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程郁一周沒有去車間上班,吃午飯時李一波在食堂找到吳蔚然,吳蔚然臉色很差,看着十分憔悴,黑眼圈明晃晃挂在臉上,李一波原本對程郁的詢問到開口時先變成了對吳蔚然的關心。
“小吳科長最近工作是不是太辛苦了,看着有些累。”
吳蔚然原本在埋頭吃飯,聞言他擡起頭,見是李一波,便笑了笑,道:“是最近天氣冷熱交替,沒休息好。”
他這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借口找得也格外蹩腳,李一波看了吳蔚然兩眼,欲言又止。反倒是吳蔚然看出李一波的心思,道:“李師傅是想問程……程郁的事情吧。”
李一波道:“是啊,這孩子好些天沒來上班了,也沒有請假,也沒有跟我打聲招呼,我想着你們住在一個宿舍裏,他的情況你應該最清楚,所以來問問你。”
吳蔚然的筷子尖點着碗中的米粒,沉默了好半天,他最終說:“我也沒有見到他。”
李一波聞言臉色一變,道:“連你都沒有見到,那這孩子會去哪裏呢?這無聲無息的……”
吳蔚然不忍心讓李一波太操心,他想了想又說:“不過應該是去看病了,前些天他生病了,身體一直不舒服,說不定是在醫院裏顧不上。”
李一波聽聞程郁不是不知所蹤,而是去看病了,不再那麽焦急,卻又憂愁起來,道:“原來是生病了,那他這孩子孤身一人的,能照顧好自己嗎?是在哪個醫院……算了,你也不清楚,我再試着聯系他。”
吳蔚然見李一波真心關切的樣子,好像有些懂得程郁當時用一個又一個謊言騙他的時候,他最終仍是開口,繼續編了謊糊弄他:“李師傅,您不用操心,程郁他……他有個遠房叔叔……”吳蔚然說到程郁的“遠房叔叔”就覺得心口梗塞,他死死地抓着手中的筷子,才勉強将後半句話說完:“他叔叔今年來雲城做生意了,他跟叔叔來往也很……頻繁,他叔叔會照顧他的。”
李一波終于松開緊鎖的眉頭,道:“原來是這樣,就算有人照顧,這孩子也不能一聲不響,看他來上班了我得好好批評他。”李一波站起身,對吳蔚然說:“那小吳你先吃,我就先回去了。你要好好注意休息,我瞧你精神也不太好。”
吳蔚然倉促點頭,等李一波走了,他也離開了食堂。時節入春,雲城熱得很快,一夜之間老樹發新芽,草坪也綠油油的,連風吹過來都帶着暖意,吳蔚然這才意識到,冬天居然已經結束很久了。
宿舍樓下的回形天井裏多了許多晾曬衣服和被褥的身影,一個冬天不見天日,天氣回暖以後,陽光也光顧了老舊的宿舍樓,天井裏投射進溫柔的日光,女工們漂亮的床單上散發着清新好聞的洗衣液的香氣,吳蔚然站在門前開門時,那香氣直往鼻子裏鑽。
程郁的東西很少,宿舍的公共區域基本沒有什麽程郁的東西,但是被搬走以後,整個宿舍好像都冷清起來。
程郁的東西是三天前被搬走的,吳蔚然早晨去上班時,程郁的東西都還在宿舍裏,中午再回來,程郁的房間就空了,幹幹淨淨,好像那個房間從未住過人一樣。吳蔚然又像之前一樣,在程郁的房間門前站了許久,回想起好幾個月前,他也是扶着這個房間的門框,看着程郁在昏黃的燈光下睡着。
程郁程郁程郁,全都是程郁,程郁在的時候,像個安靜話少沉默的影子,吳蔚然一直追着這個影子,追到日頭下邊了,才發現程郁身前是一尊巨型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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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失落地逃回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的床上,他閉着眼睛,怎麽也睡不着,朦胧間他心想,或許他也該把自己的床褥都拿出去曬曬了,捂了一整個冬天,被褥和他的心事一樣,都要發黴了,帶着陳腐潮濕的味道。
翟雁聲這些天一直在家裏工作,程郁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他白天睡覺,晚上也睡覺,飯也不怎麽吃,翟雁聲不論什麽時候進房間,看到的都是程郁閉着眼睛縮在被子裏的樣子。
從咖啡館回來後程郁就沒有再跟翟雁聲說過話,如非必要,他連睜眼看翟雁聲一眼都不想。唯一一次程郁正視翟雁聲,是在翟雁聲遣人将他的東西都搬回來以後。
程郁聽到動靜,從床上下來,走到客廳裏,正看見趙銘譯安排人把幾個紙箱打包好的東西都放在客廳裏。翟雁聲就坐在沙發上看着他們搬東西,趙銘譯臨走前,翟雁聲又安排趙銘譯找兩個洗衣工來,把這些東西盡數清洗一遍。
程郁伸手将箱子都打開,把自己的東西翻出來,亂糟糟攤了滿地都是。宿舍樓老舊,衣櫃裏放再多樟腦丸也仍然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兒,伸手摸上去,衣服的手感又潮又澀。
翟雁聲看見程郁的樣子,又道:“你也去洗洗,把你那身晦氣的味道都洗幹淨了。”
翟雁聲又變回那個最初讓程郁恐懼且無可反抗的人,程郁折騰這一場,最後還是折在翟雁聲手裏,任他揉圓搓扁,跟從前的區別只是這一次他還把吳蔚然搭進來了。
吳蔚然沒來過電話,短信也沒有,一直熱情洋溢的他突然沉寂下來,好像一鍋滾燙的開水瞬間凍成了冰花。程郁站在巨大的花灑之下,感到缺氧般的窒息。
程郁醒來時在床上躺着,翟雁聲守在他身邊,見他醒了,翟雁聲似乎松了口氣,又端起旁邊的碗,道:“粥是讓趙秘書送來的,你吃吧,我出去了。”
程郁偏過臉不想看翟雁聲,說:“我不想吃。”
翟雁聲冷笑一聲,用湯匙慢慢地攪着碗裏的粥,說:“你太久沒吃飯,浴室水溫太高,洗着澡就暈過去了,我把你抱回來的。你要不吃,下次我還得抱你。”
這話果然奏效,程郁接過翟雁聲手裏的碗,小口小口地抿着。翟雁聲看了他幾眼,想說什麽,又頓住了,末了又說:“你要是不想看見我,我就送你回海城,正巧寧寧也很想你。”
程郁擡起頭,道:“不回海城,我想回去。”
翟雁聲厲聲喝問他:“回去?回哪裏去?回你那個車間,你那個小破宿舍去嗎?”他冷冷地說:“程郁,你想都別想。”
程郁聞言倦怠地放下手裏的碗,他是在同翟雁聲說話,但是樣子仿佛是對着空氣講話一般,說:“你已經在吳蔚然面前戳穿我了,我跟他即便是朋友也不可能再做下去,你還要讓我連工作都沒得做嗎?”
翟雁聲說:“工作,你想工作,沒問題啊,海源在雲城的分公司馬上就要挂牌,你想工作就直接進海源,覺得高層太顯眼招搖,也可以做個普通的小職員,什麽崗位都随你挑。程郁,在海源比在你那個車間輕松幹淨體面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程郁嗤笑一聲,又縮進被窩裏準備當縮頭烏龜,他閉上眼睛前冷淡地說:“體面?我還有什麽體面可言,我這輩子就是個不體面的人。”
翟雁聲放任程郁躺了一周,他知道自己的做法的确沒有給程郁留半分情面,他一時間必然很難接受,但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先前留給程郁的餘地太大,原本以為他會顧念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想到程郁心裏的天平只是更往吳蔚然那邊傾斜了。
一周過去,翟雁聲拉開房間的窗簾,程郁的眼睛眯起來,翟雁聲站在床頭,道:“起來,我帶你出去走走。”
程郁恹恹地轉過身不想理會翟雁聲,翟雁聲又伸手掀開程郁的被子,将蜷成一團的程郁暴露在空氣裏,他走上前把程郁抱起來,一路往浴室而去。
“一個星期了,程郁,天大的氣也該消了,你洗個澡,我帶你出門玩。”翟雁聲說。
程郁被翟雁聲放在洗手臺上,他平靜地說:“我沒有生你的氣,如果我生你的氣,一星期的時間,一個月,一年,十年,我能消化得掉嗎?”翟雁聲皺着眉頭盯着程郁,程郁只做不察,道:“我只是覺得我自己活該落到這一步。”
翟雁聲不想再跟程郁拌嘴,他伸手脫掉程郁的睡衣,站在水下給程郁洗澡,程郁隔着水霧望着翟雁聲,他的确痛苦,但更因痛苦添了脆弱的美感,翟雁聲捧着他的臉親吻,沒一會兒便在溫熱的水流裏品嘗到一點苦澀的鹹味。
是程郁在哭。
程郁在水霧中絕望地攀附着翟雁聲,翟雁聲是那一截讓他活命的枯木,能讓他活着觸到堅實的河岸,即便他原本就該生長在岸上,不該如此颠沛痛苦。翟雁聲将他推進痛苦的深淵,只為了将他從深淵裏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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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出門時日頭很好,許久沒有出門,天氣已經熱起來,小區裏有小孩子拉着風筝線在放風筝,程郁擡頭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翟雁聲開着車在他面前停下,降下車窗讓他上車。
他們又去了先前去過的那家商場,翟雁聲領着他上電梯,說:“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程郁不明就裏也不感興趣,沉默地聽着,上了頂層,才發現之前已經倒閉停業的電影院居然又開了。售票處有幾個人在排隊,生意算不得很好,但是也絕不差。整個電影院售票口都彌漫着爆米花甜膩的香氣。
翟雁聲同程郁說:“之前你不是想看電影嗎,現在可以看了。”
程郁環顧一圈,明白過來,平靜地說:“你把電影院買下來了。”
翟雁聲說:“原本海源在雲城的商場也策劃有電影院,雲城以前只有這一家撐了十多年的影院,我先接手,也看看雲城這樣小城市的院線怎麽運營。”
程郁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是能看電影,他很喜歡。畢竟看電影的時候需要各看各的,可以很久不跟翟雁聲說話交流。
兩人買了票進了放映廳,翟雁聲小聲對程郁說:“以前的設備都老舊了,我讓趙秘書負責采購了一批新的,觀影效果會好一些,這兩天還在試運營,下個月開始正式運營,人流量會大很多。”
程郁緩慢地塞着爆米花,聞言緩慢地點點頭,以此算作回答。翟雁聲見他興致缺缺,便坐回自己的位置等着電影開場。
他們選了一個輕松的喜劇片,放到一半時翟雁聲轉頭去看程郁,發現他在隐隐綽綽的光裏一直沉默地流着眼淚,感覺到翟雁聲在看自己,程郁将頭轉過去,而後被翟雁聲強行攬到自己身邊。
程郁貼着翟雁聲的耳邊,痛苦哽咽地問:“你真的不能放過我嗎?”
翟雁聲也沉默一瞬,而後說:“真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