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程郁沒想到翟雁聲留了一手,周一他到了車間以後,才被楊和平告知,他現在被調到原料科,已經不再是機床車間的人了。
車間衆人見程郁來上班了,表情有微微的奇異,程郁皺着眉頭,楊和平将他拉到一旁,說:“小程,你一個星期沒來上班,大家一直聯系不上你,以為你出了什麽事,結果前兩天趙先生來幫你辦了調動的手續,你跟趙先生……”
程郁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莫名其妙地問:“趙先生,哪個趙先生?”
楊和平說:“就是海源集團的趙先生,來廠裏做過發言和考察的那位。”
程郁感覺自己躺了一周已經躺傻了,連趙銘譯的身份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平時聽趙秘書聽得多了,換成趙先生,居然無法聯系到一起。
程郁想了想,回答楊和平說:“大概是弄錯了,平白無故的,調動我做什麽,我還是機床車間的人。”
程郁話是這麽說,楊和平卻不敢這麽做,程郁的調動是趙銘譯親自來指名道姓要辦的,其中過程不由旁人置喙。更何況原料科這種部門,廠裏人心裏都清楚,這分明就只是讓程郁在廠裏挂個名,至于他來不來上班幹不幹活,那都無所謂了。
但是程郁現在到底也不再是楊和平的下屬,楊和平管不到他,也不敢管他,程郁這麽說了,楊和平也沒有往深裏跟他計較。
程郁在機床車間無名無分了,還要賴在車間裏邊,他一星期沒來上班,原本是很嚴肅的一個問題,但趙銘譯的出現将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況且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機床車間的人了,他不去原料科報到,原料科那邊也無人在意,竟就讓他這麽待着了。
李一波一整個上午忙着做活兒,沒來得及跟程郁說話,也或許是他有意不在車間跟程郁說這些,午飯時他沒跟程郁吃食堂,一到飯點,李一波便走到程郁身邊,道:“小程,我請你吃飯,咱們去外邊。”
程郁收拾手邊擺弄了一上午的工具箱,跟在李一波身後去了後巷的飯館,李一波點了菜,又對服務員道:“來兩瓶啤的。”
菜和酒都上桌以後,李一波給程郁倒了杯酒,說:“廠裏規定工作時間不能飲酒,但是呢,你現在不是咱們車間的人,我出來前已經把手頭的活兒做完了,下午可以不用去,所以咱們就在這兒慢慢喝,慢慢聊,你覺得怎麽樣?”
程郁端起酒杯,說:“師父,我……”
李一波道:“你如果還肯喊我一聲師父,就說實話,早晨跟楊和平說的那些,別拿來糊弄我。”
程郁低下頭給李一波夾菜,說:“師父,你先吃。”
李一波将筷子擱在一旁,沉聲道:“程郁,你覺得我能吃下飯嗎?你不聲不響消失了一個星期,然後居然是那個市裏請來的趙先生來給你辦調動手續,輕輕松松就把你從咱們車間調走了,你叫我一聲師父,我對你就是為師為父的心情,你的情況,我真的很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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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程郁誤會,李一波又說:“我不是好奇你的隐私你的秘密,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随便告訴旁人,這我可以理解,但是程郁,報個平安這麽簡單的事總得做,別讓關心你的人這麽操心。”
程郁從未感受過這種如同父親一般推心置腹的關懷,他在孤兒院時沒有這樣的機會,在翟家時翟家二老對他很好,但是程郁總覺得跟他們太有距離,況且他的身份畢竟尴尬,也無法跟翟家二老心貼心地相處。
李一波就是程郁想象中父親的樣子,有時嚴厲,其實溫柔,平時沉默寡言,手裏總是做着活兒,但是真正開口時,卻戳得程郁心口一片眼淚泛濫。
他的眼眶跟着心口一同潮濕,好半天,他才說:“師父,我真的把您當師父,也真的想跟您說說心裏話,但是現在情況太亂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李一波沉默一瞬,問:“那你現在遇到什麽解決不了的麻煩了嗎?”
程郁想了想,搖搖頭,道:“沒有。”
李一波說:“行,你如果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說,那就先不說。只要沒人給你委屈受,沒人讓你掉進火坑裏出不來就行。”
眼見程郁又要哭,李一波給他夾菜,說:“好了,這麽大了還哭哭啼啼的,吃飯。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程郁,什麽都會過去的,你自己別亂了陣腳就好。”
程郁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李一波又問他:“那你現在呢,我看你不想去原料科,就準備一直在機床車間這麽混着?”
程郁用筷子戳着米飯,嘟嘟囔囔地小聲說:“原料科我誰都不認識,不想去那裏。”
李一波笑起來,道:“那好啊,那你就在咱們車間待着吧,只要原料科不來要人,你就一直在咱們車間,我做主了。”
程郁終于高興起來,說:“看來師父做車間主任還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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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吃到一半,程郁的手機響了,是翟雁聲打來的電話,程郁知道他大約是來查崗,挂了電話用短信回複他說:“在跟我師父吃飯。”
翟雁聲那邊果然沒有再回複,吃過飯以後程郁和李一波一同往回走,天色漸暖,已經有春暖花開的意思,柳絮楊絮都紛紛揚揚飄着,李一波伸手抓了兩把,道:“這季節,粉塵多,咱們這邊空氣又不好,最容易犯鼻炎了。”他轉頭問程郁:“待會兒我回車間休息,你去哪兒?”
程郁低頭想了想,道:“我回宿舍。”
李一波只當他還跟吳蔚然住在一個宿舍裏,聞言便道:“行,小吳科長可能也在宿舍裏,前段時間你不在,他也很擔心,今天光顧着跟我吃飯了,也沒有跟他打個招呼。”
程郁含糊地低頭應下,兩人在路口分別了。回宿舍的路要經過一段林蔭道,程郁孤零零地走着,想起不久之前吳蔚然還在這條路上興奮又羞澀地說喜歡他,他眼睛那樣亮,程郁站在原地,仰着頭做了兩次深呼吸,才将那種酸澀的淚意和苦悶憋回心裏去。
這條林蔭道上枝幹已經冒出嬌嫩鵝黃的新枝,不再是冬日裏暗沉的綠色,程郁仰頭時能聞到屬于植物清新的香氣。
那個凜冽的春夜,沒有星星的晚上,說話還會冒着寒氣的初春時節,好像通通都過去了。
程郁按照翟雁聲的要求來到家屬院三號樓二單元門前,他仰頭朝上望,五樓在頂層,此刻窗戶大開,樓下還停着家裝公司的車,程郁仰頭看了一會兒,才緩慢地上樓。
家屬院和宿舍樓不同,雖然二者只有一道低矮的籬笆牆作為區隔,但是家屬院規劃整齊而幽靜,即便是幾十年的老樓,但環境很好,綠化極佳,又安靜幽深,裏邊的住戶大多是廠裏退休的老領導,程郁此前從沒有來過家屬院,這還是第一次。
家屬院一梯兩戶,整個單元裏也沒有住幾戶人家,程郁對面的那家沒人住,翟雁聲請來的家裝公司把工具堆在門口,程郁探着腦袋進門。
翟雁聲正在指揮工人做家裝,見程郁進門,招手讓他過去。“我讓人打掃收拾一下,以後中午你來這邊休息,今天你來認個門,中午先去車裏吧。”
程郁扶着門框沒說話,末了道:“不用了,我去車間。”
翟雁聲聞言眼睛一橫,道:“車間?你還哪來的車間?”
程郁沒有理會翟雁聲,甩開他的手就往樓下走,翟雁聲跟上來,兩人站在樓下争執。程郁不願被樓上的住戶聽到他們吵架的內容,壓低聲音,道:“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把我調到別的部門去,我不想去,我也不想跟你吵架,這小區裏住着的都是廠裏的人,傳出去丢不了我這個小員工的臉,丢的全都是你這個金主的臉。就這樣吧。”
翟雁聲拉着程郁的手臂,問:“就哪樣?”
程郁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皺了皺眉無法掙脫便低垂着眼睛說:“你弄疼我了。你能不能別總是強迫我?”
翟雁聲氣極反笑,他松開手,道:“好,我不強迫你,但是程郁,你也別總是逼我。”
程郁直視翟雁聲的眼睛,反問道:“這話應該我來說吧,是你一直在逼我才對。”他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說:“如果你再逼我,那我們就玉石俱焚吧。”
程郁說這話時表情平靜,神色冷淡,他好像已經深思熟慮,然後得到解決他和翟雁聲之間關系的最後的結論。翟雁聲沒想到程郁能說出這種話來,他死死地盯着程郁看着,程郁反倒輕松地笑出來,說:“反正我一無所有,也不會再失去什麽,倒是你,你能像我一樣輸得起嗎?”
翟雁聲站在程郁面前,說:“程郁,如果你想跟我玉石俱焚,我沒什麽不願意的。”
程郁深吸一口氣,終是敗下陣來,說:“你真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