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廠裏的俱樂部幾乎是全廠歷史最悠久的建築之一。俱樂部的歷史最早能追溯到戰争時期,據說是日本人留下的産業,後來又有蘇聯專家前來援建修整,俱樂部一度成為雲城當年最時髦的地帶。
雲城當年新建工業,廠區的原址是一個鋼材廠,後來鋼材産業衰落,再加上雲城原本也不是産鋼基地,鋼材廠便倒閉了,廠房也荒廢在那裏,直到多年以後又在原址上新建了現在的工廠。
當年新建時,原本想沿用鋼材廠原本的廠房,但鋼材廠和食品加工廠畢竟不同,最後工程師和市裏的領導幾經考察,只留下了一些能用的,主體廠房全部拆除重建。
能用的房屋裏,就有俱樂部,還有最早期的員工宿舍。後來員工宿舍又拆除重建,原本俱樂部也過于老舊,需要拆除重建,但市裏和省裏來了專家組,考核之後把俱樂部認定為省級不可移動文物,連俱樂部也被納入省級文保單位,每年都有財政撥款來修繕維護。
到現在這一代,廠區俱樂部外邊修舊如舊,裏邊卻已經整改修繕一新,設備都是最先進的,只是很少對外使用。畢竟是文物保護級別的單位,俱樂部平時都用鎖子鎖着,只有到了年節下邊才會對外開放。
廠裏的節目定在大年二十八,還興師動衆地請來了電視臺拍攝,吳蔚然提前給程郁透露口風,說是上一次市裏去招商引資,招來了大商,市裏急需政績求變,所以能給的舞臺全都會給到,包括城北工業區這幾家國營工廠,以後也都會有新的變化,所以這一次搞得格外隆重。
程郁驚詫極了,問:“可是咱們這幾家工廠不是都是國企嗎?國企怎麽……外邊的資本怎麽弄啊?”
吳蔚然說:“他們有他們的法子吧,市裏要成績,廠裏要錢,外邊的資本要平臺,三方一拍即合,總能有法子,現在很多國企會和外邊做一個皮包公司作為第三方,這樣一來……”
吳蔚然說着,看到程郁在一旁茫然的眼神,便停下沒有再往深裏說,只道:“不過你放心好了,廠裏改革歸改革,總不會改制,咱們這些人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工資一分錢不少發這就夠了。”
程郁憂愁地搓了搓手裏捏着的沙發巾吊穗,有些赧然地說:“我只不過是有點關心而已。”
吳蔚然點點頭,了然地說:“當然要關心,這種大事怎麽會有人不關心呢,廠裏所有人都在觀望。”
他說完這話,喝了口水,吞下心口長長的嘆息。
吳蔚然剛工作的時候,被分配到雲城市下屬一個縣的科級單位,但是要去基層做兩年,所以新辦公室他一天都沒做,連人臉都沒認,就帶着尚未拆封的行李去了基層。
他在一個鄉裏做副村長,雖說是副的,但是整個村子裏有兩萬多人,并不是個小概念。再加上正村長和書記年齡都不小了,許多事情都交給吳蔚然做主。吳蔚然在那裏待了兩年,兩年裏兩個領導都在操心自家兒子結婚、女兒嫁人、大孫子上幼兒園、小外孫喂奶的事情,吳蔚然流水席吃了好幾頓,但是真正工作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能夠給他搭把手。
不過那時的吳蔚然也瞧不上他們的幫忙,他原本從未來過基層,但真正去了才知道原來基層的工作是如此瑣碎,而基層的辦事效率又是如此的低。
吳蔚然第一次發脾氣是呵斥村委會裏的秘書,幾乎是不可理喻的狀況。這個秘書居然手動統計材料,這也就罷了,可她第二天居然兩手空空什麽都沒給吳蔚然交上來。理由是她的孩子年紀太小,只能抱在懷裏,後來孩子調皮,伸手就揮灑了放在桌上的一杯水,統計材料盡數泡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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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那時很氣憤,他質問秘書為什麽不用電腦來做,秘書回應說家裏沒有電腦,而材料急着上交,只能手動統計。
這也能算作理由嗎,在吳蔚然那裏當然不能作數,吳蔚然又反問秘書,辦公室裏就有電腦,為什麽不在辦公室裏做,秘書猶豫好半天,最後說了實話,她不會用。
基層辦公設備都是每年報在財政預算裏的,吳蔚然幾乎沒想過居然還能有工作人員堂而皇之地說自己不會。
後來秘書哭哭啼啼地解釋,說自己只有高中學歷,後來函授本科教課太水,基本的電腦操作還沒有學會就已經結業,再後來她結婚生孩子,學到的那些東西也已經都忘了。總之理由找了許多,讓吳蔚然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立場去說秘書。嶄新亮堂的辦公室裏什麽設備都有,但幾乎沒有人打開使用。村鎮管理基于熟人、宗族、鄉親的情誼在維系,像吳蔚然這樣真正想要用一種正經的社區管理模式來推進的,看起來反而是異類。吳蔚然在基層的工作舉步維艱,盡管如此他還是頂着巨大的壓力把要求完成的工作任務做好,這之後兩年期滿,吳蔚然筋疲力竭,選擇了離開。
吳蔚然的成長路徑、接受的教育模式,在他的世界裏好像是理所應當,但是當他走出自己的世界之後才發現,很多事情并不是按他想象的那樣去推進的。就像他的秘書面對電腦時的茫然。
也就好像他在給程郁講這些話題時程郁的茫然。
吳蔚然面對無知的秘書只覺得無言以對,但是他看着程郁的模樣卻覺得心痛,程郁看起來乖巧而聰明,而且他還這麽年輕,當他對一個話題感興趣的時候,卻不能理解話題中的彎彎繞繞,吳蔚然第一次發覺他和程郁之間的那道鴻溝。
許多人說階層之間的差距不可逾越,如果吳蔚然再年長十歲,或許也會這麽認為,但他現在二十五歲,是最滿懷期待幹勁十足的年紀,在他心裏,這道鴻溝不足為懼,如果程郁願意給他機會,他相信自己會把程郁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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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把票裝在口袋裏,晚上節目開演,下午就不用去上班了,有節目的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換衣服化妝,站在宿舍窗前朝下望,有許多年輕的女孩穿着演出服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
演出服裙擺很大,色彩又很豔麗,站在窗前從上往下看,就像一朵一朵移動的粉色雲朵。這樣冷的天,這些姑娘們只在外邊套着一件棉服,拉鏈敞着,凍得縮着脖子跑。
程郁其實沒有看過什麽節目,所以他對今天晚上的節目很期待。他讀書的時候只看過一次節目,那一次他不只是觀衆,還是演員,學校建校十周年,幾個校董和合作方都來捧場,程郁跟着班裏同學一起表演了一出詩朗誦。他站在倒數第二排靠中間的位置,燈光打下來,正正好好落在他的頭頂上。
他的生活其實乏善可陳,沒有什麽可講的,同齡人之間的很多事他都沒有經歷過,但是反過來說,他經歷的許多事也是同齡人從來不曾經歷過的。
現在程郁很想融入普通的同齡人的生活,他跟吳蔚然聊天說話,說起那些他不懂的情況是,吳蔚然很聰明貼心地選擇了閉嘴,程郁站在窗邊有些悵然地想,其實吳蔚然繼續說下去也可以,程郁并不是想要聽懂,他只是想知道,和他一樣的年輕人,大家都在關注什麽東西。
但這并不影響程郁對即将到來的夜晚的期待,吳蔚然要趕着去安排工作,早早就走了,走之前叮囑程郁早點過去,還給程郁留了張工作證,說如果程郁待着無聊,可以拿着工作證去後臺找他。
程郁在黃昏時分出發,外邊又開始落下細碎的雪花,因為有演出的緣故,常年不太亮的路燈好像也亮了一個度,程郁悶頭走着,只覺得亮堂堂的。
快要過年了,小孩子都放了寒假,廠裏突然熱鬧許多,好些家長是帶着孩子一起來看節目的,他們手上帶着玩具和零食,一路吵鬧而喜慶。
吳蔚然給程郁留的位置果真比車間集體安排的座位要好,機床車間這種沒什麽存在感的小車間,連一個節目都報不上去,座位也在最左邊的最後幾排,而吳蔚然留給程郁的位置則是正中間第四排最中間,觀看視角極佳,電視臺的三角架就立在程郁後面,一個記者守在三角架旁邊,舉着相機飛快地按下快門調參數。
節目八點開始,七點就有觀衆陸續進場,程郁來得早,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他手伸進口袋,摸到吳蔚然給他的工作證,想着要不要去後面看看,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
因為程郁看見吳蔚然站在前臺後臺入口的那扇門前焦慮地打電話:“說了多少次了粉色桌簽提前做好拿來,你們組的組長沒有交代你尺寸嗎?重新做一份,然後按照參會名單的順序排好拿給我。”
“結束之後的員工聚餐嗎?領導說要做的嗎?那我等會兒再聯系您吧,嗯,大概一小時以後,你們先做準備,一桌十二人是吧,具體的我待會兒确認了讓孫姐跑一趟。”
“開場舞的人,開場舞的人注意收着點,我們加了一排桌子,所以不是你們彩排時候的場地大小了,不要直接蹦到領導面前去了。”
“出節目的車間,每個車間至少出一篇稿件,孫姐,你留心幫我把電視臺的幾位留一下。”
程郁看他風風火火,最終還是沒有動,老老實實坐在原位。俱樂部是老建築,雖然修繕,可最大的問題就是暖氣管道不像廠裏其他地方那麽熱,尤其是觀衆沒有到齊的時候,總覺得坐着冷飕飕的。程郁低着頭跺腳,來得太早,他的腳都有些冰涼了。
一直這麽坐到将近八點,四周的座位都坐滿了人,只等着節目開場了,廠裏一行領導才終于入場。他們中間簇擁着另一個人,看不清長相,但是都西裝革履的,很是隆重的樣子。
被領導們簇擁着的人跟領導們一起坐在第一排,在程郁左前方的位置,隔了兩排,程郁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後腦勺。他的頭發被一絲不茍地朝後梳着,姿态端正,而且目不斜視。
在程郁身後的電視臺比程郁敏感許多,一看這樣的陣仗,就知道中間這位才是今天的核心人物,攝像機和鏡頭都對着他一陣猛拍。或許是快門聲閃得太快,那人轉過臉來望向鏡頭,含着一絲警告的意味。
程郁看到那人的臉,呼吸驟然停頓。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已經忘記躲藏,再度看向那人面前的桌簽,而後他沉默地僵在原地。
音樂響了起來,穿着漂亮的演出服的姑娘們魚貫而出,在臺上飛快地舞動,程郁無暇去看,那些漂亮的裙擺盡數化成他眼角餘光的掠影。
坐在他前面的那個人,程郁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原來他叫趙銘譯。而從前,這人都是冷着臉站在程郁面前,不近人情地說:“你好,我是趙秘書,先生讓我來接你。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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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快要進入狗血副本了