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程郁和吳蔚然吃了飯,時間尚早,于是兩人又往宿舍走,頂着風雪,程郁突然很是感嘆地說:“今天這事兒,我倒是沒想到孟瑞姐能這麽仗義。”
吳蔚然嗯了一聲,表示贊同,說:“是挺仗義,一般人不敢像她這麽直白,直接頂在領導面前揭短。”
“我們孟瑞姐可不是一般人。”程郁笑起來,說:“她平時連班都很少上,動不動就翹班溜了,也不怎麽幹活,調人去其他車間的事,老員工裏只有她沒去過,總說自己是女同志,又是體力跟不上,又是要照顧孩子的,車間裏的人也沒辦法,只能讓着她。”
吳蔚然的笑意更明顯了,說:“那這麽一回,你是不是覺得孟瑞都不像你平時認識的那個人了。”
說曹操曹操到,他們正并肩走着,遠遠就看見了孟瑞,孟瑞拎着食盒往後巷走,一般去廠裏大門太遠,許多人都從後巷回家,但這會兒才是中午,孟瑞看着就已經要走了。
看見程郁,孟瑞喜笑顏開地迎上來,道:“小程啊,我正愁路上遇不到咱們車間的人呢,下午你幫我給車間領導請個假,就說我去接小孩了,前段時間放寒假,把他送到姥姥家,這馬上過年了又要帶着姥姥一起回來,我怕他們舟車勞頓吃不上飯,還從食堂帶了飯回去,下午我就不去了,你幫我說啊,別忘了!”
孟瑞說完,也不等程郁的回答,風風火火又走了。才下過雪,街上還滑,她穿着粗跟的過膝靴,走得既小心翼翼又虎虎生風,看得程郁和吳蔚然都愣在原地。
好半天,程郁才回過神來,說:“只是我的幻覺,孟瑞姐還是那個我熟悉的孟瑞姐。”
他們走在宿舍樓下時剛巧碰見了陪着唐遠打針回來的張衍,四人在樓下碰到,張衍沖吳蔚然點點頭,以表先前在車間裏他幫忙說話的感謝。
吳蔚然問張衍:“他好些了嗎?”
唐遠笑了笑,說:“好多了,已經退燒了。”
驟然出櫃,唐遠和張衍在程郁和吳蔚然面前神色都有些不自在,但程郁和吳蔚然都沒有對他們彼此攙扶的姿勢投以太多異樣的眼光,這讓兩人暫時卸下心中重擔,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上樓。
走到樓上,程郁才知道唐遠和張衍跟他們同住一層樓,都住在二樓,只是兩人宿舍中間隔了十幾個宿舍,一個在樓梯這頭,一個在樓梯那頭,要走上一段距離,所以平時上下班幾乎沒有碰見過。
想了想,程郁對唐遠和張衍說:“有空來我們宿舍玩吧,平時下班了也挺沒意思的。”
張衍點頭,很有些感謝意味地說:“好,等過了年回來,我給你們帶些家裏的特産來。”
程郁和吳蔚然看着張衍攙着唐遠走遠了才進門,進了門以後吳蔚然就道:“你們下午還要去上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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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慢吞吞地說:“應該是要的吧,我還得給孟瑞姐請假呢。”
吳蔚然這才将話題拐到自己關心的問題上,問:“下午上完班就放假了,你過年準備怎麽過?”
吳蔚然想問程郁要不要回家,這話到了嘴邊,又被他懸崖勒馬給憋了回去。程郁從沒提過他家人的事,平時手機揣在口袋裏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再加上他清清冷冷的性格,吳蔚然猜測他的家庭有一些問題,所以便沒有不識趣地開口去問。
程郁似乎沒有想過過年的事,又像是根本不想過年,他愣了幾秒鐘,最後說:“就這麽過吧。你呢?你要回家嗎?”
盡管吳蔚然已經盡可能小心地去避開一些敏感而容易傷人的問法,可這個問題好像還是傷害到了程郁,吳蔚然敏感地感覺到程郁的眼睛垂下來,難掩失落。
可程郁問了,吳蔚然只能硬着頭皮回答,說:“對,我家裏過年都是要回去的,所以我……”
覺察到吳蔚然有些歉意,程郁笑起來,說:“你不用覺得你的問題傷害到我了,我沒關系的。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們過年跟你們不一樣,我們過年的時候會有一些領導之類的大人物來,然後給我們發吃的和玩具,但是那幾天我們都要打扮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也不能随便睡覺,免得把新衣服睡皺了,甚至是尿床了,睡出起床氣了,讓院長在領導面前不好看。反正過年……我覺得還挺沒意思的,現在這樣安安穩穩休息幾天就很好了。”
吳蔚然萬萬沒想到程郁居然是在孤兒院裏長大的,他緊張而懊悔地吞了口口水,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刺激你的。”
程郁咯咯笑起來,說:“這有什麽刺激我的,阖家團圓是好事啊,多好。不過我連我父母長什麽樣子都記不得了,也沒什麽遺憾的。”
吳蔚然還想再問許多問題,程郁卻輕輕帶過,溫和卻不由拒絕地結束了這場對話:“好了,雖然你還有很多問題,但确實該睡了,我下午還要上班呢。”
吳蔚然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想,怪不得程郁看起來總是那麽冷冷淡淡還帶着些憂郁,原來他的身世居然如此坎坷。而後又想,他先前還想着程郁沒讀過什麽書,現在想來這或許也是他身不由己的選擇。
總之吳蔚然越想越悵惘,迷迷糊糊睡着,再醒過來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了。他們這類機關單位的員工下午沒什麽事可以不去上班,吳蔚然原本也就請好了假,他買了下午回家的車票,預備着跟父母團聚。
但是聽說了程郁的身世,吳蔚然口袋裏揣的那張車票就有些燙手,程郁已經去上班了,吳蔚然起身在宿舍裏轉了一圈,口袋裏手機嗡地一聲震動,拿出一看,是吳蔚然父母的短信。他們催促吳蔚然早些回家,爺爺奶奶已經給他包好了餃子。
吳蔚然想着這回太過匆忙,即便想跟程郁一起過年,在程郁那裏太唐突,在父母那裏也無法說清。吳蔚然是個務實派,做什麽事都得穩紮穩打,即便冒險,也不能沖動,去打無準備的仗就要承受無法承擔的後果,這是吳蔚然不能容忍的。
程郁下午在車間照舊是混時間,李一波在他身邊同他聊天,問:“年準備怎麽過?不回家嗎?”
程郁沒同車間的人說過自己的家世,事實上就連給吳蔚然說的那一次也是他頭一次說起,于是程郁搖搖頭,道:“不回了,就在宿舍過。”
李一波聞言詫異挑眉,而後說:“小吳也要回家吧,那宿舍裏就只有你一個人了,一個人過年多沒意思,不如來我家吃年夜飯吧。”
程郁心心念念都是那人年後就要來雲城的事情,哪裏還有吃年夜飯的心思,他沉默地搖搖頭,道:“不用了。”斷然拒絕自己的師父不好,程郁緊接着又加了借口:“前些日子我也七七八八地備了些年貨,至于師父家我肯定得登門拜年的,去的時候給您提兩斤我自己做的鹵味。”
李一波笑起來,吐出煙圈,道:“你還會做鹵味?有點手藝。”
程郁抿嘴笑着,他的頭微微低垂,坐在身側的李一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情緒不高,但程郁的話素來不多,主動訴苦更是不會發生的事情,李一波看了兩眼,見他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便岔開話題,沒有再糾結于過年的事情。
程郁回到宿舍時吳蔚然已經走了,茶幾上留着一張字條,是吳蔚然寫的,他字寫得潇灑帥氣,如同他本人一樣。“程郁,我先回家了,盡量提早些回來,給你帶好吃的,沒事幹的話可以給我發短信,一樓門衛室裏有電視,你可以在那裏看春晚。”
程郁笑了笑,将紙條對折塞進口袋裏,他沒有看春晚的心情,只從壁櫥裏取出先前沒吃完的挂面,準備切一些蔬菜丁下挂面吃。
不知是程郁心情不好還是一個人做菜速度确實會下降,程郁只煮了碗面條,外邊的天就黑透了,時不時就有人拉着行李箱從宿舍門前經過,來往匆匆,都是要回家的人。
宿舍樓樓下有個聊勝于無的門衛處,看門的與其說是值班門衛不如說是後勤中心,宿舍裏要是有哪家的燈泡燒壞了、天然氣沒電池了、馬桶堵了,全都能在值班室裏找到解決方法。
值班室的值班阿姨只有在年節底下才是最忙碌的時候,她抱着登記本上樓轉了兩圈挨個登記每個宿舍誰走了誰留了,已經空了的宿舍還要用留存的鑰匙打開房門,把電水氣閥門都關了。
值班阿姨來敲過一次程郁的房門,程郁當時正慢吞吞地攪和着面條,想着已經給李一波說了要帶着鹵味去拜年,現在他話已經說出去了,鹵味卻是随口說的,他頭一次在雲城過年,還不知道年節底下食材好不好買。
所以值班阿姨來敲門時程郁就随口問了一句,值班阿姨熱心腸,說是家裏有親戚在做這一塊,如果他需要,可以幫忙問一問,晚點給程郁答複。
食材算是有了着落,程郁坐回沙發上,天氣很冷,天也很黑,程郁沒有開燈,心裏亂糟糟的。
他不知坐了多久,門又被敲響了,程郁只當是值班阿姨已經問好了門路來告知他,沒有問來人就開了門,門一打開他卻愣在原地。
宿舍樓下有幾盞并不很亮的路燈,将來者的身影拉出長長的影子,他的半張臉隐在黑夜中看不清神色,半張被路燈照亮的臉充滿玩味和戲弄。
他肩上落了幾片雪花,就在開門對視的這幾秒鐘已經飛快地融化了,留下一個又一個細小的水痕,程郁的手扶着門框,咬着下唇望着他。
那人“嘶”地長吸一口氣,脫下手上黑色的手套拿在手裏,拉着程郁的手腕強行解除了程郁下意識塑造出的阻隔,大步進了宿舍。
“站了這麽久了,也不讓我進去坐坐,程郁,出來半年,你怎麽學得沒有禮貌了。”那人往沙發上一坐,瞧見茶幾上那碗清湯寡水已經坨了的挂面,嗤笑一聲,說:“大過年的就吃這個,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可憐,換身衣服吧,先帶你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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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