話時吳蔚然始終望着窗外,他不敢看程郁,怕看到程郁閃躲的眼神,更怕看到程郁堅定地選擇翟雁聲。但是聽到吳蔚然的問題之後,程郁一直望着吳蔚然,時間太久,久到在這樣空曠的私密環境裏,吳蔚然不由地同程郁對視。
他們對視許久,呼吸漸漸糾纏到一起,吳蔚然先一步貼近程郁,他們靠得很近,鼻尖對着鼻尖,吳蔚然問:“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程郁,我在問你,你要選他嗎?”
程郁大腦一片空白,他顫抖着閉上了眼睛,吳蔚然的視線在程郁這張憂郁漂亮而絕望的臉色巡視許久,然後他捧着程郁的臉,狠狠地親了上去。
這是一個幾乎絕望的親吻,吳蔚然從未想過這樣一個畫面,但它真切地發生了。窗外暴雨如注,雲城上空的陰霾沒有散去,這場雨一直沒有停,程郁和吳蔚然躲在這個廢棄的廠房裏,像世界末日來臨前沒有趕上諾亞方舟的旅人,在滔天洪水裏絕望地确認對方的存在。
程郁感到唇角一陣刺痛,是吳蔚然咬破了他的嘴唇,血腥味夾雜在這個親吻中,程郁感覺到吳蔚然的痛苦、崩潰、茫然、還有熾烈的愛。程郁在這樣複雜而瘋狂的情緒裏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奮激動,他的手撫在吳蔚然的手臂上,被吳蔚然抓着手腕,更兇地親吻下去。
雨一直在下,這個吻結束時外邊依舊是瓢潑大雨,雷鳴陣陣,吳蔚然摩挲着程郁的臉頰,手微微蹭過他被自己咬破的唇角,程郁的眼睛眨了眨,有些不自在地想要低下頭,被吳蔚然擡着下巴對視。
“那天他也是這樣親你的。”好半天,吳蔚然低聲說。
程郁羞愧難當,他眼裏的光驟然熄滅,驚慌地望向別的方向,想要避開吳蔚然的審視。可是吳蔚然沒有給程郁這個機會,他繼續說:“程郁,你想明白,你究竟選誰?”
吳蔚然看着程郁的神色,有些難受,但他還是硬着心腸說:“如果你選他,今天的事情就當做從沒有發生過,如果你選我,程郁,我就帶你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