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程郁跟着翟雁聲進了房間,翟雁聲将外套脫掉挂在衣櫃裏,還沒挂穩,程郁就急匆匆地開口了。
“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樣。”
翟雁聲跟程郁裝傻,反問他:“我想的哪樣?”
程郁心急如焚,已經無法判斷這是翟雁聲給他下的套,只頹喪而迫切地解釋道:“我年前就跟我師父說了要去他家拜年,只有我,沒有吳蔚然。今天去了以後,我師父的兒子也在,因為師父跟兒子關系不太好,我待着也尴尬,所以師父才提議把吳蔚然也喊來,想活躍氣氛,讓我待着不那麽尴尬。這是真的,我沒有騙你。”
翟雁聲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挂好外套,站在衣櫃前,扶着衣櫃的門望着程郁。他想程郁和吳蔚然的關系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好,好到程郁的同事也認定他們關系最好,只要吳蔚然出現就能讓程郁免于尴尬。程郁和吳蔚然在所有人眼裏已經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程郁還沒有發現,或者說他已經發現了,只是在和翟雁聲裝傻。
想了這麽多,翟雁聲卻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給程郁倒了半杯飲料,遞到程郁面前,又問:“你吃晚飯了嗎?”
翟雁聲對程郁和翟寧寧的管教如出一轍,他有許許多多的規定,不吃飯就不允許喝飲料算一條。
程郁搖搖頭,他哪裏顧得上吃晚飯的事情,在翟雁聲房間門口坐了這麽久,他一直在想翟雁聲生氣的時候能做出什麽事。
程郁第一次見識翟雁聲的冷酷無情是有一次翟雁聲收購一家中型企業,一切都談攏了,準備簽合同的時候,老板想坐地起價再敲一筆,後來翟雁聲發了狠,逼得老板涕淚橫流差點在程郁和翟雁聲面前跳樓。
那一天翟雁聲帶程郁在外邊吃飯,那人就追過來,在翟雁聲面前哭訴許久,見翟雁聲始終不為所動,就想以死相逼。程郁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吓得後退兩步,被翟雁聲一把拉住,他冷淡而不屑地告訴程郁,遇到這樣貪得無厭的人,就要睜大眼看着他們是怎麽自尋死路的。
最後人當然沒死成,鑒于那人還想以死相逼翟雁聲的險惡居心,翟雁聲又敲骨髓一般多敲了兩成價格。翟雁聲說既然都以死相逼了,那麽只有兩種結果,要麽是自己死了一了百了,要是拿着這條命去吓人,偏偏又實在舍不得這條命,那就只能将自己的命賤賣給旁人了。
程郁從前只是隐約知道翟雁聲不被任何事情所要挾,親眼目睹的沖擊力遠比耳聞強烈得多。翟雁聲什麽都不怕,也什麽都做得出,比心腸硬手腕狠,沒人是翟雁聲的對手。
所以程郁不敢真的得罪翟雁聲,他更怕翟雁聲真的生氣,真的把他曾經暗示過程郁的那些變成現實。程郁對翟雁聲的一星半點了解不足以讓他斷定翟雁聲在哪件事上是真的生氣,又在哪件事上并沒有生氣。
就好像今天的事,翟雁聲開車出來的時候,他好像真的很生氣,所以程郁才會這麽慌亂。而現在程郁面前的翟雁聲又好像一點也不生氣,他很溫和,也很平靜,甚至還和煦地問起程郁晚飯的事情,大有程郁如果沒吃晚飯就不能喝飲料的意思,像負責任的家長。
翟雁聲見程郁搖頭,又把挂進衣櫃的外套拿出來搭在手臂間,問:“你想出去吃飯,還是我叫到房間來?”
程郁茫然地看了翟雁聲幾秒鐘,他實在恥于承認自己今天晚上來已經做好實在不行就肉償的準備,所以聽翟雁聲這樣說,程郁的思路終于反應過來,他說:“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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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雁聲帶着程郁下樓,進了酒店的一個包間,叫來服務生讓程郁點菜。程郁并無胃口吃飯,想要推拒,就聽翟雁聲說:“我晚上被雲城的人叫去開接風宴,稍微吃了些,所以你來點吧,多點些家常菜。”
程郁只好拿着菜單開始點菜,他還記着翟雁聲的喜好,作為地道的海城人,翟雁聲反而不愛吃河鮮海鮮類的東西,也不嗜甜,大約随了陸瑾瑜,他吃飯口味偏清淡,喜愛鮮香,程郁點了幾道清炒時蔬,感覺身邊的翟雁聲似乎很滿意。
時間到底太晚了,程郁沒有點主食,只點了一份粥,上桌後他抱着小碗一口一口地喝,聽着翟雁聲拿着手裏的湯匙緩慢攪動的聲音,心裏一陣緊張。
翟雁聲其實不想顯得自己如此小心眼,況且程郁主動來找自己這一點也已經取悅到他,他只是在想今晚有沒有必要讓程郁留下來。凡事都要講個節奏,一輕一重,一緩一急,這才能始終保持狀态,把程郁心裏這根弦拉得太緊,翟雁聲擔心适得其反。但是放他回去,翟雁聲又忌憚那個吳蔚然。
打破沉默的是程郁手機震動的聲音,一聲很短的震動,程郁掏出手機來看,是吳蔚然的短信,問要不要給他留門。翟雁聲在面前,程郁連回短信的膽量都沒有,即便他想說的是不用留門。他已經做好今天不會回去的準備。
翟雁聲的目光輕輕掃過程郁的手機,又掃過程郁慌亂的表情,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瞬,程郁聽到翟雁聲那邊的停頓,更加緊張,連忙将手機放回口袋,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大約過了五分鐘,也或許是十分鐘,吳蔚然沒有等到程郁的回答,他居然打了電話過來。程郁手裏的湯匙啪嗒掉進碗裏,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翻出手機想要按掉,翟雁聲卻在一旁低聲道:“接。”
程郁只好接起來,他不等吳蔚然開口,就急忙說:“我在吃飯,很忙,過後再跟你聯系!”
他飛快地挂了電話,對上翟雁聲的目光,連忙又解釋說:“我走之前已經跟他說了晚上不回去了,他可能沒聽清。”
翟雁聲沒有回應他這個問題,他靠在椅背上,緩慢地開口,問:“程郁,你今天來找我,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他?”
程郁愣在原地,他緊張地吞咽一口口水,心中霎時閃過許多念頭,最後他說:“是因為你。”
翟雁聲笑起來,他笑得很暢快,翟寧寧在翟雁聲三十六歲生日那天給翟雁聲龍飛鳳舞了一幅誰也看不出來的《我的爸爸》時,翟雁聲也是這麽笑的。
笑過了,翟雁聲說:“程郁,你不是為我來的,所以你也不用留在我這裏,吃完了就回吧。我不送你了。”
程郁這下才真的愣在原地,翟雁聲無疑要讓他在吳蔚然面前變得尴尬而難堪。他臨走前告訴吳蔚然自己不回來,甚至在幾分鐘前的通話裏還不耐煩地掐斷了對話,現在翟雁聲卻要讓他回去,要讓他去面對吳蔚然。
程郁突然意識到,翟雁聲并非不同他計較了,他只是要讓程郁在吳蔚然那裏失去信譽和顏面,讓他變成一個喜怒無常、出爾反爾、遮遮掩掩的人,讓他無法坦蕩面對吳蔚然,也就無法再升起更多旖旎的心思。
翟雁聲起身準備離開,程郁像拉住救命稻草一般拉住了翟雁聲。這一次他是真的因為翟雁聲而出手的了。
程郁跟着翟雁聲回到房間裏,翟雁聲替他按亮浴室的燈,說:“待會兒你洗完就睡吧。”
程郁原以為自己會經歷疾風驟雨般的一夜,可他洗完澡出來,整個房間裏都是一陣平靜,只有翟雁聲坐在辦公區緩慢翻閱文件的聲音。
程郁放心地躺在床上,翟雁聲有工作要忙,那就顧不上他了,他甩甩自己的頭發,又拿出手機,重新編輯了一條短信給吳蔚然:“剛才不好意思。叔叔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跟人吵架了,我不方便接電話,今晚不回去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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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躺在床上準備睡覺時,手機叮地一聲響,屏幕亮了一下,他連忙拿起手機,看到程郁的名字,那股從剛才挂了電話就一直空蕩蕩懸着,且頗有些委屈傷心的感覺才好像終于在心裏落了地。
吳蔚然也回複程郁,說:“晚安。”
但他并不能真正的晚安,吳蔚然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可是他說不出有哪裏不一樣。但此刻的不同,就是沒有程郁在宿舍的夜晚,變得非常漫長,而且空虛。
程郁說的沒錯,他買站票回來,一開始不覺得有什麽,那股疲累的勁是需要時間才能返上來的。今天白天他一起床就被程郁叫去李一波家,又喝了一通酒,白天時沒有感覺,現在躺在床上,白天遲來的反應才終于到來。
吳蔚然覺得渾身的肌肉都是酸疼的,既有買站票在硬座車廂裏無處落腳站了四五個小時的累,也有喝過酒以後酒精沒能完全代謝的累。
吳蔚然原本完全沒必要回來這麽早,因為回雲城的事,他甚至跟家裏人鬧了一場不愉快。父母想讓他多待幾天,但吳蔚然在見完袁葉的第二天就收拾行囊打算返程。那個沒能撥通的電話變成橫亘在吳蔚然心裏的一根刺,躺在家裏的床上,他輾轉反側,被那根刺紮得動彈不得,只有見到程郁了,那根刺好像才自動消失。
可是消失也只是那麽一瞬間的事情,見到程郁以後,吳蔚然好像生起更強烈的貪念,他已經回到程郁身邊,想要的是一刻不停地跟程郁待在一起,而不是繼續不知道程郁的動向。
吳蔚然從來沒有這樣去喜歡并追逐過一個人,而這種喜歡和追逐,吳蔚然甚至還不敢宣之于口。他像一個**的缺愛症患者一般,卑微并且令人生厭地糾纏着程郁。
程郁只不過是沒有回複他的信息,吳蔚然就慌亂而緊張起來,他纏着程郁,想從程郁的回應裏咂摸出一絲自己需要的安慰。
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太癡狂炙熱的事情,吳蔚然的人生走過二十五年,終于明白這個感受。他讀大學的時候上過文學鑒賞課,課上有年輕的女老師在巨大的階梯教室裏讀書裏的愛情,班上為數不多的男生都為女老師沉醉癡迷,只有吳蔚然覺得太過肉麻,撐着腦袋看窗外修剪整齊的草坪。
現在吳蔚然終于回想起那堂課,回想起那段因為過于深情而讓吳蔚然覺得永遠不會讓自己體會到的對白:
“那裏到底有什麽讓你魂不守舍的?”她問我。
我說:“我的房間,我的書,我的朋友,還有一個我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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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到底有什麽讓你魂不守舍的?”她問我。
我說:“我的房間,我的書,我的朋友,還有一個我愛的女人。”
(這兩句引用的是安德烈·高茲的《致D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