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翟雁聲久居上位,程郁一向怕他,即便半年未見,程郁對翟雁聲的恐懼也并沒有消散殆盡,眼下翟雁聲就這麽坐在他宿舍的沙發上,拿着筷子随手撥了撥碗裏的面條,他既沒有嫌棄這個宿舍狹小鄙陋,也沒有詢問程郁這半年過得如何,仿佛他們昨天才見過,程郁只不過是離開了短短一瞬而已。
見程郁站着不動,翟雁聲又開口了:“先把門關上。”
程郁怕被人瞧見屋內光景,老實地去關了門,翟雁聲又站起身,推開門進了程郁的房間,兩間房,他連一點猶豫都沒有,就準确地确認了程郁的房間,程郁跟在他身後,對翟雁聲對他生活掌控的程度再次感到一陣恐懼。
翟雁聲打開衣櫃翻了翻,挑出兩件衣服扔出來,說:“換上吧。”
既然翟雁聲已經到了程郁面前,程郁深知他的性格,他絕不是能吃得下硬碰硬那一套的人,于是程郁深吸一口氣開始換衣服。
翟雁聲手插在他修長挺括的羊絨大衣口袋裏,不帶什麽感情地說:“這幾件樣式已經過時了,而且懸挂會變形,我讓趙秘書新買了一些,已經放在這邊的家裏了,晚上回去你試一試。”
程郁系紐扣的手頓住了,他感覺眼淚已經沖到自己眼眶,他拼命吸氣,想把眼淚憋回去,但還是有一大滴眼淚落在他淺咖色的毛衣開衫上。就在心口的地方,心口處繡了一個小小的心形,程郁的眼淚滴在上面,顏色變深了一塊,像他的心流下的血。
翟雁聲對程郁的眼淚視而不見,見程郁穿好衣服,便将外套扔給他,說:“快一點,待會兒路上要堵車了。”
程郁老老實實将衣服穿好,把宿舍鑰匙揣在口袋,鑰匙叮當碰撞的聲音被翟雁聲聽見,換來他一聲嗤笑。
程郁跟在翟雁聲後邊下樓,一路都在祈禱不要碰見熟人,走到宿舍樓門口時卻被叫住了:“程郁!”
程郁和翟雁聲都停下來轉身去看,是唐遠和張衍,唐遠下午沒有去上班,約莫是好好休息了一番,到了晚上氣色已經好了很多,他笑着對程郁說:“剛才遠遠看着就像你,這麽晚了,出去吃飯嗎?”
程郁下意識看了一眼翟雁聲,然後又飛快地收回目光,點頭小聲說:“對,去吃飯。”
唐遠和張衍這才仿佛将程郁身邊這個高大的男人與程郁聯系在一起,他們打量了翟雁聲幾眼,問:“程郁,這是你……”
翟雁聲笑了,他在外人面前總是溫和有禮,既不擺架子,也沒有那麽難以接觸,他說:“我是程郁的叔叔,來接他回家吃飯。”
程郁似乎松了口氣,他勉強笑起來,岔開話題:“你們也去吃飯嗎?”
唐遠和張衍對翟雁聲的身份都毫不懷疑,對程郁強行岔開話題也無所察覺,聞言只點頭,道:“我們去張衍家裏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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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臉上幸福而滿足的神色不似作僞,程郁這才明白過來他們兩人早已見過家長,平時待在宿舍裏是為了有二人空間,周末不在宿舍,其實都是回張衍家裏了。這麽親密,難怪不喜歡與車間的人來往。
他們兩人親密無間地走了,翟雁聲看着他們的背影,篤定地對程郁說:“你在羨慕他們。”
程郁連忙收回目光,慌亂地說:“我們也走吧。”
程郁說了我們,翟雁聲便不與他計較方才的事情了,兩人走到車邊,翟雁聲沒有帶司機來,他自己開車,于是程郁準備打開副駕駛的門,翟雁聲擡擡下巴,道:“你坐後面。”
程郁依言到了後邊打開車門,一個小小的身影便撲向他,一把鑽進程郁懷裏,嬌聲嬌氣地嚷嚷起來:“程郁,你怎麽這麽久都不來看我啦!我可想你啦!”
翟雁聲扭頭有些嚴厲地說:“寧寧,坐好,我們要出發了,不要鬧。”
翟寧寧怕翟雁聲,聞言老實地從程郁身上爬下來坐回自己的位置,程郁上了車關上門,車子很快就開出了老舊的廠區。
車平穩地開着,寧寧一直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她坐在程郁腿上,五六歲的小孩已經有些分量了,偏生還不老實,扒着程郁扭來晃去,直到程郁老實地同她賠禮道歉,說是這麽久沒有去看她是自己的不對,寧寧才心滿意足地從他腿上滾下來,改為枕在他的腿上,揪着自己的羊角辮臭美。
“程郁,我已經上一年級啦,但是顧夢蕊這個笨蛋還在上幼兒園,真是羞羞羞!”翟寧寧說。
顧夢蕊是她的好朋友,或者也算不上是她的朋友,至多只能算是她在幼兒園的跟班。翟寧寧說話三句不離顧夢蕊,就連現在一個上小學一個上幼兒園,翟寧寧心裏還惦記着,總要拿顧夢蕊出來說事。
程郁知道這是翟寧寧和翟雁聲一脈相承的性格,或者說這就是翟家人的固有特質,他們永遠這麽居高臨下地審視每一個人。
到底舟車勞頓,再加上車裏暖風一吹,寧寧沒一會兒就困倦地縮在車上睡着了,程郁扭頭望向窗外。他幾乎沒有去過雲城的新城區,事實上來雲城小半年的時間,程郁幾乎哪兒都沒去過,一直過着宿舍、食堂、車間三點一線的生活。
此刻程郁放眼望去,才發覺新城區與其他的城市似乎并沒有什麽區別,一樣燈火輝煌,霓虹閃爍,年節底下,路燈上都挂了喜慶的紅燈籠,将街道照得喜氣洋洋。
翟雁聲沒有說話,程郁也沒有說話,直到翟雁聲将車停在一家酒店的門前。程郁還不知道原來雲城也有如此高端的酒店,看起來仿佛北城區的确是另一個世界,處在上個世紀似的。
門童殷勤地來泊車,翟雁聲用外套裹着翟寧寧将她抱出來,程郁跟着下車,為翟寧寧戴上兜帽,免得她受風着涼。翟雁聲就抱着翟寧寧等着,直到程郁給翟寧寧戴好帽子,再掖好漏風的衣角,一如這許多年來他和翟雁聲對翟寧寧默契的照顧。
翟雁聲已經定好位置,程郁跟着他進去,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伏在他肩上呼呼大睡的寧寧,以及眼前那個穿着長大衣的高大身影,一切似乎從未變過。
翟雁聲仿佛背後有眼睛似的,已經察覺到程郁的茫然和猶疑,連頭都沒有回,只微微偏過頭,露出他線條淩厲的側臉。翟雁聲鼻梁高挺,眉骨突出,下颌線如同刀削斧鑿一般,是上翹的角度,這讓他看起來随時随地都在俯視旁人。
很少有人能經得住翟雁聲這樣冷淡而滿含警告的一個側臉,程郁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出于下意識便跟上了翟雁聲的腳步。
程郁跟着翟雁聲進了包間,只他們三人待在這麽大的一個包間裏顯得太過冷清了,但翟雁聲不說話,程郁就也不敢說話。
翟寧寧還沒有醒,翟雁聲便将她抱在懷裏,沖着程郁擡擡下巴,施恩似的說:“坐,老站着做什麽?”
程郁撿了翟雁聲最下首的位置坐了,隔着一張巨大的圓桌和翟雁聲遙遙相望。翟雁聲并沒有提什麽反對意見,他的手指撫過翟寧寧幼嫩可愛的臉,說:“你走了這半年,寧寧很想你,幾次鬧着要來找你,但我跟她說了,期末考試要考第一名才可以,你猜猜她考了多少?”
翟雁聲将這件事說得如此稀松平常,程郁走了小半年,他好像從來沒有憂愁過程郁去了哪裏,要如何找到他,仿佛程郁的一切都在他手中盡數掌握。這種自己從未真正離開過翟雁聲的恐懼盤踞在程郁心頭,遠比翟雁聲找上門來更為可怖。
見程郁面色慘白,翟雁聲也不逼迫他回答,他只笑起來,說:“寧寧考了一百,每門課都是一百。”
程郁喉頭發緊,聲音也是沙啞的,他艱難地扯出一個笑,“那寧寧真聰明。”
“她是聰明,但也的确是想你。”翟雁聲緩慢地說:“程郁,寧寧這麽想你,你不坐近一些,好好哄哄她嗎?”
酒店裝潢奢華,審美卻十分一般,裝修時也不知是以次充好了還是怎麽一回事,原本應該光線透亮的壁燈現在照出來卻有些昏黃而黯淡,映襯着程郁的臉也青白交加。翟雁聲就這麽沉默地等待着程郁的行動,好半天,程郁終于站起身。椅子和地面摩擦出巨大的聲響,程郁不堪重負地捂着心口坐到了翟雁聲身邊。
那聲響吵醒了翟寧寧,她嗚嘤一聲睜開眼睛,翟雁聲哄她:“喂你吃蛋糕好嗎?”
翟寧寧緩慢地點頭,又縮在翟雁聲懷裏伸出手指指向程郁:“要程郁喂我。”
程郁順從地将桌上的那一碟布朗尼蛋糕端到面前,用小叉子一點一點地喂給翟寧寧。翟寧寧看起來既喜歡黏着程郁,也很聽他的話。只有程郁知道不是的。翟寧寧其實是個非常會折磨人的小孩,最初那幾年,翟寧寧有無數折磨程郁的法子,盡管那時的翟寧寧還只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他們翟家人于折磨人這一件事上,就好像他們的聰明腦袋與賺錢本領一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但是翟寧寧也是很會看人下菜碟的,同樣是被指派去陪着她的人,她對翟雁聲公司裏新招來的秘書助理則是非常客氣禮貌,她所有的勁,只用在折磨程郁一人身上。似乎是替她爸爸在考驗每一個床伴的品格。
翟雁聲有很多床伴,就算他是個死了老婆還帶着孩子的鳏夫,那也是鳏夫中的豪門巨富,令無數人趨之若鹜。
現下這個令人趨之若鹜的鳏夫正坐在程郁面前,看着翟寧寧吃得差不多了,翟雁聲撥通一個電話:“你來把寧寧接走,劉阿姨在家裏等她。”
程郁給翟寧寧把嘴邊的碎屑殘渣擦幹淨,門就被篤篤敲響,來者正是趙銘譯。趙銘譯的目光并沒有落在程郁身上,他走到翟寧寧面前,将翟寧寧抱走,全程沒有說一句話。
劉阿姨是翟寧寧的保姆,從她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時,劉阿姨就一直負責照顧她,程郁呆滞地聽着看着,趙銘譯來了,翟寧寧來了,甚至翟寧寧的保姆都來了,翟雁聲再一次不由分說地擠進他的生活,不留一絲餘地。
現在只剩下他們兩人了,翟雁聲換了一個更舒适的姿勢,道:“現在可以說說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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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刺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