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年二十九是上班的最後一天,經歷過前一夜的晚會,這一天上班就難免顯得分外懶散,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雪,到了早晨才停,大家又拿着工具打掃了車間院子裏的積雪,然後才三三兩兩地又回到車間裏。
程郁前一夜沒有睡好,到了車間以後坐在一旁撐着臉打盹。整個車間裏連機器都沒開,大家都三三兩兩坐在一起消磨時間,只等着這一天過去就可以放假。
而機床車間的主任馮廣樹更是連人都找不到,說是家裏有事,其實大家都知道他是翹班沒來,在家裏準備年貨。往年這時候馮廣樹家裏都會做些鹵品拿到車間分給大家,但是自從提拔名額沒有他以後,馮廣樹的幹勁就一去不複返,連上班也有一搭沒一搭的了。
程郁困得很,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皮沉沉往下垂着,思緒卻亂,閉着眼睛腦海裏的畫面紛亂無比,并不能放空自己。
上午快要過去了,所有人都覺得離放假的腳步更近了,突然有人沖進了車間嚷嚷起來:“機床車間的,快點通知你們車間裏主任去加工車間三號組!出事了!”
那人面生,應該是加工車間的人,程郁坐在靠近工房大門的位置,聽見這話猛然坐起來,第一時間就覺得是孟瑞他們出事了,連忙站了起來,車間裏其他人也站了起來,楊和平沖到那人面前,問:“怎麽回事?”
來通知的工人年紀輕,應該也是秋季招工招進廠的,他抹一把額頭上的汗,道:“你是主任嗎?是的話先跟我過去吧,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
楊和平連忙跟着那年輕工人要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我先去看看情況,看事情大小,先別急着打擾馮主任,小張,你跟我一起過去。”
張永中連忙跟上楊和平,臨走前又對程郁擡擡下巴,示意車間裏的人都跟上。程郁想跟上,被李一波按住了,道:“我們去看看就行了,你們跟着湊什麽熱鬧。”
生産車間裏一般沒什麽事,能這樣鬧哄哄過來的,最糟糕也是最常見的狀況就是安全生産事故,機床車間今年調過去的三個人,另外兩個都是九月才招進來的新人,老實本分,孟瑞雖然懶散,但也是機床車間老員工,更何況孩子年齡還小,實在經不起什麽創傷。
想到這一層,程郁堅定道:“要去的,有什麽事也好照應。”
機床車間傾巢出動,到了加工車間才發覺情況比想象中更混亂也更嚴重。機床車間借去加工車間的除了孟瑞,剩下兩人分別叫唐遠和張衍,這兩人都是雲城本市人,雖然也是機床車間新招的臨時工,也一樣住在宿舍,但是因為家住本市,周末大家一起出去聚會的時候他們都回家了,沒有什麽拉進感情的機會,反倒是他們兩人經常一起行動,關系很是不錯。
加工車間亂糟糟的,一副混亂失序的事态剛剛得到平息後的詭異的寂靜,似乎是一個真空時段。楊和平跟着來報信的人從圍觀人群裏擠進去,見着張衍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的,他流鼻血了,伸手一抹,鼻血滿臉都是,顯得尤為可怖,周圍沒有一個人敢動他,就這麽任他在原地坐着。
加工車間的主任來得比楊和平早,見到楊和平就伸手指着楊和平罵道:“老楊!你們機床車間給我們派來的什麽人!你可真是!嗐!”
見着沒有安全事故,也沒有人真的受重傷,楊和平原本吊起來的一顆心放了下去,臉上也賠着笑臉問加工車間的主任:“高主任,這話從何說起,怎麽回事,我這一頭霧水茫茫然就過來了,還不清楚呢。”
加工車間是廠裏數一數二的大車間,一共有一百多人,有五個生産組,每個生産組的人都比機床車間總人數還多。楊和平作為機床車間的副主任,過得還沒有加工車間的小組長風生水起這并不是誇張的形容。因此楊和平面對加工車間的主任,态度上言辭上都更為懇切也實屬認清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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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工車間的高主任,名義上和其他車間主任都是平級,但實際上人人都知道不是,一般情況下加工車間有什麽事都是車間生産組各個組長內部解決,而高主任是負責走上層路線的,平時有什麽事也吹不到高主任的頭上,所以雖然看着情形沒有大的事故,楊和平心裏還是惴惴不安,怕出了什麽棘手的狀況。
高主任冷哼一聲,大約是氣得狠了,連眼神也不願意再給楊和平一個,但他只是生氣,卻并不說話,似乎在等着什麽人。
事情發生在加工車間流水線的休息區,整個加工三組的人沒有一個去幹活,盡數圍在附近,程郁和機床車間其他人也圍着,将現場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裏邊卻只有楊和平尴尬地對着高主任,任由張衍繼續在地上坐着。
李一波也在一旁看着,見這個狀況,将手伸向張衍,道:“張衍,別在地上坐着了,先起來吧。”
張衍搭着李一波的手起來,周圍生産車間的人又是一陣不怎麽掩飾的噓聲,張衍脾氣又上來了,眼睛一瞪就要發作。李一波連忙按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些紙巾,道:“先擦一擦。”
楊和平看着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小心翼翼地同高主任提意見,道:“高主任,不如先讓大家開工?畢竟手上的活兒不能耽誤嘛!”
高主任冷哼一聲,道:“你以為加工車間都跟你們機床車間一樣,每天磨洋工不出活?我們的全年生産任務半個月前就完成了,現在多出來的都是自己的,你還是操心操心你們機床車間怎麽辦吧。”
楊和平被高主任兩句話怼得頗為尴尬,他搓搓手不再說話,安靜了沒一會兒,人群突然讓開一條路,程郁擡眼一看,是廠裏綜合管理部門的主任帶着幾個中層幹部來了。
“老高,怎麽回事?年節底下還鬧什麽事呢?”綜合管理部的史主任大腹便便,背着手挪着八字步走過來。
跟在他後面的還有吳蔚然,吳蔚然一眼就在人群裏看到了程郁,他遞給程郁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緊張。
綜合管理部主任一來,高主任就像有了底氣似的,原本就嚣張的氣焰更加高漲起來。他尚未開口,車間門口又傳來一聲呵斥:“高主任!先別急着訴苦!廠裏領導和海源集團的趙先生也在,有什麽熱鬧不如大家一起聽聽!”
衆人回頭一看,是孟瑞。
請來了大佛,高主任的表情很顯然地僵硬一瞬,原本他只打算在車間裏将這件事解決掉,現在忽然上升到領導層面,高主任定下心神穩住情緒,心想這事到底是機床車間的兩個人有錯在先,他還是占理的一方,于是清清嗓子挂上笑臉,谄媚地迎上去。
“喲,這是什麽風把您們都吹來了,算不上什麽大事,還勞煩領導們跑一趟。也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去傳話了。”
孟瑞才不怕這些,直白地翻了個白眼,道:“是嗎?不算大事,還鬧了一個上午,還一件産品都沒生産出來?”
孟瑞說完,趙銘譯首先噗嗤笑出聲來,領導們的臉色立刻變了,趙銘譯的笑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但是全車間的人在這裏鬧事停工影響卻是很惡劣的,可以說是他們管理無方,更有可能引得海源撤資。
于是薛廠長呵斥道:“說那麽多做什麽!說正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高主任環顧一圈,最後将目光落在如同小獸般昂着頭不服輸的張衍身上,道:“是這樣的,這個張衍和唐遠啊,是機床車間抽調出來借給我們生産三組的,這兩個人來了一個多月,也不跟同事們接觸,也不好好工作,效率低,産量低,這也就罷了。前幾天,車間裏的人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們兩個在公共場所暧昧不清,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簡直是敗壞風氣!今天工人們說了他們幾句,這個張衍就跳起來打人!”
高主任原本想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說完,但說到最後實在難掩憤怒,最後猛啐一口,道:“打人,還搞同性戀!太惡心了!這個張衍,簡直應該開除!還有他的相好唐遠,一并開除才好!”
先開始高主任說的話的确有些欺負人,做任何一個加工流程,沒有一段時間學習都很難上手,高主任說張衍和唐遠效率低純屬雞蛋裏挑骨頭,一個月的時間分明學不出什麽東西來,加工車間以往調人過來也都是人手不夠的時候幫忙打下手,誰也沒有說是真的上生産線了。
可後面一聽說是同性戀,圍觀人群裏機床車間的人臉色也不那麽友善了,就連吳蔚然也僵在原地,仿佛高主任剛才罵的字字句句都罵在他頭上。他餘光掃到程郁,程郁也愣住了,他表情很難看,似乎極度痛苦,但又因為太痛苦了,反而顯得麻木。
只有孟瑞低聲罵道:“避重就輕!胡說八道!”
高主任的如意算盤打得并不算錯,拿出同性戀的殺手锏,連廠裏領導的表情都變得很不好看,廠長更是輕咳一聲,以一種含蓄又外露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
但是廠長尚未發話,反而是趙銘譯先開口了,他輕笑一聲,薛廠長連忙看向他,道:“趙先生有何高見?”
趙銘譯擺擺手,客氣地說:“我是外人,這種事不該插嘴,高見也談不上,只是在想,工人們之間鬧矛盾,作為管理者、領導層,究竟是應該憑個人喜好處理糾紛,還是應該按規章流程辦事呢?”
廠裏領導連忙收斂神色,道:“是是是,趙先生說的在理,就按趙先生說的辦。”
高主任約莫是真的過于反感同性戀,還要垂死掙紮,憤憤不平道:“趙先生這話說得輕松,你又不是我們廠裏的人,這兩個人留在廠裏,可是切切實實敗壞廠裏的風氣!”
趙銘譯也不氣惱,又好言好語地同他說起來,程郁站在一旁,只覺得從未見趙銘譯說過這麽多話:“高主任,您也是做領導的,員工私下如何,只要不違法不違規,說實在話,跟咱們企業單位都沒有關系。不過高主任如果實在是看不慣兩位員工也不要緊,海源的項目正缺人手,我可以把這兩人帶進海源,這樣一來,高主任您眼不見心不煩,兩個沒做錯什麽的員工也不至于失業,您看怎麽樣?”
趙銘譯代表的是海源集團,是金主,衆人雖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力保這兩人,卻也已經明白過來趙銘譯在拿海源和廠裏合作項目的事情施壓了,氣氛一下變得緊張起來。
廠裏領導反應是最迅速的,連忙對高主任道:“老高!做了多少年主任了,還這麽沒數!”轉頭又向趙銘譯賠笑臉,道:“哪裏就有那麽誇張了,趙先生說笑了。”
趙銘譯又笑起來,他的目光隔着人群,輕飄飄落在程郁的身上,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在看他,說:“原本只是來看看生産線,沒成想還能碰上這樣的熱鬧,薛廠長,當初您跟着市長去跟翟先生談項目的時候,我們一致看中的可是雲城這地方的人勤勞樸實,民風質樸,要不是我們翟先生對這裏實在有感情……”
程郁聞言,猝然回望趙銘譯,他驚懼交加,生怕趙銘譯接下來說出什麽來,好在趙銘譯似乎的确只是吓他一吓,他無奈一笑,道:“今天也是我多言了,到底是你們內部家務事,還是薛廠長來定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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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章翟先生就出場了,把他的戲份提前了很多很多,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